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如同粘稠的黑油,沉沉地灌滿了這座廢棄的義莊。濃烈的陰氣、甜膩的脂粉惡臭、無數冤魂的哀嚎怨念…所有屬於畫皮鬼的氣息,都隨著那顆核心的灰飛煙滅而徹底消散、瓦解。空氣中只剩下火焰燃燒殘骸發出的微弱噼啪聲,雷電殘留的刺鼻焦糊味,以及…我自己沉重如破風箱般的喘息。
喉嚨裡像是塞滿了滾燙的砂礫,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肺腑撕裂般的劇痛。精血的損耗如同在靈魂深處挖走了一塊,帶來一種空乏的、彷彿下一刻就要消散的虛弱感。丹田氣海徹底枯竭,乾涸灼痛。後背那處舊傷傳來的不再是麻木,而是如同無數冰針反覆攢刺的尖銳痛楚,每一次心跳都讓這痛楚向全身蔓延。全身的肌肉都在失控地顫抖,支撐著身體的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我跪在冰冷汙穢的地面上,汗水混雜著血汙,從額頭、鬢角大顆大顆地滴落,砸在腳下焦黑的油脂碎片和灰燼裡。灰白色的無常法袍沾滿了汙泥和暗褐色的血漬,那奇異的“隱匿”與“隔絕”道韻在經歷了惡戰和汙穢油脂的侵蝕後,變得極其微弱,只能勉強維持著最低限度的防護。左腕的玄鐵拘魂鎖鏈無力地垂落在地,鏈環冰冷,符文黯淡,彷彿也耗盡了力量,只餘下一絲飽飲邪物精魄後的沉凝感。
結束了…
真的…結束了麼?
就在心神被巨大的疲憊和傷痛拖拽著,即將沉入黑暗的瞬間——
嗡!
沉寂在胸口的鬼璽碎片,毫無徵兆地再次傳來一陣悸動!
這悸動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如同黑暗死寂的深淵底部,一根冰冷的琴絃被無形的手指輕輕撥動!不再是戰鬥時的警告、渴望或震懾,而是一種…指向性的牽引!一種帶著冰冷共鳴的召喚!它清晰地指向這片狼藉戰場深處,一個特定的方位——停靈堂那如同巨獸咽喉般黑洞洞的入口深處!
那股牽引力並不強烈,卻異常執著,如同磁石吸引著鐵屑,不容忽視地刺穿著我昏沉的意識。
畫皮鬼已滅,這牽引…是什麼?
難道…是它藏匿的某種東西?某種能引動鬼璽的東西?!
爺爺手札上那些關於鬼璽碎片的記載瞬間閃過腦海!尋找其他碎片!這是解開一切謎團、復仇黑炎教的關鍵!也是我揹負著無常使宿命必須完成的使命!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執念猛地壓過了肉體的劇痛和精神的疲憊!不能倒在這裡!不能錯過!
“呃…啊…” 我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顫抖的雙手猛地撐住地面,指甲深深摳進冰冷溼滑的泥土和焦黑的碎屑裡!每一次發力,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痛苦,眼前陣陣發黑,金星亂舞。雙腿如同灌滿了鉛水,沉重得不聽使喚。
爬!也要爬過去!
我咬緊牙關,齒縫間再次滲出帶著鐵鏽味的血沫。舌尖被咬破的傷口傳來尖銳的刺痛,反而刺激著昏沉的神經。我放棄了站起來的徒勞,身體伏低,如同受傷的孤狼,用雙臂拖拽著沉重的身軀,靠著膝蓋和手肘的支撐,一點一點,艱難無比地向著停靈堂那黑暗的入口挪去。
幾米的距離,此刻如同天塹。冰冷的泥土摩擦著傷口,帶來火辣辣的痛楚。散落的朽木碎塊和尖銳的瓦礫硌著身體。每一次挪動,都伴隨著骨骼的呻吟和肌肉的抽搐。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浸透了殘破的內衫,又被冰冷的法袍隔絕在外,帶來一種冰火兩重天的煎熬。
停靈堂入口那巨大的、斜杵著的黑漆棺材如同一個沉默的墓碑,散發著腐朽的氣息。我艱難地繞過它,爬過那高高的、佈滿苔蘚和汙跡的門檻。
一股比外面更加濃郁、更加陳腐的陰冷氣息撲面而來,混雜著朽木、塵土和一種…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油脂甜香殘留。停靈堂內部空間很大,但光線極其昏暗。慘淡的月光從屋頂巨大的破洞和殘破的窗欞縫隙間艱難地透入,在佈滿灰塵和蛛網的地面上投下支離破碎的光斑。
藉著這微弱的光線,可以看到空曠的大廳裡,同樣散落著不少朽爛的棺材板和白骨。正對著門口的位置,原本應該擺放著停靈棺槨的石臺早已坍塌了大半,碎石散落一地。整個空間瀰漫著一種被時間徹底遺忘的沉寂和死氣。
然而,鬼璽碎片那冰冷而執著的牽引感,卻清晰地指向大廳最深處,那面佈滿裂紋和黴斑、被陰影徹底吞噬的牆壁!
