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門的瞬間,煤爐爆起的火星子劈頭蓋臉砸過來。
值班室裡煙氣繚繞,王大爺吧嗒著旱菸袋,煙鍋子在簽到簿上敲出細碎的菸灰:"博士指導員,新來的都得按規矩 ——端茶遞水一個月。"
祁同偉握著鋼筆的手頓了頓。
簽到簿上 "祁同偉" 三個字被戳出三個小坑,墨水在 "偉" 字末筆洇成黑疙瘩。
他剛要開口,協警小張拎著安全帽衝進來,帽簷上還沾著蔥花:"李所叫您過去!"
所長辦公室比值班室更逼仄,牆上掛著的 "年度先進單位" 錦旗落了層灰。
李所長搓著手上的機油,指著桌上的搪瓷缸:"知道你是博士,可咱這廟小 ——"
他突然壓低聲音,"上個月抓的那個扒手,是區工商局王科長的小舅子,到現在還在局裡喝茶呢。"
窗外傳來菜市場的喧譁。祁同偉盯著李建國袖口露出的補丁,針腳歪歪扭扭,像極了母親當年給他縫的書包。
突然,隔壁傳來 "哐當" 一聲巨響,金鍊男踹翻水果攤的畫面瞬間閃回 —— 那傢伙脖子上的金鍊子在陽光下晃得人眼暈,而王大爺拽住他手腕時,袖口裡露出的手錶正是區局劉科長同款。
"轄區有三多。"
小張領著他往外走,鞋底碾過滿地梧桐葉,"醉漢多、扒手多、吃空餉的多。
就說王大爺吧,每月拿兩份工資,一份在咱所,一份在區政法委......"
話沒說完,巷口突然衝出個孕婦,懷裡抱著的搪瓷盆摔在地上,滾出的紅蘋果砸在祁同偉皮鞋上。
凌晨一點的電話鈴像催命符。祁同偉撞翻床頭櫃上的搪瓷缸,冷水潑在腳踝上時,聽筒裡傳來女人的尖叫:"他吞了老鼠藥!紅旗路 23 號!"
出租屋的門被風颳得哐當作響。
地上散落的護肝片和止痛片中間,躺著個攥著獎狀的男人,嘴角泛著甜膩的鼠藥味。
祁同偉跪在地上扒開他的嘴,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 十二歲那年,父親從礦上抬回來時,身上就是這股混著汗臭的甜腥。
"張主任嗎?我老王!" 王大爺蹲在門口打電話,平時沙啞的嗓子突然變得諂媚,"對,老戰友的親戚...... 走綠色通道!"
祁同偉扶著擔架往外走,看見女人指甲縫裡嵌著的油汙,突然想起母親在餐館洗碗時,指縫裡永遠洗不掉的洗潔精痕跡。
回所的路上,王大爺吧嗒著旱菸:"那男的是礦上的勞模,查出來肝癌晚期。"
火星子落在他泛白的警服上,"上個月他找區裡要救濟,被罵 ' 想訛錢 '。"
祁同偉望著路燈下自己的影子,突然覺得警服肩章上的銅星格外刺眼 —— 在公安大學時,他總以為那是榮耀,現在才明白,那可能是塊烙鐵。
立冬那天抓的高中生讓全所震驚。監控裡那個戴眼鏡的男生,書包裡掉出的《洛麗塔》夾著張紙條:"她像我媽年輕時一樣扎麻花辮。"
祁同偉翻開男孩的作業本,最後一頁畫著密密麻麻的皮帶痕,每道痕跡旁邊都寫著分數 ——98 分下面是三道紅印,95 分下面是五道。
"他親媽在歌廳當小姐,後爸是城建局的。"
小李遞來杯熱水,"那後爸天天拿皮帶抽他,說考不上清華就打斷腿。"
祁同偉盯著男孩手腕上的刀疤,突然想起自己研三那年,為了湊學費去工地搬磚,被鋼筋劃破手臂時,工頭扔來的那包廉價創可貼。
王大爺把煙鍋子在桌上敲得山響:"少跟我扯什麼心理干預!按條例就得拘留!"
祁同偉沒說話,只是把男孩畫的皮帶痕圖放在他面前。老人突然不吱聲了,菸袋鍋裡的火星慢慢熄滅,像他眼裡的光。
元旦前那晚,祁同偉的 bp 機突然收到串奇怪數字:"3721,紅旗路老地方。"
他揣著警棍趕到巷口,看見三個蒙面人正往麵包車上塞麻袋。
手電筒光掃過去時,麻袋裡滾出個穿校服的女孩,手腕上戴著塊電子錶 —— 正是昨天來所裡報案被搶的那個初中生。
"祁指導員?" 其中一個蒙面人突然摘了口罩,竟是城建局的司機。
麵包車呼嘯而去時,祁同偉看見後排坐著的正是那個打兒子的後爸,手裡把玩著串核桃,指縫裡沾著暗紅的東西。
"別查了。"
李所長把他拉到一邊,從抽屜裡掏出個牛皮信封,"這是區裡剛來的 ' 維穩經費 '。"
祁同偉盯著信封上的紅章,突然想起公安大學圖書館裡,那些標註著 "內部資料" 的卷宗,封皮上蓋的也是這種章。
除夕那天落了大雪。祁同偉跟著王大爺巡邏,看見菜市場門口蹲著個賣冰糖葫蘆的老頭,三輪車上掛著 "兒子白血病求好心人" 的紙牌。
突然,一輛奧迪停在旁邊,下來個大腹便便的男人,一腳踢翻了糖葫蘆攤:"擋著老子停車了!"
祁同偉衝上去時,男人亮出工作證:"我是區招商辦的!"
王大爺拽住他胳膊,壓低聲音:"他表哥是分管政法的副區長。"
雪花落在祁同偉警帽上,他突然想起博士論文裡寫的 "權力監督真空",此刻覺得那些字像針一樣扎眼。
大年初一,他收到封信,信封上沒署名,裡面是支英雄牌鋼筆,筆帽上刻著 "為人民服務"。
筆尖還有墨水,顯然剛用過。祁同偉握著鋼筆,突然想起父親礦燈上的那行字 ——"安全生產,人人有責",那是用小刀刻上去的,像道永不癒合的傷口。
驚蟄那天,城東所突然來了群記者。
省報記者舉著相機對準祁同偉:"聽說您發明了 ' 糾紛調解五步法 '?"
他正在給賣菜大媽稱公平秤,圍裙上沾著菜葉汁。王大爺在旁邊直撇嘴:"啥五步法,不就是勸架時遞根菸嗎?"
可誰也沒注意,祁同偉口袋裡的 bp 機正在震動,顯示著新的暗語:"517,文化宮後巷。"
他把公平秤遞給小張,警棍在腰後晃了晃 —— 那是用報廢警械改的。
鐵門再次吱呀作響時,祁同偉回頭看了眼牌匾。
"東" 字右下角的白灰不知何時掉了,露出底下暗紅的鏽跡,像滴凝固的血。
公安大學畢業典禮上,校長說的那句話:"法律是光,但光要照進裂縫裡,得有人把窗戶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