大廳裡的燭火搖曳,將若昂一世沉默不語的側臉,投射在巨大的伊比利亞半島地圖上,忽明忽暗。
屋外,是金幣落入箱中發出的清脆歡慶聲;屋內,卻只有刀劍即將出鞘的冰冷寒光。
這個來自東方的共治皇帝,給他畫了一張大餅,一張足以讓任何君主都為之瘋狂的藍圖——秦葡兩國,共同扼守世界咽喉!
風險,同樣巨大。
格拉納達名義上是卡斯蒂利亞的附庸。攻擊直布羅陀,無異於在剛剛取得停戰協議的領國的刀鋒跳舞。
若昂一世的手指在地圖上那塊名為“直布羅陀”的半島上,一遍又一遍地摩挲,手指幾乎要將那張羊皮紙摸穿。
朱高煦看出了他的猶豫,也看穿了他內心深處的渴望。
“國王陛下,格拉納達每年給卡斯蒂利亞的,是什麼?”
朱高煦的聲音不高,卻在寂靜的廳堂裡異常清晰。
“不過是一些貢品,換取一個名義上的庇護。您覺得,卡斯蒂利亞人,真的會為了一個異教徒的港口,就撕毀與您來之不易的和平條約,發動一場全面戰爭嗎?”
每一個字,都敲在若昂一世的心坎上。
“更何況,直布羅陀那地方,易守難攻。只要我們動作夠快,靠著海軍的優勢一口吞下,立刻轉入防守。等格納那達集結好軍隊晃晃悠悠地趕過來,他們要面對的,就是一座插著我大秦龍旗的堅固陣地。”
“到那個時候,我們再派出使者,帶著黃金與絲綢去和談。我相信,一個已經吞下肚的直布羅陀,外加一個強大的貿易伙伴,遠比一個偏遠異教徒每年那點朝貢,要有價值得多。”
他稍作停頓,丟出了最致命的一擊。
“一把只鎖了一半的門,等於沒有上鎖。陛下,您渴望的是葡萄牙百年的安寧與繁榮,而不是一場只為榮耀的短暫勝利。”
若昂一世猛地抬起頭,他不再去看那張地圖,而是死死地盯著朱高煦。
這個東方人,簡直是個魔鬼。
他不僅看穿了自己的野心,更將這野心放大了十倍,然後用最冷靜、最理性的邏輯,為這份瘋狂的野心鋪平了每一寸道路,堵死了所有的退路。
大廳裡死一般地寂靜,只能聽到燭火燃燒時發出的“噼啪”聲。
良久,若昂一世沉重地吐出一口氣。
他大步走到桌前,一把抓起酒杯,將裡面殘餘的葡萄酒一飲而盡。
“砰!”
沉重的銀盃被他重重地砸在地圖上,正中直布羅陀的位置。
“好!”
一個字,斬釘截鐵。
“就按你說的辦!先取休達,再打直布羅陀!讓整個伊比利亞半島,都看看我們葡萄牙和你們大秦的決心!”
這位開創了一個王朝的君主,在這一刻,選擇了一場足以決定國運的豪賭。
協議達成,剩下的事情便水到渠成。
幾天後,里斯本大教堂。
陽光透過高聳的彩色玻璃窗,灑下斑駁陸離的光影,照在冰冷肅穆的石質地面上。空氣裡瀰漫著古老木料與焚香混合的莊嚴氣息。聖壇前,一張鋪著深紅色天鵝絨的長桌上,靜靜地躺著兩份用上好羊皮紙製作的盟約。
朱高煦站在桌前,神色平靜。他身後的漢人書記官捧著一方硃紅色的印泥,神情肅穆。另一邊,若昂一世和他的王子們,以及一眾葡萄牙最高貴的伯爵與主教,則穿著他們最隆重的禮服,表情各異。
大主教用冗長而莊嚴的拉丁語唸誦完祝禱詞,整個教堂內一片寂靜,只剩下眾人的呼吸聲。
朱高煦拿起桌上的毛筆,蘸了蘸墨。他沒有絲毫猶豫,筆走龍蛇,三個蒼勁有力、充滿東方神韻的漢字“朱高煦”便落在了羊皮紙上。那是一種與在場所有歐洲貴族所熟悉的鵝毛筆字跡截然不同的力量感,每一個筆畫都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權威。
