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低,阿宏也終於看清了來人。
二者都騎在高頭大馬上,身上的甲片帶有贓汙,端得是煞氣四溢。
“還真是上頭來人了?”
錯不了,這甲阿宏認得,是軍中的甲!
那來者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軍中的大人,也不知道過來幹什麼。”
那兩匹馬衝的很急,他才剛剛站直,陰影就灑到了臉上。
阿宏眯起眼睛,發現這兩人身材壯碩,氣勢驚人。
尤其是後面帶著面具的,真說得上是虎背熊腰,肚子賽他兩個大。
“這裡是安瀾鎮,不知大人……”
阿宏話音還未落,那為首的騎士就已經打斷了他。
“李長蔭在哪?”
聲音洪亮好似驚雷,引得眾人都看了過來。
同伴早已經把頭縮排了牆裡,只留下阿宏暗自罵娘。
抬眼看到那騎士滿臉的殺氣,好似要擇人而噬,他心裡當即咯噔了一下。
‘娘誒,怎麼了這是,要嚇死個人!’
‘難道是李大人犯了什麼事情?’
‘該不該攔下啊……”
這樣的念頭有了一瞬,然後就立刻被拋開。
他孃的,李縣長的麻煩關他屁事!
每月月俸不過二錢,還要他玩命不成?
於是膝下便軟了三分。
沒等阿宏多說,餘元寶已經拔刀出鞘,惡狠狠的罵道:
“快說!那老狗在哪?”
沒錯,這就是餘元寶的主意。
詐胡!
兩軍對壘這麼緊張的氛圍,安瀾鎮又是邊界的鎮子,他準備詐上一詐。
甭管真相如何,先聲奪人,主打一個我沒理我就厲害。
靈感來源則是一些歷史書上的故事,以及一句玩笑話。
“這個世界的本質,就是一個巨大的草臺班子。”
餘元寶今天準備實踐一下。
刀光明亮,阿宏腿腳直打哆嗦,下意識搖頭。
“我…我不知道啊,在…在府中吧?”
“好!”
餘元寶怒極而笑。
“竟然還敢呆在這裡,我倒要看看,你擺下了什麼陣仗!”
說完又瞪起眼睛,斷喝道:
“還等著幹什麼,開門!”
阿宏如夢初醒,連忙拉開了鎮門。
這一下子,自然是什麼文書也不敢要,只怕那大刀砍到自己頭上。
“大人的名字是?”
好歹得記下個名字,阿宏剛剛開口,身前已經颳起了一陣惡風。
再睜眼,哪裡還有人呢。只在街角看到了飄動的馬尾和四處躲避的人群。
足足呆立了半晌,幾個同伴才湊上前來。
“宏子,那人誰啊?”
阿宏搖頭。
“我哪知道……”
“就這麼放他們過去了?”
“你想攔?那你去啊!”
阿宏惡狠狠的回話,顯然是對於同伴們的行為非常不滿。
孃的,平常一個個好像多有義氣,真遇到事情跑的一個比一個快。
於是冷哼了一聲:
“也不知李大人犯了什麼事情,竟然惹得軍中之人來查。”
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大傢伙頓時七嘴八舌的談論起來。
“這是要變天了?”
“李大人犯的事情,會是哪一個呢?”
一人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那可海了去了……”
且不說這幫門衛稀裡糊塗就把人放了進去。
街頭的另一邊,餘元寶又攔下了一個小吏裝扮的人物。
還是老一套說辭,只是一臉殺氣的問道:
“李長蔭此時在何處,說!”
聲勢之大,一時無兩。
這下子,四散跑開的人又哆哆嗦嗦跑了回來。
看熱鬧果然是刻在人類骨裡的本能,更別說是這種大人物的熱鬧。
李惜闕四下張望了一番,發覺這裡的鎮民多瘦削,頓時皺起了眉頭。
雖然不算是皮包骨頭,但也相差不遠了。
‘這裡可是邊域大鎮,如何能是這個樣子?’
