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第一次見到那臺海鷗牌相機時,它正躺在跳蚤市場角落的紙箱裡,蒙著一層灰,像塊被遺棄的舊鐵。攤主是個戴墨鏡的老頭,指甲縫裡嵌著黑垢:“五十塊,不講價,衝膠捲的藥水都送你。”
相機入手很沉,皮革包漿磨得發亮,鏡頭蓋內側刻著模糊的“林”字。陳默是個業餘攝影愛好者,對老物件沒抵抗力,付了錢,順手將相機塞進揹包。他沒注意到,老頭在他轉身時,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詭異的笑。
當晚,陳默在暗房裡試機。相紙在顯影液裡浮動,漸漸浮出影像——巷口的流浪貓蜷縮在垃圾桶旁,背景是歪斜的晾衣繩。他皺皺眉,構圖普通,但底片邊緣似乎有團模糊的陰影。突然,他想起今天路過巷口時,那隻貓明明在曬太陽,而晾衣繩早在一週前就被颱風刮斷了。
第二天下午,新聞推送彈出:“市中心巷口發生流浪貓集體中毒事件,現場發現斷落晾衣繩……”配圖正是他照片裡的場景。陳默猛地攥緊手機,指節發白。
他開始瘋狂拍照。公園的長椅、地鐵的扶手、便利店的冰櫃……每張照片的角落都藏著預示:長椅下的易拉罐三天後刺穿了醉漢的腳掌,地鐵扶手的裂紋在暴雨夜引發漏電,冰櫃裡過期的牛奶導致三人食物中毒。預言全部應驗,像一列精準駛向深淵的列車。
恐懼像藤蔓般纏繞上來。陳默不敢再拍,卻控制不住地想:如果拍下自己的未來呢?
深夜,他對準臥室鏡子按下快門。閃光燈爆亮的瞬間,他彷彿看到鏡中倒影的嘴角咧開一個非人的弧度。暗房裡,相紙慢慢顯影——他倒在臥室地板上,胸口插著把水果刀,血泊蔓延至鏡頭前,背景牆上的掛鐘指向凌晨三點十七分。
日期是明天。
陳默渾身冰冷,像被扔進冰窖。他撕碎照片,抓起相機衝出家門,只想把這邪門的東西扔掉。路過小區垃圾桶時,他忽然頓住——照片裡的掛鐘,款式和他奶奶留下的那隻一模一樣,而奶奶的臥室,就在他樓下。
一個荒謬的念頭閃過。他衝向奶奶的房間,門沒鎖,老式掛鐘在黑暗中滴答作響,指標正指向三點十五分。床上,奶奶安靜地躺著,胸口插著一把眼熟的水果刀——刀柄上的花紋,和他廚房抽屜裡那把一模一樣。
“你終於來了。”身後傳來沙啞的聲音。
陳默猛地回頭,戴墨鏡的老頭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手裡把玩著另一臺同款海鷗相機。“這相機是林醫生的吧?”老頭摘下墨鏡,左眼是空洞的義眼,“二十年前,他用它拍下了每個被他‘治療’死的病人,最後一張,本該是你。”
陳默腦中轟鳴。林醫生是他夭折的叔叔,據說死於精神崩潰。老頭冷笑:“他發現相機能‘記錄’死亡,卻不知道拍誰,誰就會成為下一個目標。你父母把相機藏起來,以為能保住你,可惜啊……”
老頭舉起相機,對準陳默:“當年林醫生沒拍完的照片,我來幫他完成。”
閃光燈亮起的剎那,陳默突然想起相機鏡頭蓋內側的“林”字——那分明是他父親的筆跡。他猛地推開老頭,撞向掛鐘,鐘擺掉落在地,露出背後暗格:裡面塞滿了泛黃的照片,每張照片的角落都有一個模糊的人影,正是年輕時的父親,而照片上的死者,全是當年和林醫生有過節的人。
真相如冰水澆頭:叔叔發現了相機的秘密,父親為了掩蓋,殺了叔叔,並用相機嫁禍給“發瘋”的他。而老頭,是當年受害者的家屬,潛伏二十年,就為了用這臺相機,讓陳家的人嚐到死亡預言的滋味。
“你父親用相機殺人,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老頭的義眼在月光下閃著寒光,“現在,該你了。”
陳默後退半步,踩到掉落的鐘擺,突然福至心靈。他舉起自己的相機,對準老頭身後的鏡子——閃光燈爆亮,鏡中映出老頭扣動扳機的手,而他自己,正站在老頭身後,手中握著那把水果刀。