簽完,他輕輕放下筆。
若昂一世走上前,接過侍從遞來的鵝毛筆,鄭重地簽下了自己的頭銜和名字。他的字型繁複華麗,充滿了貴族式的優雅。
當兩份蓋上了大秦硃紅龍紋印泥與葡萄牙王室蠟封紋章的《秦葡里斯本同盟條約》被雙方交換時,教堂的鐘聲恰好在這一刻被敲響。悠遠而洪亮的鐘聲傳遍了整個里斯本,向全城宣告,一個足以改變歷史的盟約,就此誕生。
一個全新的時代,在這座大西洋的港口,悄然拉開了序幕。
條約簽訂的第二天,戰爭的齒輪便以驚人的速度開始全速運轉。
國王的徵召令如同雪片般飛往葡萄牙的每一個角落。早已在波爾圖等地完成初步集結的部隊,開始向里斯本匯合。往日裡還算寬敞的石板街道,瞬間變得擁擠不堪。騎士們鋥亮的盔甲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與同伴的甲冑碰撞出清脆的響聲。步兵方陣的腳步聲沉重而整齊,長矛如林。
港口區的上空,一面面代表著各個貴族家族的紋章旗幟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不到半個月,一支由兩萬名步兵、一千五百名重甲騎士以及數千名經驗豐富的水手組成的龐大遠征軍,在里斯本集結完畢。
特茹河口,數百艘船隻遮蔽了海面。
十艘巍峨如山的大明寶船,靜靜地停泊在艦隊中央。它們的體型是如此巨大,以至於周圍那些葡萄牙引以為傲的卡拉克帆船,都顯得有些小巧。更多的,是數十艘吃水很淺、行動靈活的漿帆船,以及上百艘滿載著糧食、淡水、武器和馬匹的小型補給船。
一聲悠長的號角,龐大的聯合艦隊揚帆起航。
白帆如雲,浩浩蕩蕩地駛離了特茹河口,向著南方的直布羅陀海峽而去。
恩裡克王子站在自己旗艦的甲板上,遠眺那朱高煦的旗艦寶船。
平整寬闊得能容納百人左右操練的甲板,甲板上還放置著十門火炮。這一切,都讓恩裡克感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震撼。
這才是真正的海上堡壘!這才是能征服海洋的利器!
相比之下,自己的卡拉克帆船雖然堅固,但在這種鉅艦面前,就像是野狼遇上了雄獅。
一種強烈的渴望,在他心中燃燒。
幾天後,龐大的聯合艦隊抵達了休達外海。
隔著數里寬的海面,休達的半島要塞清晰可見。它坐落在一個向地中海伸出的半島上,地勢險要,僅透過一條寬度不足一公里的狹窄地峽與非洲大陸相連。灰白色的堡壘牆壁沿著海岸線與陡峭的山勢蜿蜒修建,碉樓和箭塔星羅棋佈。港口內,數十艘屬於摩爾人的槳帆船靜靜停泊,桅杆林立。
若昂一世的旗艦上,戰前會議正在進行。
巨大的海圖鋪在桌上,一群穿戴著華麗盔甲的葡萄牙貴族將領圍成一圈,個個情緒高昂,摩拳擦掌。
“陛下!請允許我率領騎士團,作為第一波,直接從正面海灘登陸!”一名伯爵,鬍鬚捲曲,手掌重重地按在腰間的劍柄上,激動地請戰。
“我們將在主的聖旗指引下,用騎士的鐵蹄沖垮那些異教徒的防線!將主的榮光灑滿休達的每一寸土地!”
“沒錯!伯爵說得對!”另一名男爵立刻附和,“我們葡萄牙的勇士,從不畏懼正面衝鋒!用我們的長矛和利劍,讓他們見識一下什麼叫真正的戰爭!”
“一場堂堂正正的衝鋒,才是騎士最終的歸宿!我們是來贏取榮耀的,不是來當縮頭烏龜的!”