儘管已經有了思想準備,但她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瘦,代表吃不飽飯。而吃飽飯,是人類最基礎的生存條件。
她自幼生活在青臺郡,那是黎國數一數二的大郡。
青臺產酒,聞名天下。只要酒罈沾上一個“青”,在哪都能貴上幾錢。
世間常說,酒中名品皆出青臺,如此可見富盈。
城中更多豪紳,那真是一板磚拍下去,十個都家財萬貫。
也因此,青臺郡,包括周邊的鄉鎮日子過的都很是舒坦。
李惜闕不是沒見過流民,但這種大鎮之中的鎮民,竟然也是一副這樣的精氣神,讓她有些不適應。
‘確實爛透了。’
她不由得這樣想道。
這些思緒彈指一揮間,再看餘元寶,他竟然把那小吏當街抓了起來,厲聲喝問著李府的位置。
嚇得那小吏頂梁骨走了魂,幾乎癱軟成了一條。
李惜闕注視著餘元寶眼中升騰的怒火,微微嘆了口氣。
‘這憤怒,幾成真,幾成假呢?’
有多少是演技,又有多少是真實不虛的火焰呢?
李惜闕放鬆了眉毛,眼神也有些飄忽。
在那微微放鬆的瞳孔中,陽光在餘元寶周身映出了一圈光邊,有些刺目。
她們兩個大抵是無法相互理解的吧?
一個是名門的大小姐,在這個世界上都排得上號的那種。一個是混跡江湖的遊俠兒,無父無母。仔細想想,她們能成為朋友,這件事情本身就已經很離譜了。
回想平時聊天,餘元寶經常說一些大逆不道的怪話,哪怕以李惜闕的膽氣,偶爾也會顧左右而言他,不敢回應。
但她確實理解了一點,餘元寶真的在乎每一個普通人。
“因為大家都是人啊,有什麼不同?”
記得他曾經笑著這樣回答。
而這也是李惜闕最不能理解的地方,皇親國戚和平頭百姓,怎麼會是一樣的呢。
但興許這才是他成為遊俠兒的原因吧?
如果沒有這樣的覺悟,他也不會當街把白尉打死,也不會這麼年輕就升起自己的將魂。
可能這就是他心中,武者的那一口氣。
武者心口最重要的一口氣,到死都會一直含著。如果哪天吐了出來,立刻就會如逆水行舟一般跌落谷底。
所以有言道:命可以丟,氣不能散。
至少李惜闕是這樣理解的。
就在這個瞬間,在餘元寶橫衝直撞,視規則為無物的時候。
李惜闕突然感覺自己好像更加了解他了,也因此,心中多了點悸動。
因為她發現自己好像也有了一些改變。
‘他的心裡應該也很不好受吧?‘
看到一個個食不果腹的平民,看到一具具倒斃街邊的枯骨,他肯定很悲傷,肯定很憤怒。
李惜闕這樣想著,突然拔出了佩劍。
劍刃劃過寒光,在這青天白日走了雷霆。
這一道劍光幾乎刺傷了圍觀者的雙目,刀兵出鞘,周圍人頓時做鳥獸散。
她自幼練習槍法,但萬般歸一,劍法也不差。
策馬上前,李惜闕一劍將那小吏的盔帽劈成了兩半,距離天靈不過半分,斷髮漫天飄散。
那就大鬧一場吧!
李惜闕心想。
餘元寶疑惑的看向她,好像是在詢問她突然發什麼瘋。
‘原來你也知道啊?’
李惜闕有些好笑。
“是你先發瘋的才對吧?”
“但既然你想瘋一把,我沒理由不陪你。”
她輕聲回話。
“正好我也想看看,咱們最後能整出多大的亂子。”
雖然暴露了女聲,但那小吏此時如何能察覺,只是一個勁的求饒,順便把他知道的七八個李長蔭有可能出沒的地方都爆了出來。
“發什麼神經!”
