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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省長的布鞋

2002 年霜降後的首個晴天,城東派出所的青磚門牆被爬山虎染成斑駁的金紅色。

祁同偉蹲在臺階上擦拭警號牌,金屬表面映出他微微發顫的睫毛 —— 昨夜接到市局通知時,他正在值班室調解一起鄰里糾紛,搪瓷杯裡的濃茶涼了又熱,在臺歷上暈出深淺不一的茶漬。

王老的電話是在凌晨一點打來的,老人的聲音帶著少見的鄭重:"光明同志在中央政法委時就看過你的《基層執法百案錄》,尤其關注你寫的 ' 軟暴力 ' 章節。"

王大爺的菸袋鍋在門廊下敲出不規則的節奏,菸袋嘴上的銅飾被磨得發亮,那是他兒子犧牲後,所里老夥計們湊錢打的。

老人特意換上了壓箱底的藍布中山裝,袖口的補丁用同色絲線細細縫過,針腳密得能穿過時光:"你師父當年迎接廳長時,把警號擦得能照見人影,如今輪到你了。"

他忽然湊近,用袖口幫祁同偉拂去肩章上的粉筆灰 —— 那是上午給社群老人講防騙課時沾上的。

祁同偉起身時,布鞋鞋底蹭到臺階上的蒲公英,絨毛在晨光裡輕輕揚起。

這是張叔昨天送來的,老人說曬乾的蒲公英能治咽炎:"祁所長講一天課,嗓子比我的魚篩還糙。"

遠處傳來汽車引擎聲,三輛桑塔納 2000 緩緩駛入視線,最前排的車牌尾號 "001" 在陽光下泛著啞光,與他抽屜裡珍藏的 03712 警號形成微妙呼應 ——

那是王大爺兒子的警號,此刻正躺在鐵皮盒裡,與周志勇的幾何課本、張叔的鯽魚鱗片作伴。

陳光明省長下車時,祁同偉的目光首先落在那雙青布鞋上。

鞋面沾著細密的塵土,鞋跟處有明顯的磨損痕跡,分明是走過鄉間土路的印記。

老人伸手時,掌心的老繭劃過他的手背,帶著泥土的粗糲感,完全不像印象中的高官:

"早就聽說城東所有的錦旗都是老百姓自傳送的,今天來看看締造奇蹟的派出所。"

他的袖口微微卷起,露出曬成古銅色的小臂,腕子上戴著串褪色的紅繩,與棚戶區老人祈福的手繩別無二致。

第一站選在人聲鼎沸的菜市場,陳光明拒絕了提前清場的安排,執意混在挎竹籃的大媽中間。

祁同偉注意到省長的布鞋踩過青石板上的魚鱗時,鞋尖會下意識地避開積水,卻又自然地接過賣菜大爺遞來的白菜,彷彿每天都會來此買菜。

賣魚的王大姐眼尖,突然指著祁同偉的警號嚷嚷:"祁所長帶大官來啦!咱的平安秤可經得起查!"

省長笑著接過大姐遞來的鯽魚,手指劃過魚腹時,觸到光滑的鱗片:"早就聽說這裡有個 ' 平安秤 ',到底怎麼個平安法?"

祁同偉指向攤位角落的電子秤,外殼上貼著派出所統一發放的防偽標識,邊緣還蓋著他的私人印章:

"每個秤都連著重磅的 pos 機,資料實時上傳到市局伺服器,補貼款直接打進專用賬戶,連小數點後兩位都錯不了。"

他忽然想起周建軍案中,騙子用假 pos 機騙走農民工血汗錢的場景,聲音不自覺地沉了沉,"老百姓不怕算細賬,就怕有人在賬上動歪心思。"

陳光明忽然駐足,盯著牆上的 "軟暴力犯罪警示圖"—— 那是美院學生根據周建軍案繪製的連環畫,第三幅畫裡,戴金鍊的騙子正給老人捶肩,袖口露出半截偽造的警官證。

省長的手指劃過畫中警號的紅圈,圈住的正是祁同偉的 07321:"這種把法律條文畫成年畫的做法,比紅標頭檔案更有力量。我在中央時看過無數報告,只有你們的案例,讓我看見法律是怎麼長在老百姓的菜籃子裡的。"

午後的陽光斜照防墜網,在地面投下細密的網格陰影,像一張守護人間的安全網。

陳光明踩著張叔新鋪的青磚路,布鞋尖輕點生鏽的鋼架,忽然蹲下身敲擊承重梁:"聽說這個網能發電?"