那裡…有什麼?
我喘息著,強忍著幾乎要撕裂意識的眩暈和劇痛,繼續向前爬行。冰冷粗糙的地面摩擦著膝蓋和手肘的面板,留下道道血痕。終於,我爬到了那面牆壁之下。
鬼璽碎片的悸動驟然變得強烈起來!如同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同源!冰冷的氣息幾乎要破胸而出!
目光在陰影中艱難地搜尋。牆壁由巨大的青石壘砌,佈滿了深褐色的水漬和厚厚的黴斑。幾道巨大的裂縫如同猙獰的傷疤,貫穿牆體。牆角堆著一些腐朽的木頭和破碎的瓦罐。
牽引感…來自牆角那一堆不起眼的朽木和瓦礫之後?
我伸出顫抖的手,不顧朽木上尖銳的木刺和瓦礫的稜角,用力地將那些障礙物扒開!腐爛的木屑和灰塵簌簌落下,嗆得我一陣咳嗽。
當最後一塊腐朽的木板被推開,鬼璽碎片的悸動達到了頂峰!
牆壁根部,一塊不起眼的青石,其邊緣的縫隙似乎…比周圍的石頭要寬一些?而且縫隙邊緣的苔蘚和黴斑也顯得更新鮮一些,像是被反覆摩擦過!
暗格!
我心中狂跳!指尖灌注殘存的力氣,狠狠摳進那道縫隙!
咔…嗒…
一聲輕微的機括彈動聲響起!那塊青石竟向內凹陷,然後向側面滑開,露出了一個一尺見方、深約半尺的隱秘凹槽!
一股更加濃郁的、混合著油脂甜香、血腥氣和陳舊灰塵的怪異氣味,猛地從凹槽裡湧了出來!同時,一種冰冷、沉重、帶著古老幽冥氣息的幽光,瞬間刺破了黑暗!
凹槽裡,赫然堆疊著十幾張捲曲、乾癟、邊緣帶著暗褐色乾涸血痂的人皮!正是畫皮鬼從受害者臉上剝下的“戰利品”!它們如同被隨意丟棄的垃圾,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息。
然而,吸引我全部目光的,並非這些恐怖的人皮,而是被它們隨意掩蓋在下方的東西!
一塊碎片!
約莫嬰兒拳頭大小,通體呈現出一種深邃幽暗、彷彿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黑色金屬光澤!其邊緣是不規則的斷裂痕,表面佈滿了極其繁複、古老、散發著冰冷法則氣息的玄奧紋路!這些紋路如同活物般,在碎片表面緩緩流淌、明滅,散發出一種凌駕於凡俗之上的、源自幽冥深處的權柄氣息!
鬼璽碎片! 絕不會錯!正是爺爺手札中描繪、範無救也曾提及的,構成完整鬼璽的關鍵部件之一!那種同源同質的冰冷共鳴感,如同血脈相連的召喚,讓胸口的碎片劇烈地顫動著!
它就靜靜地躺在那些捲曲的人皮之上,幽暗的光芒如同呼吸般明滅,彷彿在等待我的到來。
“終於…找到了…” 我喉嚨裡發出嘶啞乾澀的低語,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和一種沉重的宿命感。顫抖的手,帶著一種朝聖般的虔誠,伸向那枚散發著幽暗光澤的碎片。
就在我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碎片的瞬間——
嗡!
胸口的鬼璽碎片猛地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幽光!一股強大而冰冷的吸力驟然產生!
咻!
