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 年深秋的晨霧像塊溼抹布,糊得漢江市能見度不足五米。
城東派出所的鐵門被砸得咚咚響時,祁同偉正用鋼筆在《治安管理處罰條例》修訂稿上簽名字。
拉開門栓的瞬間,三十多個農民工像潮水般湧進院子,他們的工裝褲沾著未乾的水泥灰,安全帽攥在手裡,帽簷壓得極低,露出的眼角全是紅血絲。
"祁警官,您得給我們做主啊!" 領頭的老張往前一躥,手裡的工資條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他指甲縫裡嵌著黑黢黢的鐵鏽,說話時唾沫星子濺在祁同偉警服上:"包工頭捲走三十萬工錢,我們連回老家的車票都買不起!"
身後的年輕小夥一腳踢飛地上的礦泉水瓶,瓶子骨碌碌滾過 "為人民服務" 的銅牌,發出空洞的響聲。
祁同偉注意到他們胸前都彆著同款劣質胸牌,"宏業建築公司" 的燙金字樣掉了半邊,有效期停在 2001 年 9 月 30 日。
牆角蹲著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膝蓋纏著滲血的紗布,褲腿挽起的地方還沾著工地的紅土。
"摔斷了腿,工頭連工傷藥都沒給。"
老張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聲音突然哽咽,"這娃爹在山西礦難沒了,跟著俺們出來想掙學費......"
值班室吊扇轉得吱呀響,祁同偉攤開七份報警記錄,發現近一個月內已有 12 起同類案件,全指向濱湖區的三個工地。
王大爺用菸袋鍋敲著地圖:"專案經理都是周名貴,外號周扒皮,去年就有過欠薪記錄,今年換了個公司名又來騙。"
宏業公司的註冊資訊列印在 a4 紙上,註冊資本 50 萬的字樣下畫著紅圈,實繳資金欄赫然寫著 "零"。
註冊地址 "幸福路 18 號" 是間十平米的商鋪,此刻玻璃門上貼著 "旺鋪轉讓"。
祁同偉想起公安大學寫的論文,裡面提到的 "空殼公司套取保證金" 模式,和眼前的情況分毫不差。
建築工地的塔吊像根鏽鐵管戳在霧裡。
祁同偉踩著鋼筋骨架爬上三樓,安全帽撞得腳手架叮噹響。
老張指著未完工的圈樑:"我們每天干 12 個小時,周名貴說工資打進專用賬戶,結果銀行查了三遍都沒這賬戶!"
牆角配電箱貼著褪色的 "安全生產" 標語,旁邊用粉筆寫著歪扭的 "還我血汗錢",每個字都帶著乾透的水泥點。
勞務公司辦公室的黴味能嗆死人,牆上掛著 "誠信為本" 的錦旗,玻璃櫃裡擺著 "優秀企業" 證書,仔細看落款日期竟是 2002 年。
碎紙機旁的垃圾桶裡,祁同偉翻出半張轉賬單,"周名貴" 的簽名和農民工合同上的筆跡完全不同。
他突然想起上個月張叔被騙的股權證書,同樣的偽造手法,同樣利用了受害者對公章的信任。
小李對著電腦螢幕喊:"祁指,宏業公司的流水太奇怪了!每筆工程款到賬 24 小時內,就拆分成小額轉進 27 個私人賬戶,最後全匯總到 ' 昌盛投資 '!"
監控錄影顯示,周名貴每次轉賬後都進 "金手指" 足浴店,半小時後空著手出來,手腕上卻多了塊亮閃閃的手錶。
祁同偉盯著白板上的資金流向圖,想起高空拋物案用過的軌跡分析。
他用紅筆劃出鏈條:建築公司→勞務公司→個人賬戶→投資公司,每個節點都像齒輪般咬合。
"昌盛投資的法人是周名貴表弟," 王大爺遞來戶籍資料,"這小子初中沒畢業,名下七套房產全在富人區。"
他壓低聲音,"有人看見他拎著 ' 辦公用品 ' 紙袋進區住建局。"
抓捕那天霜降,濃霧把警戒線裹成白蟒。
祁同偉踹開足浴店 vip 室門時,周名貴正泡在鍍金腳盆裡,玫瑰花瓣漂在水上,與他身邊穿工裝的弟弟形成刺眼對比。
"我合法經營!"
他金絲眼鏡滑到鼻尖,"工人都自願簽了欠條......"
話沒說完,小李就晃著手機:"祁指,找到威脅簡訊了!' 敢告狀就讓你孩子輟學 ',每條都對著農民工家庭資訊。"
審訊室裡,周名貴弟弟抱著頭抖如篩糠:"我們買通勞務市場管理員,專挑頭次進城的農民工,他們連專用賬戶是啥都不知道......"
他掏出 u 盤,裡面存著偽造的勞動合同模板,每個公章都是 200 塊刻的。
祁同偉翻看著檔案,發現他們甚至偽造了勞動部門的備案章,備案號用的正是他參與編寫的《勞動合同示範文字》編號。
案情分析會上,祁同偉把證據鏈擺在桌上:"偽造資質接工程,空殼公司套保證金,虛假轉賬洗錢,每個環節都構成詐騙和偽造證件罪。"
他敲了敲修訂稿,"特別是針對農民工的資訊封鎖,屬於軟暴力的升級。"
"可他們沒動拳頭啊。" 有民警質疑。
"暴力不只是拳頭。"
祁同偉舉起農民工籤的 "自願放棄承諾書","當他們連自己有啥權益都不知道時,這種認知碾壓就是最狠的暴力。"
他想起棚戶區那位孕婦,同樣的無助,同樣被資訊差困在絕境裡。
省廳專項行動展開後,17 家空殼公司被端,32 個刻章窩點被搗毀。
發還工資那天,老張用粗糲的手數著鈔票,突然把最大的一張塞給祁同偉:"警官,給您買支好筆......"
祁同偉輕輕推開,看見他腕上繫著紅繩 —— 那是出門時妻子拴的平安結,和自己母親留下的銀戒指一樣溫熱。
派出所公告欄貼出新的《農民工維權指南》,被晨霧打溼的紙頁上,"遇到欠薪撥打 110" 的字樣格外醒目。
午夜的辦公室裡,祁同偉在修訂稿上新增條款:"利用資訊不對稱實施欺詐,視同軟暴力行為"。
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像極了工地上鋼筋碰撞的動靜。
窗外,建築工地的燈光次第亮起,像撒在夜空的星子。
祁同偉想起孤鷹嶺的夜晚,那時他以為權力是唯一的路。
現在才明白,真正的路是為每個勞動者擰緊法律的齒輪,讓他們不再被鏽蝕的機器碾碎。
王老的電話在這時響起:"同偉,你寄來的案例分析,部裡很重視。"
頓了頓又問,"聽說拒了省廳調令?"
祁同偉望向窗外,老張正帶著工友走向亮燈的派出所,安全帽在路燈下閃著微光。
"基層還有很多齒輪要修," 他笑了笑,聲音裡帶著篤定,"我在這兒,比在哪兒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