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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邋遢道人

汴梁城西,有個賣炊餅的王三,腿腳微跛,每日推著吱呀作響的木車,沿街叫賣。這王三雖生得粗笨,卻有個怪癖:但凡得空,便仰頭痴痴凝望天上流雲,似要把那飄忽的雲影看進骨子裡去。人們笑他憨傻,他亦不惱,只嘿嘿一笑,又低頭揉他結實的麵糰。

這日秋深風緊,一陣怪風平地捲起,竟把王三剛攤好的幾個炊餅裹挾而去,骨碌碌滾進巷子深處一座荒廢已久的破廟裡。王三心疼白麵,一瘸一拐追了進去。殿內昏暗,蛛網如帳,黴味刺鼻。他彎腰撿拾散落的炊餅,猛一抬頭,卻見神龕後隱約坐著個道人,衣衫襤褸不堪,沾滿汙垢油膩,頭髮蓬亂如鳥巢,指甲縫裡烏黑一片,結滿了不知何年何月的塵垢。道人正舉著個豁口破碗,咕咚咕咚灌著渾濁的涼水。

王三心頭一緊,暗想莫不是遇著了乞丐?他躊躇片刻,從懷裡掏出個尚帶微溫的炊餅,小心翼翼遞過去:“道……道長,餓了吧?這個,您墊墊?”他聲音乾澀,遞餅的手微微發顫。

那道人聞聲,慢悠悠轉過頭。就在這一剎那,王三忽覺呼吸一窒——那道人臉上汙濁,可一雙眼睛卻亮得出奇,彷彿寒潭深處藏了兩點星辰,目光清冽如冰水,直直刺入王三心底最深處。道人咧嘴一笑,露出幾顆黃牙,也不客氣,接過炊餅便大嚼起來:“善哉!貧道正餓得緊!”餅屑簌簌落下,沾滿他髒汙的前襟。

王三見他吃得香,心頭一鬆,轉身欲走。道人卻突然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如同古鐘穿透塵埃:“小子,看你心善,可願隨貧道去個地方?”

王三一愣,回頭望去,只見道人已站起身,那身破爛道袍更顯邋遢,一隻露趾的破鞋趿拉著,踢開地上的塵土。“去……去哪?”王三茫然問道。

“不遠,”道人嘿嘿一笑,目光再次如冰針般刺來,“去掃一方清淨地,掃淨了,自有你的去處。”他聲音不高,卻像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牽引。

王三心頭猛地一跳,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頭。道人哈哈一笑,拂袖轉身,趿拉著破鞋,徑自朝破廟後門走去。王三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著,糊里糊塗地推起小車,跟在那邋遢身影之後。

繞過斷壁殘垣,穿過一片荒蕪雜亂的野林,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小小的道觀依山而立,青瓦白牆已顯陳舊,卻透著幾分遺世獨立的清寂。然而觀前院中,景象卻令王三目瞪口呆——落葉堆積如山,層層疊疊,幾乎掩埋了通往大殿的石階,踩上去厚實鬆軟,深可沒踝。秋風掠過,又有無數枯葉打著旋兒,不知疲倦地落下。

道人隨手從廊下抄起一把同樣沾滿汙垢、禿了大半的竹掃帚,塞到王三懷裡,指著滿院落葉,懶洋洋道:“喏,掃吧。掃淨了,再言語。”說完,竟不管不顧,尋了廊下一塊略乾淨些的青石,倒頭便睡,不多時鼾聲已起,汙穢的袍袖拖在落葉堆裡也渾不在意。

王三握著冰冷的掃帚柄,看著這望不到邊的“葉海”,再看看那鼾聲如雷的邋遢道人,心頭一陣茫然,幾乎疑心自己撞了邪。可轉念一想,自己一個跛腳的賣餅郎,又有什麼值得人家費心算計?他搖搖頭,索性把心一橫,掄起掃帚,對著腳邊厚厚的落葉用力掃去。

“嘩啦——嘩啦——”

單調而枯燥的掃葉聲,自此成了這座無名小觀的唯一韻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道人只管酣睡,醒了便喝涼水,偶爾不知從哪裡摸出些冷硬的乾糧,分王三一半,從不多言。王三初時腰痠背痛,雙臂沉重如灌鉛,掃帚柄磨得掌心生疼,起了水泡,水泡又磨破,結成厚厚的繭子。他無數次望著那永遠也掃不盡的落葉發呆,心中翻騰起疑竇與煩悶:這究竟是不是一場荒謬的戲弄?