餘元寶聳了聳肩,雖然擺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但他心中更有了底氣。
知道有人會支援自己,這真是一件好事。
他確實很憤怒,眼中的怒火十成十都是真的。
但他畢竟不是一個人,任務還得做,所以強忍著罷了。
本來還想著收斂幾分,那既然大小姐都同意了,那還有什麼可說?
“你可別後悔!”
餘元寶嘿嘿一笑,抬手將那小吏扔到了一旁,策馬便狂奔了起來。
一邊趕路一邊喊:
“讓開!都讓開!敢阻某家,當斬不赦!”
喊聲震天,惹得街邊的商鋪閉戶,惹得行人四散奔逃。
身處敵國還如此放肆,又是策馬狂奔又是大喊大叫,餘元寶的字典裡好像根本沒有一個“怕”字。
而這讓李惜闕亢奮了起來,心臟砰砰直跳。
趕上去與餘元寶並肩,迎著狂風,她大聲說道:
“無論你要幹什麼,放手去幹!”
刺激,簡直太刺激了!
“好!”
餘元寶瞪大了眼睛。
“第一站,安瀾鎮第一酒樓,迎春院,咱們去把那翻個底朝天吧!”
“迎春院?是正經地方嗎?”
李惜闕突然問道。
“我哪知!”餘元寶翻了個白眼,“幹仗呢,還管它是不是正經地方?”
“也是。”
軍馬過處,家家戶戶門窗緊鎖,攤鋪店面也都一一謝客。
真如山匪進城一般。
馬蹄激起了塵土,清脆的聲音在街面迴盪。
‘藐視王法,橫衝直撞。怎麼不像是演的呢……‘
她抬手戳了戳餘元寶的後腰。
“仔細講講,你要怎麼鬧這一場?”
餘元寶頗為不滿的看了她一眼。
“別動手動腳的,男女授受不親!”
李惜闕立刻轉手為刀,狠狠砍向他的肩膀。
“說你胖你還喘上了,我問正事呢。惹出這麼大的動靜,你一會想怎麼收場!”
“現在好像是你比較胖。”
“我真是…”
“好了好了。”
餘元寶連忙討饒。
“我其實沒什麼計劃……”
李惜闕頓時語塞,但餘元寶又接著說道:
“但有一點你說的不對。或者說,以你的教養,沒有想到這一種可能。”
“什麼?”
餘元寶嘿嘿一笑,臉上的殺氣更勝了幾分。
“我為什麼要收場?該收場的是對方才對!”
見李惜闕不解,他於是補充道: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搗亂的人不會想著收場。反而是那些老爺,一會要想方設法為我擦屁股。”
“咱們儘管搗亂,自有人願意善後。”
李惜闕張嘴就要問出一句“憑什麼”,而餘元寶已經再一次加快了速度。
這樣的事情,歷史書裡不知道有多少,而他餘元寶,平日裡最喜歡看的就是歷史。
文科生是這樣的,不然也不會找不到工作………
餘元寶搖了搖頭。
“因為他們比我們更害怕!”
“你強他就弱,你弱他才強。”
“只要想清楚這一點,很多事情就會變得相當魔幻了……”
………………………
馬蹄的踢踏聲還沒有傳來,在安瀾鎮的一處幽靜地段內,坐落著一座巨大的府邸。
這裡自然是李府了,府內,縣長李長蔭正和尉長鬍明飲茶。
二人還完全沒有察覺到鎮子另一邊的騷亂,正不緊不慢的聊天。
能和縣長一起坐著飲茶的自然不會是閒人。
尉長鬍明,安瀾鎮的一把手武官,至少在地位上,二人是平起平坐的。
“今天是有什麼要事?”
這裡是一座小小的涼亭,庭中有一張木桌,只坐了李長蔭和胡明二人。
木亭通透,遮住了酷熱的陽光。亭柱樸素,雖然沒有雕刻什麼花紋,但這木頭可是上好的木頭。
光這一個亭子,花費的赤金就不止二十兩了。
胡明環顧了一週,這裡的景色確實心曠神怡。
“還是你這裡好啊,那個詞怎麼說來著,雅緻!”
