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流的冰冷河流,裹挾著修復的殘骸、彌合的傷口、以及被迫重演的悲劇,依舊在祖靈胃囊內無情地奔湧。隊友e消失在混沌裂隙中的空洞,如同胃壁上新添的、無法癒合的潰瘍。林無咎胸前滴落的血液,在金血紋路流淌的輝光與機械觸鬚的幽藍映襯下,依舊固執地敲打著虛假的“復原”:滴答。滴答。滴答。
陸昭的意識,如同被冰封在時間琥珀中的昆蟲,清晰地感受著那份來自林無咎穿透性目光的灼燒。那目光裡沒有責備,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沉重的悲憫,以及……一絲微不可察的催促。倒流螢幕上反覆閃爍的、屬於他小說的程式碼註釋——`the universe isn't dying, it's dreaming. and we are the nightmare it can't wake from...`——像冰冷的蠕蟲,啃噬著他認知的根基。他的虛構,成了現實的墓誌銘。這荒謬的因果鏈,在時間倒流的酷刑中,被無限放大。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他。六百四十八次輪迴的失敗,隊友e崩潰的慘狀,林無咎貫穿胸膛的犧牲,還有這無休止的、保留記憶的時間倒流……所有已知的道路,都通向廢墟。常規的手段,無論是科技、武力,還是犧牲,在這扭曲的規則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就在意識即將被這冰冷的迴圈徹底凍結的瞬間,陸昭顱內的晶片,那連線著終焉迴廊核心、也承載著他所有痛苦與記憶的冰冷造物,突然爆發出一陣前所未有的、劇烈的嗡鳴!不是痛苦,而是一種極致的、瀕臨崩潰的……計算。
六百四十八次輪迴。
每一次輪迴的每一個瞬間:每一次抉擇的分岔路口,每一次犧牲的慘烈瞬間,每一次規則崩壞的荒誕景象,每一次絕望深淵的冰冷觸感……所有失敗的軌跡,所有錯過的可能,所有徒勞的掙扎,所有湮滅的希望……如同被引爆的資料洪流,瞬間沖垮了晶片的處理邊界!
這龐大的、帶著痛苦烙印的資訊洪流,並未摧毀晶片,而是在那超越極限的嗡鳴中,被強行壓縮、凝練、轉化。陸昭的意識深處,彷彿看到無數閃爍著微光的、承載著具體失敗場景的記憶碎片,在晶片核心的絕對零度力場中,被瞬間凝固、結晶。這些結晶並非靜止,其內部結構在瘋狂地自我複製、重組、編碼,遵循著一種源自生命本源的、最原始也最複雜的規則——基因鏈的螺旋結構。
失敗的資料,痛苦的記憶,輪迴的軌跡……被晶片以一種近乎褻瀆的方式,強行編譯成了承載遺傳資訊的基因序列。無數條由純粹資訊與失敗記憶構成的、閃爍著幽藍冷光的“基因鏈”,在陸昭意識的虛空中憑空誕生、延伸、相互纏繞,形成一片由絕望編織的、動態的螺旋森林。
時機!
就在時間倒流的程序似乎要將一切拖回某個更早的、更無知的起點時,就在林無咎胸前滴落的血液即將觸及某個無形的閾值時,陸昭動了。他的動作並非物理的衝刺,而是意志的決堤。他將意識中那片由六百四十八種失敗未來編碼而成的、冰冷的基因螺旋森林,如同投擲出靈魂的碎片,狠狠“注入”了那奔湧的、逆行的時光之流!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沒有璀璨奪目的光芒。只有一種……存在層面的劇烈摩擦感。
嗡——!
一聲低沉到幾乎無法聽聞、卻又彷彿響徹在靈魂深處的嗡鳴,席捲了整個祖靈胃囊。那奔湧的、倒流的時光之河,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高牆,瞬間停滯!緊接著,是劇烈的、無法言喻的痙攣!
時間,在這一刻,被強行卡在了倒流與正流的臨界點上。空間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祖靈胃囊的內壁如同巨大的、被揉皺的紙袋般劇烈扭曲、摺疊。修復的機甲碎片再次崩解,彌合的傷口重新綻開,剛剛“清新”的空氣瞬間被血腥與焦糊填滿。整個迴廊核心區域,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攥住,狠狠搖晃!
