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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熔爐

2000 年 6 月的暴雨跟不要錢似的,老天爺端著水盆可勁兒倒,整整下了三天三夜。

祁同偉帶隊巡邏時,高腰雨靴踩進積水潭,"噗嗤" 一聲濺起半人高的水花,混著泥漿甩上褲腿。對講機裡傳來小李的破鑼嗓子:"祁指!光明巷那堵老圍牆滲水了!牆裡好像有小孩哭!"

他的心猛地一沉。

光明巷住著不少拆遷釘子戶,那堵斑駁的青磚牆早被雨水泡得發脹,指不定啥時候就塌。

祁同偉甩開膀子就往巷子裡衝,雨幕密得跟織網似的,警帽簷上的水珠子直往眼睛裡灌。

等他踩著塌了一半的矮牆翻進去,眼前景象讓他嗓子眼發緊 ——

半人深的積水裡,西頭那間石棉瓦房塌了半邊,斷梁和紅磚堆成小山。

一箇中年女人被困在傾倒的衣櫃旁,碗口粗的木樑死死壓在她右腿上,懷裡卻像護崽似的摟著個塑膠盆。

盆裡躺著個嬰兒,小臉紫得跟茄子似的,哭聲細得跟蚊子叫似的,時斷時續。

"先救孩子!" 小李卷著褲腿就要去抱盆。

"救大人!" 祁同偉一把薅住他後領,雨衣下的嗓子直冒火,"大人沒了,孩子誰喂?"

他撲到木樑前,雙手摳進溼滑的木紋裡,指甲縫瞬間滲出血絲。

雨水泡透的木頭沉得跟灌了鉛似的,每抬高一寸都 "咯吱" 作響。

女人仰著臉,雨水混著眼淚往下淌,嘴唇哆嗦著吐不出字,可祁同偉看懂了她的口型:"求你..."

王大爺帶著增援踹門進來時,看見的就是這場景 —— 祁同偉像頭被惹毛的豹子,肩頭頂著木樑,膝蓋在泥水裡磨出兩個血窟窿。

木樑鬆動的剎那,他整個人被壓得單膝跪地,卻硬用後背撐起道縫隙,衝小李吼:"拖人!"

"牆要塌了!" 不知誰喊了一嗓子。

祁同偉回頭,就見青磚牆的裂縫 "滋啦" 撕開,泥漿混著雨水咕嘟咕嘟往外冒。

他撈起塑膠盆往懷裡一揣,轉身就往外衝,身後 "轟隆" 一聲巨響,氣浪掀起的水花拍得他一個趔趄。

衛生院急診室裡,祁同偉渾身滴著水衝進搶救室,懷裡的娃突然 "哇" 地咳出口汙水,接著 "哇" 地吐奶,黃白相間的奶漬糊了他一警服。

護士接過孩子時,他才發現掌心扎滿木刺,血水混著雨水往下滴。

王大爺遞來紗布,菸袋鍋子在門框上敲得山響:"你不要命了?牆塌了咋整?"

祁同偉盯著暖箱裡轉危為安的嬰兒,又看看被推進去縫合的女人,啞著嗓子說:"她活著,孩子就有媽。要是沒了媽,這娃以後喝西北風去?"

暴雨沒日沒夜地下,派出所成了臨時安置點。

會議室裡搭滿行軍床,老人的咳嗽聲、孩子的哭鬧聲攪成一鍋粥。

祁同偉幫張奶奶鋪床時,聞見自己身上酸臭味兒直衝天靈蓋 —— 警服泡了三天,奶漬混著泥漿結了痂,可他捨不得換,總覺得那灘奶漬是暖的。

後半夜巡查時,他在樓梯間看見王大爺蹲在臺階上,手裡攥著把木梳,正給個嚇傻了的小姑娘梳頭髮。

老人動作笨得像掐架的老母雞,梳齒卡住打結的頭髮時,還會撅起嘴輕輕吹,跟當年給親閨女梳辮子似的。

祁同偉忽然想起卷宗裡王大爺兒子的照片 —— 十五年前抗洪犧牲時,懷裡抱的也是個扎麻花辮的小姑娘。

他沒打擾,悄悄退到拐角,聽著老人用沙啞的嗓子哼走調的搖籃曲。

梅雨季總是黏糊糊的,轄區突然冒出來幾起猥褻兒童案。

受害的都是低年級小女生,嚇得不敢跟家長說,直到三(2)班有個女孩在作文裡寫:"那個叔叔的手,像冬天的蛇一樣滑。"

祁同偉翻著女孩的畫本,後脊樑骨直冒涼氣

。畫本最後一頁是幅蠟筆畫:戴禮帽的男人牽著氣球,氣球上畫著只滴血的眼睛,背景塗滿了壓抑的黑色,只有禮帽是刺目的紅,像滴在黑布上的血。

"片區有個退休教師,姓陳,年年評先進。" 王大爺指著畫,眉頭擰成疙瘩,"會不會是咱們想多了?"