胡明一拍腦袋。
“哪像我,有兩個閒錢就扔到女人肚皮上了,忒沒格調!”
這自然也是試探,蓋因為他察覺這一次談話不簡單。
他們自然不是第一次相聚了,但在李長蔭私府聚會的次數卻也不多。
更別說在如今這個敏感的時節。
而要說這李府可真不簡單,幾進幾齣的大門,專人設計的庭院,哪怕在這黃沙遍地的安瀾地界,也依然撐起了一片難得的綠蔭。
鶯鶯燕燕,明明翠翠。這樣動人的景色,確實只有一小部分人可以享受到。
此乃天下至理。
甚至於這裡還不是李長蔭最大的家宅,因為城外的田畝至少有四分之一是他的。
這當然不正常。
但巧取豪奪也好,私立名目也罷,總之是得到了。
“老爺,茶好了。”
童聲清脆,帶著笑意,和這處庭院頗為合拍。
李長蔭不喜女色,也因此,下僕多以小童為主。
這也是他聲名狼藉的原因之一。
此時正有梳了髮髻的小童端來茶水和瓜果,童聲清麗,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
茶水瓜果輕輕放在桌上,小童也退了下去。
諾大的庭院,只剩下二人。
“確實是好茶,勞你費心了。”
胡明一口將滾燙的茶水喝下,其實沒有喝出味來,畢竟他喜酒水遠勝於茶水。
這種又苦又澀的口感,實在是喝不慣啊。
胡明是個典型的武夫,膀大腰圓,還留著一臉的絡腮鬍,端的是有些霸氣。此時喝茶如飲酒,差點把茶葉都吃了下去。
看著他那副牛嚼牡丹的樣子,李長蔭很是不滿的搖了搖頭。
他穿著一身素色的長袍,雖然沒什麼花紋,用料卻考究。此時一抹鬍子,明白這是胡明在和他表態了。
潛臺詞自然就是,‘我今天就是來吃喝的,別的我可不管。’
也是,能做官的,哪一個不是人精呢。
莫看胡明一臉的大鬍子,真要論起來,心細著呢。
李長蔭也不惱,只是慢悠悠介紹起茶水來。
“這是梁境茶郡,泗水縣的新茶,精貴著呢!”
李長蔭吹了吹杯麵漂浮的些許茶葉,先是輕輕聞了聞,而後抿了一口茶水,任由茶湯在舌中纏繞。
等茶水不那麼燙了再一口喝下,而後吸氣又吐氣,一股茶香頓時如長蛇一般,在周身繞了一圈又散去。
“這茶是有靈性的,喝一口耳清目明,是貴過赤金的名品。”
李長蔭抬了抬眉毛。
“就連我也只得過二兩,今天才捨得拿出來款待你。”
他說了一大通,胡明卻只是聳了聳肩。
“我這舌頭,早被酒液醃的透了,你和我說這些不是在對牛彈琴嗎?”
他聞了聞茶葉,那茶葉上還有微微的霧氣升騰,一縷縷竟然搖曳如活物,確實是名茶。
“香是挺香的,至於耳清目明嘛…我倒是沒感覺出來。”
李長蔭搖搖頭。
“你畢竟是鍛了骨的武者,要是這茶對你也有用處,那就不止這點錢嘍!”
說著就又拍了拍手,頓時又有幾人從院後走出。這一次手上端著的,就是各種各樣的酒水肉食了。
胡明哈哈一笑,嗅了嗅空氣中瀰漫的肉香,食指大動。
“這才對嘛!”
說著就夾了一片醬牛肉,就著酒水吃了下去。
“我還不瞭解你,自然早就備好了。”
李長蔭平時不喝酒,今天卻難得抿了一杯。
酒水辛辣,一股熱氣從食道流下,又從天靈升騰了起來。
“說起來,今天這牛肉可來之不易啊。”
李長蔭突然笑著說道。
胡明不明所以,皺眉問道:
“怎麼說?”