就在這時間強行恢復、空間劇烈震盪的瞬間——
噗!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得如同冰稜斷裂的聲音,從林無咎的方向傳來。
她的右眼。
那顆原本屬於人類的、在金血紋路輝映下曾平靜如深潭的右眼,其瞳孔深處,毫無預兆地……塌陷了。
不是物理的破碎,而是空間本身的坍縮。她的瞳孔,在億萬分之一秒內,從一個深邃的點,向內無限壓縮、塌陷,形成了一個純粹的、連光線都無法逃逸的、絕對黑暗的……微型黑洞。
這黑洞並非靜止。在其視界的邊緣,瘋狂地旋轉、拉扯、吞噬著周圍的光線、塵埃、甚至空間本身,形成一圈扭曲的、散發著幽暗輻射的光暈。而在那絕對黑暗的核心深處,並非虛無。
那裡,在超越物理法則的視界內部,清晰地映照著一幅動態的、令人窒息的毀滅圖景:
一顆巨大得無法形容的機械行星,其表面覆蓋著億萬座冰冷的、幾何結構完美的銀色尖塔。行星正在解體。不是爆炸,而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從內部強行撕裂、拉伸。巨大的金屬板塊如同脆弱的蛋殼般剝落、扭曲,在虛空中翻滾、碰撞,迸發出毀滅性的能量火花。無數微小的、如同螢火蟲般的逃生飛船從裂口蜂擁而出,卻在下一秒被行星核心爆發的、無形的引力潮汐瞬間扯碎、湮滅,化作一片片短暫的、冰冷的金屬星塵。行星的核心,一個巨大的、旋轉的齒輪狀結構,發出最後一聲超越聽覺的、撕裂靈魂的哀鳴,隨即被徹底吸入自身塌陷形成的、更加龐大的黑洞之中……這是觀測者文明母星,在億萬年前,或者億萬年後,走向終末的毀滅瞬間。此刻,被永恆地囚禁在林無咎右眼那坍縮的黑洞瞳孔之中,成為她眼眸深處無聲燃燒的、冰冷的墓碑。
時間恢復的震盪尚未平息,另一場無聲的“歸來”已然上演。
在祖靈胃囊內那些殘留的血泊之上,在那些剛剛重新綻開的致命傷口附近,在那些崩解的機甲殘骸的陰影裡……空氣開始發生詭異的扭曲、凝結。
一道道半透明的、由純粹能量和殘留資訊構成的虛影,緩緩浮現、凝聚。它們並非完整的靈魂,而是死亡瞬間的烙印,是生命被強行中斷的、最強烈的存在迴響。
被克蘇魯幼體吞噬的隊友b。他的虛影最先凝聚成型。然而,構成他身體的,不再是血肉,而是一種不斷蠕動、流淌的、散發著暗金色微光的粘稠液體。這金液如同擁有生命,在他的體表形成複雜的、不斷變化的瑪雅象形文字圖騰,其邊緣還不斷滴落著如同熔融黃金般的液滴,在接觸到下方真實的血泊時,發出細微的“嗤嗤”聲,蒸騰起暗金的霧氣。他的臉上凝固著被吞噬前最後的驚愕,金液在他空洞的眼窩中流轉。
緊接著,是在語言汙染中熔化的隊友c。他的虛影如同一個由無數細微光點構成的人形輪廓,輪廓邊緣不斷閃爍著、如同訊號不良般時隱時現。他的身體呈現出一種絕對的透明,透過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後方扭曲的肉壁和崩解的金屬。只有在光線穿過他身體輪廓的瞬間,才能看到極其細微、高速流動的、如同億萬條奈米機械蟲組成的冰冷資料流,在他透明的軀體內部無聲地奔騰、閃爍。他張著嘴,似乎在無聲吶喊,卻沒有絲毫聲音傳出,只有那冰冷的資料流在奔湧。
還有那些更早逝去的、被遺忘在迴廊角落的犧牲者。一個曾屬於某個植物共生文明的隊友,其虛影的身體由不斷生長、又瞬間枯萎的藤蔓和熒光花朵構成;一個來自重力異常星球的戰士,其虛影周圍的空氣呈現出水波般的扭曲,身體輪廓在重力畸變中不斷拉伸壓縮……
這些由各自文明特徵構成的、短暫重現的死亡虛影,如同時間長河中浮起的、冰冷的泡沫,無聲地矗立在剛剛恢復的時間流中,它們的“目光”(如果存在的話)似乎穿透了空間,聚焦在林無咎右眼那坍縮的黑洞瞳孔深處,聚焦在那永恆上演的觀測者文明毀滅圖景之上。
林無咎的身體在時間恢復的餘震中微微晃動了一下。貫穿胸膛的機械觸鬚上,暗紅的血液與金紅紋路的輝光依舊交織。她左眼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那些短暫重現的死亡虛影,掃過陸昭因極度震驚而凝固的面孔,最終,落回自己胸前那不斷擴大的血漬上。她的右眼,那枚吞噬著光線、倒映著文明終末的微型黑洞,在幽暗的光暈中,無聲地旋轉著,彷彿一個冰冷的、通往所有毀滅終點的永恆座標。
滴答。
又一滴粘稠的血液,從她貫穿的傷口處掙脫,滴落在下方焦黑的控制檯殘骸上,發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沉重、更加緩慢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