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三天的武漢,江霧像塊浸了水的棉絮,把武漢關的鐘樓裹得只剩個模糊輪廓。楚明扶著紀白踏上碼頭青石板時,十下鐘聲響得格外沉悶,水珠順著兩人的禮帽簷往下滴,在地上洇出兩個深色的圈。紀白的皮箱滾輪卡進石板縫裡,他彎腰去抬,露出內裡墊著的絨布 —— 那是給同仁醫院的顯微鏡,黃銅鏡筒在霧中泛著溫潤的光。
“楚兄細看,那是不是孔先生?” 紀白突然按住他的胳膊。漢陽門牌坊下,穿月白長衫的老者正踮腳張望,手裡的烏木柺杖在石板上敲出 “篤篤” 聲。楚明笑著迎上去,孔庚的手掌粗糲如砂紙,捏得他指節發疼:“可算把你們盼回來了!糧道街的宅子曬了三回太陽,就等你們來暖房。” 他袖口彆著的梔子花沾了霧水,香氣混著江風漫過來,沖淡了兩人身上的倫敦煤煙味。
馬車駛過江漢關時,楚明掀起車簾。租界的洋樓掛著五顏六色的旗子,滙豐銀行的銅獅蹲在霧裡,像兩頭盹著的巨獸。街對面的巷口,挑熱乾麵擔子的小販用竹筷敲著梆子,“梆梆” 聲裡裹著芝麻醬的香氣,鑽透車簾縫往人鼻子裡鑽。紀白數著路邊報童胳膊上的報紙,《楚光日報》的頭條 “北伐軍攻克武昌” 印得鮮紅,墨跡潮乎乎的,像是剛從墨池裡撈出來。
孔府的青磚門樓被雨水洗得發亮,“辛亥革命元勳” 的匾額在霧中若隱若現。管家接過皮箱時,楚明特意叮囑:“鑲銅邊的那隻輕著點,裡面是給孔先生的英國茶具。” 紀白從帆布包裡掏出個油紙包,露出半塊麥提莎巧克力,錫紙在霧裡閃著銀光:“這是給醫院護工家小丫頭的,去年寄信說惦記西洋糖。”
正廳的八仙桌上,青花瓷碗裡盛著剛剝好的荔枝,果肉晶瑩得像凍住的月光。孔庚捏起一顆往嘴裡送,汁水順著嘴角往下淌:“你們在倫敦啃黑麵包時,我這兒天天有新鮮果子。” 楚明開啟茶具盒,骨瓷茶杯上的泰晤士河風光在燈光下流轉,孔庚突然用指尖點了點杯底:“這不是東印度公司的標識?” 紀白正往蓋碗裡投雨前龍井,熱水衝起的霧氣剛好遮住兩人交換的眼神。
午後的陽光終於刺破江霧時,紀白提著藥箱往同仁醫院去。路過胭脂巷,梳雙丫髻的小姑娘舉著糖畫從巷子裡竄出來,紅頭繩在風裡飄成條紅帶子:“紀醫生!你說帶的西洋糖呢?” 他笑著從口袋裡摸出巧克力,錫紙反光晃得小姑娘眯起眼,手指卻緊緊攥著快融化的糖畫 —— 那是條鱗爪分明的龍。
醫院的護士長早在門口候著,藍布褂子上彆著片乾枯的白花瓣。“紀醫生可算回來了,” 她指著花瓣笑得眼角起皺,“你去年寄的倫敦霧凇標本,我天天揣在身上呢。” 產房的玻璃窗後,幾個護士正圍著舊顯微鏡嘀咕,鏡筒上的銅鏽綠得發暗,紀白掏出工具包時,聽見她們說:“有了新顯微鏡,再也不用瞅這老花鏡似的玩意兒了。”
楚明去湖北交涉署時,署長正在院子裡澆蘭花。看見他手裡的《中英條約彙編》,突然往他身邊湊了湊,聲音壓得像蚊子哼:“糧道街最近不太平,葉蓬的人天天在胭脂山轉悠,說是查鴉片,鬼知道在找什麼。” 楚明指尖劃過書頁上的批註,那是他在倫敦檔案館抄的 1861 年黃州教案記錄,紙頁邊緣還沾著點大英博物館的防塵灰。