李長蔭也只是扶了扶手,示意他接著吃。
“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昨天吩咐後廚連夜給你滷牛腱子,沒想到香味兒飄的太遠,引來了幾個小賊。”
“差點讓他們進了廚房,那身味道,如果染到牛肉上可就吃不成了。”
“你說,這牛肉豈不是來之不易?”
說著他又搖了搖頭。
“世道真是變了啊,往前幾年,哪裡會有這麼膽大的人呢。”
胡明這才放鬆了下來,迎合道:
“誰說不是呢,這兩年是亂了一些,街上小偷小摸的人也多了,我這邊的壓力一直很大啊!”
他嘆了口氣,筷子甩了甩,將一片牛肉丟進嘴中。
“那些賤民,一天天什麼活計也不幹,就會混吃等死!”
“這邊偷一點,那邊搶一點,膽子是真大到沒邊了。”
胡明又飲下幾杯,額頭微微發汗,這才又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他拿筷子遙遙指了指西邊,那裡是鎮中監牢之所在。
“你可知,那牢房裡如今成了什麼樣子?”
李長蔭很無所謂的回應道:“願聞其詳。”
“地獄,那地方已經和那閻羅王的後院差不多了。”
胡明的聲音低了下去。
“太多犯人了,甚至於每天還會有更多人被抓走。”
“人擠著人,人挨著人。小小一間牢房裡面要擠十幾個人,你能想象嗎?”
說著他又仰頭灌下一大杯酒,眼神微微渙散。
“從一個月前開始,我就不去那裡了。”
“我只知道,每天都有很多人被送進去,卻很少有人出來……”
胡明喉結滾動,哪怕以他的見多識廣,此時喉頭也微微發緊。
他快速的左右巡視一圈,好像在警惕會有野鬼竄出,正午的陽光也無法驅散心中的寒冷。
“每天都有人死,死的不明不白,沒有全屍……”
“現如今,吏部的人都不敢進入監牢了。”
“先是獄卒瘋了幾個,然後哪怕只是進去送個飯都要大病一場,可邪乎了。”
兩人又碰了幾杯,李長蔭終於嚴肅了起來。
他注視著胡明的側臉,小聲道:
“今天叫你來不為別的,就為了聊聊,百里外的地界!”
眼見胡明停止了咀嚼,他又問道:
“你怎麼看?”
胡明搖搖頭,也沒了吃食的心情。
他當然明白李長蔭在問什麼,他想知道夏老將軍究竟能不能守的住。
安瀾鎮距離邊境太近了,甚至可以說,如果醒辰關被破,上午破下午黎軍就能打過來這裡,他們這些土閥,到時候有一個算一個,全要被殺了祭旗。
性命只有一條,實在是由不得馬虎。
“我如何能知道?”胡明苦笑一聲,喝下一杯悶酒。
“我說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兩位點星強者,幾十萬大軍,你讓我一個城管來預測輸贏?”
這話也確實在理,李長蔭也知道會是這樣的回應。
但他還是沉默了半晌,才用有些乾澀的語氣問道:
“就連你,也說不出夏將軍必勝這樣的話嗎?”
此言一出,空氣好像都凝固住了。
是啊,就連胡明這樣的武夫都沒有絕對的信心,這何嘗不是一種回答呢。
胡明無言以對,表情也更加陰鬱了。
“所以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李長蔭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我的意思是,我們是不是應該早做打算了……”
聽到這話,胡明瞪大了眼睛。
“你瘋了!”
一鎮之長,當著他的面,和他談叛國?
胡明下意識就要去摸刀,可李長蔭只是淡淡的注視著他。
“怎麼,要把我抓去?”
他嗤笑了一聲。
“你胡明又是什麼好東西嗎?”
話都講開了,李長蔭索性拂袖而起。他用一種譏諷的眼神看向胡明,語氣輕蔑道:
“這些年做過的惡事你可還記得清楚?”
“鎮東李員外家是如何家破人亡的?鎮西張家長女次女是如何失蹤的?你胡明家裡那一箱赤金是怎麼來的?”
李長蔭幾乎要笑出聲來。
“哪次不是我去幫你擦屁股!”
