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硝煙未盡的雲靄,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凝結著昨夜的血漬與寒霜。
于謙立在乾清宮丹墀下,玄色官袍上的雲紋被晨風掀起一角,恍若殘夜未散的陰霾。隨著司禮太監尖細的“宣——于謙覲見——”聲,他踏著冰涼的漢白玉臺階拾級而上,靴底與石階碰撞出清越的聲響,驚飛了簷角棲著的寒鴉。
殿內瀰漫著龍涎香與血腥氣交織的詭異氣息。朱祁鈺斜倚在蟠龍金椅上,明黃織錦龍袍下露出半截染血的繃帶——那是昨日流矢擦過肩頭留下的傷。他望著階下跪著的于謙,聲音裡帶著難掩的疲憊:“少保昨夜辛苦了。”
“陛下憂心國事,臣萬死不辭。”于謙叩首時,額角觸到青磚上殘留的涼意,“瓦剌雖退,但也先賊心不死。微臣昨夜徹夜查點,現都城守軍折損三成,糧草僅夠支撐月餘,城牆多處坍塌亟待修繕......”
“夠了!”朱祁鈺猛地拍案,案上的螭紋鎮紙應聲滑落,在地上裂成兩半,“這些朕豈會不知?你且說,如今該當如何?”他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昨夜瓦剌騎兵的嘶吼聲彷彿仍在耳畔迴盪,“有人諫言遷都南京,以避鋒芒......”
“萬萬不可!”于謙霍然起身,蟒袍下襬掃過滿地碎玉,“昔年成祖遷都北京,以天子守國門,正是為震懾外敵!若今日棄城而走,祖宗基業何存?民心士氣何安?”他額間青筋暴起,想起昨夜城牆上拼死廝殺的將士,“況且南京城防久疏,倉促遷都,無異於將半壁江山拱手相讓!”
殿內陷入死寂。朱祁鈺盯著于謙漲紅的臉,忽而冷笑:“說得輕巧!你既反對遷都,又說守軍不足,難道要朕赤手空拳去擋瓦剌鐵騎?”
“臣請陛下下詔,調集天下重兵勤王!”于謙從袖中抽出一卷文書,展開時紙張簌簌作響,“臣已連夜擬好方略:宣府、大同駐軍可抽調五萬精銳,山東、河南備倭軍亦能徵調三萬......”
“夠了!”朱祁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帕子上洇開點點血痕,“五萬、三萬,說得容易!這些軍隊趕來需時多久?糧草輜重又如何調配?你可知國庫空虛,拿什麼養這些兵?”他的聲音越來越高,驚得廊下值守的錦衣衛不自覺按上了佩刀。
于謙沉默片刻,忽然解下腰間玉帶,重重擲在地上。玉帶撞擊青磚發出清脆聲響,驚得朱祁鈺猛地抬頭。“臣願散盡家財,充作軍費!”于謙再次跪倒,白髮在晨光中微微顫動,“臣更願親自督辦糧草轉運,定讓勤王大軍三日一糧、五日一秣!”
殿外忽然傳來騷動。一個灰衣小太監跌跌撞撞衝進來,跪地時髮髻歪斜:“陛下!午門外聚集了數百百姓,說是......說是要見於大人!”
朱祁鈺與于謙對視一眼。于謙起身時,聽見自己骨骼發出輕微的脆響——那是徹夜未眠的疲憊。他隨著小太監走到午門,只見晨光裡黑壓壓跪了一片人。為首的老者捧著陶罐,渾濁的淚水順著皺紋流淌:“於大人!這是老身自家釀的米酒,給將士們暖暖身子......”
“我家有三石小米,願獻作軍糧!”
“我兒前日戰死城頭,我要替他守城!”
此起彼伏的喊聲中,于謙喉頭哽咽。他望著人群中抱孩子的婦人、拄柺杖的老者,突然想起昨夜火攻時,是城中百姓自發爬上屋頂,將滾燙的熱水潑向攻城的瓦剌軍。風捲起他的官袍,恍惚間,他彷彿又聽見城破時刻那聲震天動地的“大明必勝”。
“陛下,”于謙轉身望向城樓,朱祁鈺不知何時已來到他身後,“這就是民心。有此百姓,何愁戰不能勝?”
朱祁鈺望著城下湧動的人潮,沉默良久。當第一縷陽光完全躍出地平線時,他終於開口:“準了。擬旨吧,調集天下兵馬,守衛京城。”他頓了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還有,將於少保的玉帶,重新鑲好送來。”
晨風中,于謙望著百姓們漸漸散去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城頭的滾木礌石。或許真正堅不可摧的城牆,從來不是磚石砌就的。他握緊腰間空蕩的玉帶扣,轉身走向兵部衙門——還有無數公文等待批閱,無數糧草需要調配,而這場守護大明的戰爭,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