傍晚去彭家五金店時,紀白特意繞了段路。彭幼南正蹲在櫃檯後給銅鎖上油,藏青色馬褂的袖口蹭了片銅綠,看見他便直起身:“紀醫生帶的西洋手術刀,可比咱漢口的鋒利多了。” 裡屋突然傳來懷錶滴答聲,彭石蓀捏著塊銀殼表走出來,表蓋內側的花紋讓紀白心頭一跳 —— 那是東印度公司的商船圖案,桅杆上還飄著米字旗。
回到孔府時,後院的石榴樹下多了把鐵鍬,木柄上的汗漬還沒幹透。孔庚的秘書捧著茶碗過來,茶沫子在碗裡打轉:“前幾天下暴雨,院牆塌了角,正打算請泥瓦匠來補。” 楚明摸著斷裂的青磚,指尖觸到泥土裡的異樣 —— 混在糯米漿裡的,除了石灰還有點細碎的閃光。紀白蹲下身,用鑷子夾出片金箔,在暮色裡泛著冷幽幽的光。
晚餐的八仙桌上,孔庚抿著黃鶴樓酒說開了往事。“劉維楨當年修這宅子,地基打了三丈深,” 他用筷子敲著桌面,“老輩人說他把太平天國的寶藏埋在胭脂山,還畫了張羊皮卷地圖。” 楚明給他續酒時,瞥見他袍角沾著的紅泥,與後院坍塌處的土質一模一樣,連泥裡混著的細沙都一般粗細。
深夜的江風捲著雨絲撲過來,楚明被窗欞 “吱呀” 聲驚醒。他摸出床頭的馬燈往後院走,剛轉過月亮門,就看見紀白站在廢墟前 —— 新塌的缺口露出個黑黢黢的洞口,霧氣從裡面湧出來,帶著股陳年的黴味,還混著點若有若無的銅鏽氣。“楚兄快看這個。” 紀白用鑷子夾著塊碎布,深藍底子上繡的金線在燈光下顯出龍紋,鱗片上的針腳細密得像魚鱗。
巷口突然傳來木屐 “啪嗒” 聲。楚明吹滅馬燈的瞬間,兩個黑影抬著木箱從牆根溜過,黃銅鎖釦碰撞的脆響在雨夜裡格外刺耳。紀白認出走在前面的是彭幼南,他藏青色馬褂的下襬沾著紅泥,和後院的泥土一個色。箱子縫裡掉出個東西,在積水裡閃了一下 —— 那是枚金元寶,側面刻著 “聖庫” 二字,與《太平天國典制考》裡的插圖分毫不差。
雨越下越大,楚明的指尖在坍塌的牆根處摸到塊凸起的青石板。紀白用手帕擦去石板上的泥水,“同治元年” 四個刻字慢慢顯出來,筆畫裡還嵌著點金粉。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想起孔庚席間的話:“劉維楨降清後,在糧道街置了三處宅院,只有這處的地基用了太平軍的火藥夯土。” 遠處的打更人唱著 “天乾物燥”,聲音在空蕩的巷子裡飄得很遠,聽著竟有點像哭。
回到客房,紀白把那片繡龍碎布鋪在桌上。楚明翻出倫敦帶回的《太平天國典制考》,插圖裡的軍旗圖案與碎布上的龍紋嚴絲合縫。“明天去趟湖北圖書館,” 楚明用鉛筆在紙上畫下洞口的方位,筆尖在 “胭脂山” 三個字上頓了頓,“我記得那兒有劉維楨的《自訂年譜》。” 紀白往油燈裡添了點煤油,火光突然跳了一下,照亮他藥箱裡的銀針 —— 那是在倫敦東區救下華人勞工後,特意請銀匠打製的,針尾還刻著個小小的 “楚” 字。
窗外的雨敲著石榴樹葉,“沙沙” 聲像有人在用指甲輕輕刮窗紙。楚明把懷錶調至武漢時間,表蓋內側貼著的倫敦地圖邊角沾了點金粉,在月光下泛著光,和後院的金箔一個色。他想起孔庚傍晚說的話:“這糧道街的每塊磚,都藏著前朝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