然而每當那焦躁煩厭之意如野草般在心底滋長蔓延,即將吞噬他最後一點耐性時,王三便會不自覺地抬起頭,望向道觀上方那片被古樹枝丫切割出的天空。湛藍的天幕下,流雲舒展,變幻萬千,無聲無息,卻又蘊藏著難以言喻的從容與浩渺。看著看著,胸中翻騰的塊壘竟奇異地慢慢沉澱下去,像塵埃落回大地。他深吸一口帶著枯葉微腐氣息的清冷空氣,再低頭時,手中掃帚的起落便又沉緩堅定了幾分。

寒來暑往,不知過了多少春秋。王三的脊背被歲月和勞作壓得微微佝僂,額上刻下了風霜的痕跡,但眼神卻漸漸褪去了昔日的渾濁與茫然,變得異常沉靜澄澈,如古井無波。掃地的動作也早已不再滯澀,反而生出一種奇特的韻律,掃帚過處,枯葉溫順地聚攏,如同流水歸於溪澗。他彷彿不再是那個與落葉搏鬥的跛腳漢子,倒似成了這庭院秋意的一部分,與風、與葉、與這亙古的寂靜融為一體。

又是一個深秋的清晨,薄霧如紗,籠罩著道觀。王三如常起身,拿起那把已磨得油光發亮、帚毛稀疏的舊掃帚,習慣性地走到院中。腳下落葉依舊鋪陳,卻不再令人絕望,反而像一層柔軟的地毯。他緩緩揮動掃帚,動作行雲流水,不帶半分煙火氣。當掃帚輕輕拂過一塊佈滿溼滑苔痕的青石時,奇異的一幕發生了——掃帚尖掠過的瞬間,幾片緊貼石面的枯黃殘葉彷彿被注入了無形的生機,竟微微顫動起來!緊接著,葉脈間透出溫潤的光澤,葉片的邊緣向上捲曲、舒展……在王三平靜如水的注視下,那幾片枯葉竟輕盈地脫離了青石,化作幾隻翅翼半透明、閃爍著露珠微光的蝴蝶,翩然飛起,在清冽的晨風中打了個旋兒,便馱著朝陽的第一縷金輝,悠悠然飛向霧氣繚繞的山林深處,消失不見。

王三握著掃帚,立在原地,望著蝴蝶消失的方向,臉上無悲無喜,只有一片瞭然的澄明。

“哈哈哈哈哈!”一陣酣暢淋漓的大笑自身後響起。王三回頭,只見那邋遢道人不知何時已站在廊下,依舊是那身破舊道袍,但王三此刻看去,卻覺那汙垢之下,竟隱隱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光華。道人臉上髒汙似乎也淡去不少,眼神愈發清亮逼人,帶著洞悉一切的智慧與快意。

“好!好!好!”道人撫掌連贊三聲,笑聲震得簷角幾片殘存的枯葉簌簌飄落,“掃了三載塵與葉,今日方見心月明!小子,你腳下這方寸之地,可掃淨了?”

王三聞言,緩緩垂下眼瞼,目光落在自己那雙沾滿泥塵、早已磨穿鞋底的破舊布鞋上。他沉默片刻,嘴角卻微微向上彎起一個極淡、卻無比釋然的弧度。他彎下腰,竟是一左一右,乾脆利落地將那雙破鞋脫了下來,隨手擺放在佈滿歲月刻痕的青石階上,赤著的雙足穩穩踏在冰涼溼潤、覆著薄薄一層新落秋葉的泥土上。那泥土的氣息帶著山林特有的清芬,瞬間包裹了他的腳掌。

“心淨了,處處是淨土。”王三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平穩,彷彿清泉流過山澗,再無半分滯澀。

道人眼中精光暴漲,滿是激賞:“妙哉!妙哉!機緣已至,隨貧道看雲去!”說罷,大袖一揮,竟捲起一陣沛然莫御的清風。道人身形飄忽,如一片無重的落葉,直向道觀後雲霧蒸騰的深谷掠去。

王三赤著雙腳,踏在微涼溼潤的泥土與落葉之上,再無絲毫猶豫與跛態。他步履從容,竟似足下生雲,不疾不徐,卻穩穩地跟上了前方那飄然若仙的身影。一人身影在前,如飛鳥投林,一人赤足在後,似閒庭信步,兩道身影,一前一後,轉眼間便沒入那蒼茫翻湧、恍若通往另一重天地的濃白雲霧之中,再也尋不到半點蹤跡。

道觀庭院,只餘下那把磨禿了的舊掃帚,斜倚在寂寂的石階旁。階上,那雙王三脫下的破舊布鞋,鞋底朝上,無言地對著空曠的天空。山風拂過,堆積如山的落葉簌簌輕響,如同一聲悠長的、無人聽聞的嘆息。階前石縫裡,一株不知名的野草正悄然挺立,細小的草葉上,一滴清露緩緩凝結,映照著剛剛升起的、無比澄澈的秋日晴空,晶瑩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