暗房裡,新沖洗的照片緩緩顯影:老頭倒在地上,胸口插著刀,而照片角落的陰影裡,父親的臉模糊而扭曲,彷彿在無聲地獰笑。
相機掉在地上,快門鍵因撞擊而按下——最後一張照片裡,陳默站在兩具屍體中間,手中的相機鏡頭,反射出他自己驚恐而扭曲的臉。
滴答,滴答。掛鐘的秒針停在三點十七分,像一聲悠長的嘆息。
掛鐘秒針停滯的瞬間,陳默耳中響起蜂鳴般的嗡響。他盯著相機液晶屏上自己扭曲的臉,突然發現取景框裡的倒影正在剝落——鏡面般的螢幕裂開蛛網紋,碎塊裡滲出暗紅液體,在地板上聚成奶奶臥室掛鐘的形狀。
“三點十七分……”身後傳來沙啞的氣音。
陳默猛地轉身,老頭的屍體正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胸口的水果刀柄上浮現出溼冷的指印。更駭人的是,老頭空洞的義眼窩中鑽出一截膠捲,像條銀灰色的蛇,片頭赫然印著他父親二十年前的工作證照片。
“他在看你。”膠捲突然發出機械雜音,父親的照片眼睛部位透出兩點紅光。
陳默踉蹌後退,踩碎了地上的相機。鏡頭玻璃碎片裡,每一塊都映出不同場景:有的碎片顯示他正把刀插進老頭胸口,有的碎片裡奶奶坐在床頭擦拭那臺海鷗相機,最恐怖的一塊碎片中,年幼的自己被父親按在暗房顯影液裡,而相機鏡頭正對準他驚恐的臉。
“你忘了?”掛鐘突然發出奶奶的聲音,鐘擺開始逆時針飛轉,“你十二歲那年,偷看了你叔叔的死亡照片……”
記憶如被顯影液浸泡的相紙般浮現:十二歲的他在閣樓暗房,看到叔叔相機裡躺著自己的“死亡預告”,父親衝進來時打翻了顯影液,刺鼻的藥水味裡,他看見父親把一卷底片塞進牆縫。
牆縫。陳默撲向掛鐘後的暗格,裡面除了舊照片,還有一卷用蠟封的底片。拆開的瞬間,一股濃烈的福爾馬林味湧出,底片上模糊的人影正在蠕動——那是被拼接的影象:叔叔的上半身、父親的左手、以及一個戴著墨鏡的孩童背影。
“我們都是相機的底片。”身後響起父親的聲音。
陳默僵硬回頭,父親穿著沾滿顯影液的白大褂,從衣櫃陰影裡走出,手裡把玩著第三臺海鷗相機。父親的左手指節有道陳年傷疤,和鏡頭蓋內側“林”字的最後一筆弧度完全吻合。
“你叔叔發現相機能‘顯影’未來,卻不知道拍攝者會成為‘底片載體’。”父親舉起相機,鏡頭對準陳默,“二十年前我替他完成了實驗——用他的底片換了你的命,現在該你替我了。”
閃光燈爆亮的剎那,陳默突然明白:所謂的“預言”,不過是相機將拍攝者的未來底片提前顯影,而真正的死亡機制,是讓拍攝者成為承載他人底片的“活相紙”。叔叔當年想拍的不是陳默,而是父親,卻被父親反殺,用他的底片替換了陳默的死亡預言。
“老頭是我故意放進來的棋子。”父親微笑著,鏡片反射出暗房紅光,“他以為在復仇,其實是幫我把你引到這裡——你的底片,該換給我了。”
陳默猛地將手中的蠟封底片塞進相機卡槽。快門按下的瞬間,機身發出劇烈震動,所有底片碎片從暗格裡飛出,像銀色的蝙蝠群,撲向父親手中的相機。
“不!”父親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手開始透明,面板下浮現出叔叔底片上的裂紋。
陳默看著牆上的掛鐘,秒針正以瘋狂的速度旋轉,鐘面玻璃上滲出密密麻麻的血字:當底片完成三重曝光,拍攝者將成為永恆的顯影液。他突然想起奶奶臨終前說的話:“別讓相機拍到你的影子,那是靈魂的底片。”
地板下傳來咯咯的聲響,所有照片裡的死者從相紙中爬出,他們的身體半透明,能看到背後重疊的底片紋路。老頭的屍體站了起來,義眼窩裡伸出的膠捲纏繞住父親的脖子,而父親的身體正在分解成無數張底片,每張底片上都印著陳默不同年齡的臉。
“第三重曝光……”陳默舉起手中的相機,對準鏡子。