凹槽裡的那塊碎片彷彿受到了無形的召喚,瞬間化作一道幽暗的流光,如同歸巢的倦鳥,無視了空間的距離,閃電般射向我的胸口!
噗!
一聲輕微的、如同水滴融入深潭的聲響。
兩塊碎片,在胸口的位置,瞬間接觸、融合!
沒有驚天動地的異象,只有一股冰冷到極致、卻又浩瀚無邊的力量洪流,如同沉睡的遠古冰河驟然解凍,猛地從融合點爆發出來,瞬間沖刷過我的四肢百骸、奇經八脈!
“呃——!”
我悶哼一聲,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猛地向後一仰!這股力量太過龐大、太過冰冷、太過純粹!它帶著一種凌駕於生死的幽冥法則之力,蠻橫地衝撞著我早已瀕臨崩潰的軀體!
劇痛!比之前任何一次傷痛都要劇烈的痛苦瞬間席捲全身!彷彿每一個細胞都在被冰封、撕裂、然後重組!骨骼在呻吟,經脈在哀嚎!枯竭的丹田氣海如同被投入了萬年玄冰,瞬間凍結,又在下一秒被這股洪流強行衝開、拓展!
但在這極致的痛苦之中,一股難以言喻的明悟,如同黑暗中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我的識海!
權柄!新的權柄!
一段冰冷、威嚴、如同亙古法則本身的資訊流,隨著力量的融合,清晰地烙印在我的靈魂深處:
鬼門關!開啟!
並非真正的、連通陰陽兩界的宏偉鬼門!而是以自身鬼璽碎片為核心,消耗本源之力,強行在現實空間撕開一道極其微小、極其不穩定的臨時性“陰陽裂隙”!這道裂隙如同一個微型的空間漩渦,可以短暫地溝通一絲幽冥死氣,或者…將一定範圍內的弱小陰魂、邪祟強行拖入其中,放逐回陰司地界!亦可在危機時刻,作為逃遁的通道(極其危險且代價巨大)!
小型鬼門關! 這是鬼璽碎片融合後,解鎖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屬於陰神權柄的核心能力!雖然微小,雖然限制重重,雖然代價巨大(需要消耗本源之力,可能包括精血或壽元),但這意味著…我真正開始觸及鬼璽所代表的、號令陰陽的部分權能!
力量洪流的沖刷漸漸平復,那撕心裂肺的劇痛也如同退潮般緩緩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充實感!雖然身體依舊疲憊不堪,傷勢依舊沉重,但丹田深處,原本枯竭的道炁之海,似乎被拓展了一絲,其內流淌的不再是純粹的《玄冥錄》真炁,而是融合了一絲更加精純、更加冰冷、帶著幽冥法則氣息的“鬼璽之力”!這股力量沉寂著,如同深藏的寒潭,蘊含著遠超從前的潛力!
融合完成了!
我喘息著,低頭看向胸口。原本那枚碎片的形狀似乎擴大了一圈,邊緣的斷裂痕也變得更加複雜玄奧,其上的紋路流淌著更加深邃的幽光,散發出的氣息也變得更加凝實、厚重。那塊新融合的碎片,已徹底成為它的一部分。
然而,就在融合完成、力量歸於沉寂的瞬間,異變再生!
一段破碎、混亂、充滿極致怨毒和痛苦的精神碎片,如同潰堤的汙水,猛地從那堆捲曲的人皮上爆發出來,順著剛剛融合完成的鬼璽碎片,毫無阻礙地衝入了我的識海!
“嘶——!”
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鋼針狠狠扎進大腦!我痛苦地抱住了頭!
眼前不再是昏暗的停靈堂,而是瞬間被無數扭曲、跳躍、充滿血腥的畫面所充斥:
畫面一: 陰暗潮溼的地下石窟。牆壁上覆蓋著厚厚的、散發著甜膩氣味的暗黃色粘稠菌毯(正是畫皮鬼分泌的油脂來源)。石窟中央,一個由無數白骨和人皮碎片堆砌而成的扭曲祭壇上,供奉著一顆…劇烈搏動著的、散發著妖異紅光的醜陋肉瘤!正是最初的“畫皮心”!祭壇周圍,跪伏著幾個身著襤褸黑袍的身影,他們低聲吟唱著扭曲的音節,將一罐罐猩紅的、冒著熱氣的液體(人血?)潑灑在祭壇和菌毯之上。其中一個黑袍人抬起頭,兜帽下露出一雙瘋狂而虔誠的眼睛,他的脖頸上,隱約可見一個如同扭曲黑焰般的烙印!黑炎教!