祁同偉展開手繪的電路圖,圖紙邊緣還留著雨夜調解時的水漬:"雨季遮陽,旱季發電,光伏板的角度是按周明遠案的拋物軌跡算的,既能防墜又不遮光。"

他指著遠處正在施工的腳手架,"多餘的電量併入電網,收益用來給老人買降壓藥,張叔的血壓計還是用這筆錢買的。"

省長忽然走進張叔的小屋,潮溼的空氣中飄著黴豆腐的清香。

老人正在用舊報紙包曬乾的蒲公英,看見省長時慌忙起身,卻被省長按住肩膀:"坐著,別耽誤你幹活。"

陳光明盯著牆上用獎狀改的窗簾,褪色的 "三好學生" 獎狀上,用紅筆添了行小字:"派出所幫俺娃申請了助學金。"

獎狀邊緣的焦痕,是三年前火災留下的印記,當時祁同偉揹著張叔的孫子從三樓衝下來,警服後背燒出個大洞。

省長的手指撫過焦痕,忽然問:"申請助學金需要跑多少部門?"

祁同偉笑了:"不用跑,我們派出所當中間人,把材料掃描了用電話線傳。"

暮色中的派出所飄著煤爐的暖意,陳光明褪下布鞋,露出磨出老繭的腳跟,腳跟上的裂口讓祁同偉想起母親補了又補的鞋底。

三人圍坐在木質茶几旁,王大爺的菸袋鍋、祁同偉的鋼筆、省長的布鞋,在煤油燈下單形成奇妙的三角。

"王老總說你是 ' 帶著泥土味的法律人 '," 省長接過小李遞來的搪瓷杯,茶梗在水面舒展,"今天在菜市場看見你調解攤位糾紛,沒用一句法條,光用算盤珠子就把兩家說和了,這才是活的法治。"

祁同偉摸著鋼筆上的刻字,想起上午在舊工廠檢視時,省長蹲在碎紙機前辨認殘頁的模樣,膝蓋上沾滿了鐵鏽:"基層的問題像團亂麻,老百姓聽不懂法言法語,就得用他們聽得懂的話。"

他指向牆上的案件地圖,紅筆標註的 "軟暴力" 案件分佈,恰好與菜市場、棚戶區、舊工廠的位置重合,"比如跟老人說 ' 天天來陪你說話的不一定是孝子,也可能是騙子 ',比說 ' 利用情感操控實施欺詐 ' 管用多了。"

陳光明忽然從公文包掏出《治安管理處罰法》單行本,第 26 條旁貼著張字條,正是祁同偉在京城會議上畫的拋物軌跡圖,旁邊還有王老的批註:"此圖可作基層執法手冊插圖。"

省長的手指劃過 "情感操控" 細則,細則下方用鉛筆寫著行小字:"見城東派出所第 47 號案例":

"部裡打算在全省推廣你的 ' 案例教學法 ',讓每個民警都帶著基層的露水執法。你知道嗎?你的那些案例,現在成了警校的必修課。"

夜深人靜時,陳光明站在派出所門楣下,"為人民服務" 五個大字被地燈照亮,金色的光暈恰好籠罩著祁同偉的警號。

老人從口袋掏出個牛皮紙袋,裡面裝著三雙布鞋,鞋面上的針腳細密而整齊:"這是我老孃納的,她常說,執法者的腳要接地氣,才能追上逃跑的正義。"

他忽然指著祁同偉的布鞋,鞋頭已經磨得發白,"我觀察了一天,你這鞋比我的還舊,該換了。"

祁同偉摸著鞋面上的針腳,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縫的鞋墊,針腳同樣歪斜卻密實,每一針都含著未說出口的牽掛。

省長的車離開時,尾燈在深秋的夜幕劃出兩道紅線,與派出所值班室的燈光連成一片,像條溫暖的紐帶,將廟堂之高與江湖之遠緊緊繫住。

他回到辦公室,看見省長在值班日誌上的留言:"法治的溫度,藏在民警蹲下身的高度裡。" 字跡力透紙背,在臺燈下泛著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