祁同偉搖頭,想起去年那個偷巧克力的高中生:"越是裝得像模像樣的,越可能藏著腌臢事兒。你記不記得,去年那小子家長還說他乖得跟綿羊似的。"

他們開始在校門口蹲守。

陳老師每天都在校門口接學生,幫低年級孩子背書包,笑起來眼睛眯成月牙,活像年畫裡的老神仙。

直到禮拜三,祁同偉注意到老人袖口露出三道紅痕 —— 新鮮的抓痕,跟受害女孩指甲縫裡提取的面板組織對得上號。

審訊室裡開著吊扇,陳老師端坐在椅子上,還指著祁同偉袖口的奶漬說:"祁指導員,這奶漬得用檸檬汁搓,我老伴以前總這麼弄。"

祁同偉沒接話,把病理報告推過去:"您手臂上的 dna,跟受害人吻合。書房抽屜裡的女童衣物,也驗出了您的體液。"

老人手裡的搪瓷杯 "噹啷" 落地,摔成兩半。

他盯著報告上的字,喉結滾動著說不出話,臉上的皺紋突然全耷拉下來,像被戳破的麵人。

"您老伴走了十年," 祁同偉翻開社群記錄,聲音放得很輕,"義工記錄顯示,您每週都去孤兒院,給孩子們講故事。但心理醫生說,過度補償往往是心理扭曲的前兆..."

"別說了!" 老人突然捂著臉哭,手指揪著斑白的頭髮,"我就是太孤單了... 每天回家,就剩牆上的結婚照陪著我... 我知道錯了,我不是人啊..."

祁同偉看著他佝僂的後背,想起在公安大學寫的論文。

那時候只懂畫圖表分析資料,現在才明白,有些罪惡的根,是被日子磨出來的窟窿。

結案那天,他在學校門口遇見那個畫畫的女孩,她穿著粉紅裙子,踮著腳塞給他顆水果糖:"警察叔叔,謝謝。"

糖紙在太陽底下亮閃閃的,祁同偉忽然想起答應過帶她去看海,抬頭一看,梅雨季居然破天荒放晴了,天上裂開道藍縫。

七月流火,派出所分來批新警,二十歲出頭的毛頭小子們穿著新警服,袖口還沒磨出褶子。祁同偉沒在會議室給他們上課,而是帶他們爬了趟轄區最高的筒子樓。

六樓的閣樓熱得像蒸籠,陡峭的木樓梯踩上去 "吱呀" 響。

屋裡沒空調,只有臺搖頭電扇轉得有氣無力,一個婦女正用井水給發燒的孩子擦身,床頭櫃上的溫度計戳在 39.5c。

牆上掛著四排獎狀,仔細看能發現邊緣被剪過 —— 原來婦女把舊獎狀拼起來當窗簾,省了買布的錢。

"基層執法," 祁同偉指著獎狀,"不是翻書找條文,是要看懂這背後是啥。這娃每天五點起來幫他媽賣包子,晚上還得哄弟弟。要是哪天上課打瞌睡,你們說,該咋處理?"

新警小張撓著頭問:"祁哥,遇到不講理的咋辦?就說巷口那賣烤串的,咋勸都佔著消防通道。"

祁同偉笑了,指著樓下那個跟城管比劃的聾啞攤販:"看見沒?用他們懂的理講。"

他蹲到攤販面前,掏出筆記本用粉筆在地上畫:先畫個火苗,再畫條堵死的路,最後畫個哭臉的消防車。

攤販皺著眉看他,祁同偉又畫了個搬開的攤位,旁邊畫了個笑臉的消防員。攤販愣了愣,突然豎起大拇指,開始收拾傢伙事兒。

小張看得直咋舌:"祁哥,您啥時候學的手語?"

"昨兒晚上翻的《聾啞人溝通手冊》。"

祁同偉擦著汗,"其實不用全會,讓人家知道你在使勁兒懂他,就夠了。"

抽屜裡掉出張 bp 機繳費單,2000 年 6 月的日期還很新鮮。

祁同偉撿起來夾進本子裡,想起白天王大爺說的話:"現在的娃啊,都用手機了,誰還帶 bp 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