畫面二:畫面轉換。依舊是那個石窟。一個瘦小的、衣衫破爛的苗人少女被粗暴地拖到祭壇前。她的眼神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嘴巴被破布堵住,只能發出嗚嗚的絕望悲鳴。一個黑袍人手持一柄骨刀,獰笑著,刀鋒抵在少女的臉頰上…嗤啦!伴隨著少女無聲的劇烈抽搐和噴灑的鮮血,一張還帶著溫熱血跡的、稚嫩的臉皮被硬生生剝了下來!那張臉皮被虔誠地捧起,覆蓋在祭壇上那顆搏動著的醜陋肉瘤表面…肉瘤貪婪地吸收著鮮血和臉皮上的怨念,搏動得更加有力,表面浮現出一張模糊的、屬於少女的痛苦面孔…剝皮飼鬼!
畫面三: 畫面變得模糊、跳躍、充滿怨毒的紅色。似乎是在一片更加溼熱、遍佈著奇異豔麗花朵的山谷。畫皮鬼(當時或許還只是一個初生的、弱小的邪物)被某種力量驅使著,潛伏在一片茂密的、長滿巨大心形葉片的藤蔓之下。藤蔓上盛開著一種極其妖豔的、花瓣如同滴血般鮮紅、花蕊卻呈現出詭異幽藍色的花朵(情花?)。它看到…幾個苗人青年男女,臉上帶著幸福的紅暈,互相依偎著,小心翼翼地採摘著那些情花…其中一對男女,在交換情花時,指尖相觸的瞬間…他們臉上幸福的笑容驟然凝固!眼神瞬間被一種極致的、毫無緣由的怨毒和仇恨所取代!如同野獸般嘶吼著撲向對方,用最原始、最殘忍的方式互相撕咬、攻擊!鮮血染紅了藤蔓和情花…而在他們瘋狂搏鬥的身體上,面板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快速蠕動、拱起…最終,當兩人力竭倒地、氣絕身亡時,他們敞開的胸腔裡,各自爬出了一隻…通體血紅、形如縮小版心臟、長滿尖銳口器的詭異蟲子!噬心蠱蟲!它們貪婪地啃食著宿主殘留的心臟碎片,然後迅速鑽入地下,消失不見…
畫面四:最後的畫面更加破碎。指向西南方,那片更加神秘、更加危險的連綿群山深處。一個巨大的、如同巨獸張開巨口的幽暗洞窟輪廓在怨念的紅光中一閃而過。洞窟入口處,怪石嶙峋,爬滿了那種妖豔的、滴血般的情花藤蔓。一股強大、混亂、充滿了扭曲情慾和極致惡意的精神波動,如同無形的潮汐,從洞窟深處散發出來…萬蠱窟!記憶碎片中,傳遞出一個充滿恐懼的本能資訊——噬心蠱母!
所有的畫面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識海中劇烈的刺痛和那股濃得化不開的怨毒、恐懼、以及對那萬蠱窟深處存在的本能顫慄。
畫皮鬼的記憶碎片!它被黑炎教用邪法培育、驅使,在這湘西之地剝皮害命,滋養自身。而它殘留的記憶,清晰地指向了下一個兇險之地——苗疆深處,那由噬心蠱母盤踞的萬蠱窟!以及那詭異致命、能操控情慾反轉為極致恨意的情花蠱禍!
苗疆…情蠱…噬心蠱母…萬蠱窟…
這既是畫皮鬼記憶中的恐懼源頭,也是黑炎教可能盤踞的下一個據點!更是…鬼璽碎片可能存在的下一處線索!
我喘息著,扶著冰冷的牆壁,艱難地支撐起身體。胸口的鬼璽碎片散發著融合後的冰冷與沉凝,新的權柄“小型鬼門關”如同烙印在靈魂深處的法則符文。而識海中,那指向苗疆萬蠱窟的記憶碎片,如同染血的箭頭,清晰地標示出下一段征途的方向。
白無常使的職責,鬼璽的召喚,血仇的線索…在湘西的廢墟之上,再次交匯,指向那片更加詭譎莫測的苗疆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