鏡中的自己正在剝落,露出背後站著的十二歲陳默。那個男孩手裡拿著叔叔的相機,鏡頭正對準現在的他,閃光燈亮起的瞬間,所有底片碎片匯入陳默的相機,機身發出灼燒般的紅光。
暗房裡,新的照片緩緩顯影:掛鐘的指標停在三點十七分,鐘擺上掛著三枚相機鏡頭蓋,分別刻著“林”“陳”“默”。而照片角落的陰影裡,十二歲的陳默正微笑著按下快門,他身後的顯影液池裡,漂浮著無數張寫滿“預言”的底片,每張底片上的死亡場景,都在重複上演。
滴答,滴答。停滯的秒針突然向前跳動一格,發出金屬摩擦的嘆息,彷彿某個巨大的膠片卷軸,剛剛完成了一次無聲的翻面。
秒針跳動的剎那,暗房裡所有底片突然懸浮起來,在紅光中組成旋轉的膠片環。陳默手中的相機發出蜂鳴,液晶屏上浮現出十二歲自己的瞳孔——那瞳孔裡倒映著他此刻的臉,像鏡頭反接形成的無限巢狀。
“該換捲了。”十二歲的聲音從相機裡傳出,帶著顯影液的刺鼻氣味。
陳默低頭看見自己的手背正在透明,面板下滲出銀灰色的膠捲紋路。他猛地將相機砸向掛鐘,鐘面碎裂的瞬間,三根指標飛射而出,分別插在“林”“陳”“默”三枚鏡頭蓋上,組成一個詭異的三角框架。
“三重曝光的真相……”父親分解成的底片群在空氣中重組,形成半透明的人影,“是讓每個時代的拍攝者成為膠片節點。”
地板下湧出黑色顯影液,淹沒到腳踝。陳默看見液麵上漂浮著無數破碎的時間切片:有叔叔在暗房沖洗死亡照片的1995年,有父親將蠟封底片塞進牆縫的2003年,還有剛才自己砸碎相機的2025年。所有切片都在顯影液中互相重疊,像多層膠片同時曝光。
“奶奶是第一個節點。”十二歲的陳默從鏡中走出,手裡的相機鏡頭滲出紅色液體,“她發現相機能拍攝‘時間底片’,卻被你父親滅口,偽裝成自然死亡。”
陳默想起奶奶臥室裡那臺總被擦拭的海鷗相機——鏡頭蓋內側沒有刻字,原來她才是第一個承載預言的“活相紙”。顯影液裡浮現出奶奶臨終前的畫面:她將一卷底片吞進肚裡,而父親正舉著相機對準她的床。
“現在輪到你了。”父親的底片人影抓住陳默的手腕,“當三角框架完成,三個節點會熔成新的膠捲,而你……”
陳默突然掙脫,抓起插在鏡頭蓋上的時針——金屬針身刻著細密的螺旋紋,像未展開的膠捲軸。他將時針塞進自己相機的卡槽,快門自動按下,機身發出齒輪咬合的巨響。
“你知道為什麼秒針只跳一格嗎?”十二歲的陳默微笑著,將相機對準顯影液池,“因為每一格,都是一個人的一輩子。”
顯影液突然沸騰,所有時間切片被捲入相機,形成旋轉的膠片風暴。陳默看見父親的底片群被風暴撕碎,重新拼貼成奶奶的模樣;叔叔的底片則化作十二歲的自己,正將鏡頭蓋按在他的胸口。
“三重曝光不是結束。”奶奶的聲音從風暴中心傳來,“是讓每個節點成為新的膠捲軸。”
陳默低頭看見胸口浮現出“林陳默”三個刻字,像新的鏡頭蓋。他手中的相機變成了掛鐘的鐘擺,而十二歲的自己正站在鐘面中心,轉動著指標。
暗房的紅光突然熄滅,所有底片歸位。陳默發現自己躺在跳蚤市場的紙箱裡,頭頂是戴墨鏡的老頭——但老頭的左眼不再是義眼,而是嵌著一枚相機鏡頭,鏡頭裡倒映著十二歲的陳默,正微笑著按下快門。
“五十塊,不講價。”老頭的聲音和父親重疊,指甲縫裡的黑垢其實是顯影液的沉澱。
陳默想尖叫,卻發現自己變成了那臺海鷗相機,鏡頭蓋內側慢慢浮現出“林”字。他看見老頭將相機遞給一個年輕男人——那男人的左手指節有道傷疤,正微笑著接過相機,塞進揹包。
遠處鐘樓傳來三點十七分的鐘聲,秒針跳動時,陳默聽見金屬摩擦的嘆息。他突然明白:三重曝光的真正含義,是讓每個試圖打破迴圈的人,最終都成為膠片上永恆的顯影劑,在時間的暗房裡,永遠重複著被拍攝的命運。
而這一次,他是相機裡的底片,正在等待下一個按下快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