船艙裡頓時嘈雜起來,貴族們七嘴八舌,言語間充滿了對個人武勇和騎士榮譽的狂熱渴望。在他們看來,戰爭就應該是一場華麗的決鬥,而不是什麼陰謀詭計。
若昂一世沒有說話,他只是把視線投向了在一旁安靜地看著海圖的朱高煦。
朱高煦彷彿沒有聽見那些貴族的喧囂。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地圖上那個連線半島與大陸的狹窄地峽上,輕輕地點了一下。
“這裡。”
他的聲音不大,卻有一種奇特的穿透力,讓整個船艙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他的手指上。
“各位將軍的勇氣,令人欽佩。”朱高煦抬起頭,掃視了一圈那些表情桀驁的貴族,“但是,戰爭的最終目的是勝利,而不是用士兵的生命去換取個人的榮耀。無謂的犧牲,是對將士們最大的不負責任。”
他指著地圖上休達主城的方向。
“半島上的主城地勢太高,城牆堅固。我們的艦炮在搖晃的船上,很難取得理想的射擊角度,炮彈打過去,多半是給他們撓癢癢。直接從正面海灘搶灘登陸,等於讓你們最精銳、最寶貴的騎士,去仰攻一座石頭砌成的要塞。這不叫勇敢,這叫愚蠢。”
“你!”伯爵的臉瞬間漲紅,手已經握住了劍柄。
朱高煦根本沒看他,繼續說道:“我的計劃很簡單。發揮我們最大的優勢——海軍和火炮。”
他的手指,重重地戳在那條地峽上。
“聯合艦隊,將集中全部的炮火,對準這條地峽,以及地峽兩側所有看得見的防禦工事,進行炮擊。用炮彈,把這裡徹底犁一遍!摧毀他們的防禦工事,肅清他們的守軍,把這塊地變成一片焦土!”
他停頓了一下,讓眾人消化這個資訊。
“炮擊結束後,你們的登陸部隊,目標不是堡壘,而是這條被我們用炮火清空的地峽。你們要做的,就是在最短的時間內,搶佔這片區域,然後,立刻就地修築工事!一道防線面向半島的堡壘,防止他們衝出來;另一道防線,面向北非內陸,阻擋可能出現的援軍。”
朱高煦的手指,在地圖上那條地峽的兩側,畫出兩道清晰的橫線。
“如此一來,我們就把一座堅固的要塞,變成了一座與世隔絕的監獄。城裡的守軍出不來,大陸的援軍進不去。他們就成了一群被困在籠子裡的野獸,糧食和淡水耗盡,士氣崩潰,只是時間問題。”
“到那個時候,這座堡壘,就是我們砧板上的肉。我們想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想怎麼吃,就怎麼吃。”
船艙裡一片死寂。
那些剛才還慷慨激昂、叫囂著要衝鋒的葡萄牙貴族,此刻全都目瞪口呆。
他們從未聽過如此……離經叛道的戰術!
不衝鋒?不決戰?先用大炮把地洗乾淨,然後派士兵去挖溝,建牆,把敵人活活困死?
這哪裡是騎士的戰爭?這簡直是……一群土木工匠在幹活!
“這……這太懦弱了!”伯爵終於忍不住,咆哮出聲,“我們是葡萄牙的騎士!不是一群躲在牆後面的工匠!難道我們要像鼴鼠一樣挖土嗎?我們的榮耀何在?主的榮光何在?”
朱高煦冷冷地轉過頭,直視著他。
“伯爵閣下,你的榮耀,是用你手下士兵一條條鮮活的生命換來的嗎?”
一句話,如同冰水澆頭,讓那位伯爵的臉瞬間由紅轉白,嘴唇翕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的榮耀,是掛在城堡牆壁上的家族紋章。而一個士兵的命,是他父母妻兒的天。你告訴我,你打算拿哪個去換?”
“好了!”
若昂一世終於開口,他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制止了所有的爭論。
這位身經百戰的國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慘重的傷亡意味著什麼。他也親眼見識過大秦軍隊那種冷酷到極致卻又高效得可怕的戰術。榮耀固然重要,但勝利和王國的未來,更加重要。
他站起身,走到地圖前,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個被朱高煦圈起來的地峽。那裡是休達的軟肋,也是通往勝利的捷徑。
“就按共治皇帝陛下的計劃執行!”
他的聲音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權威,迴盪在船艙裡。
“傳我的命令!所有艦船立刻調整陣位,準備炮擊!所有登陸部隊,更換目標,準備搶佔地峽!”
國王的命令下達,再無人敢有異議。伯爵臉色鐵青,但也只能憤憤不平地低下頭。
朱高煦微微頷首,一言不發,轉身離開了旗艦。
當他乘坐的小船劃開波浪,返回自己的寶船旗艦時,迎接他的是早已在甲板上列隊待命的艦隊指揮官和各級軍官。
“殿下,一切準備就緒。”
朱高煦登上甲板,扶著欄杆,眺望遠方那條在視野裡顯得異常纖細的地峽。他甚至能用肉眼看到,摩爾人的旗幟還在城頭的風中飄揚,一些守軍的身影正在城牆上晃動。
他們似乎還沒有意識到,一場大戰即將爆發。
更沒有意識到,一種他們從未理解過的,以絕對的火力優勢碾碎一切的戰爭模式,即將降臨。
朱高煦收回視線,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傳令,所有船上向著地峽一面的火炮,準備開炮!”
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冰冷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