“咱們二人是一條船上的,誰也跑不了!”
胡明沉默半晌,也並不氣惱,只是又拿起了筷子。
“你有門路?”
“沒有。”
“那你說個卵!”
“你看看,又急。”
李長蔭給二人斟上了酒,不緊不慢的回話。
“機會是需要創造的,我們要的不是錦上添花,是雪中送炭……”
“我也只是想要一條退路罷了。”
誰不想要退路呢?
胡明思考了一會,並不點頭,只是默默的吃菜。
於是李長蔭知道,胡明也早有了這個念頭。
那就好辦多了。
他張了張嘴,剛要將自己打好的腹稿脫出,遠處卻突然響起了喊聲。
李長蔭忍不住皺眉。
開始還聽不太清晰,可很快,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隱隱有刀柄出鞘,金鐵相擊的聲音。
“什麼情況?”
雖說疑惑,但二人卻並不緊張。
且不說李家的家丁上百,胡明可是帶了整整一隊士兵過來的。
雖然比不上軍中計程車兵,但也都是好手。
黎軍距離這裡還很遠,這安瀾鎮還翻不了天!
“怎麼了這是?有賤民不偷改搶了?”
李長蔭皺了皺眉頭,剛要起身去看看,就見那硃紅的大門轟然開啟。
轟!
說開啟其實並不準確,因為那實心的木門竟然直接被打的飛了起來。
硃紅的木門高兩米,左右對開,無論哪一半都怕是要有五百斤了。
竟然被打飛了起來!
在二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那門扉劃過一道弧線。
一半砸塌了灌木,一半竟直接拍進了園中的水塘。
嘩啦啦一聲巨響,驚起半米高的浪花。
還沒等李長蔭回過神來,兩個黑影又被甩了過來。
“救命啊!”
其中一個被胡明接住,另一個則直接壓垮了餐桌,將李長蔭壓在了身下。
“哎呦!”
李長蔭痛呼一聲,剛剛吃下去的東西差點被壓了出來。
滿桌的酒水灑到他身上,菜湯順著髮絲滑進了脖領,別提多狼狽了。
竟然是兩個兵丁被扔了過來!雖然沒有性命之憂,卻著實被揍的不輕。
“什麼人!”
胡明連忙將李長蔭扶起來,這才看向門口,當即怒不可遏道:
“敢如此放肆,真是活膩了!”
嘴上撂著狠話,雙腳卻穩如磐石。
“來人啊,有逆匪!”
聲音傳出去很遠,卻壓根沒有人回話。
李長蔭被壓的差點背過氣去,此時才終於緩了過來。
他看向門口,只見到兩個身穿盔甲的身影一步步走了過來。
此時的他再沒有了方才指點江山的氣勢,也沒看清具體情況,張口便罵道:
“你們是什麼人!我是安瀾鎮的縣長!”
“哪裡來的狗東西敢來我府中放肆,我定要將你們全都扔進大牢!”
他還以為是哪裡路過的強人,打秋風竟然打到了他的身上。
李長蔭罵的是越來越歡快,卻沒有注意到,一旁胡明的臉色已經越來越不對了。
“哦?原來就是你啊。”
聲音伴隨著腳步,灑下一大片陰影。
來人自然就是餘元寶和李惜闕了。
就在剛才,他已經掀翻了兩座酒樓,打穿了一處私府,這才終於找到了他的目標。
餘元寶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兩排白牙在陽光下亮的刺眼。
“可是讓我好找!”
嘴上咧著笑容,眼睛裡卻只有憤怒,這讓他的整張臉極其不協調,好似惡鬼一般。
他隨意瞥了一眼,然後看也不看胡明,伸出大手就抓向李長蔭。
“李長蔭,你的事發了,跟我走一趟吧!”
除此之外,再無言語。
身後的李惜闕好似門神,只是面具下的眉毛微微挑起,翻了個白眼。
真是槽點滿滿的展開。
’看你如何收場吧……‘
反正她已經做好一路殺出去的準備了。
李長蔭狠狠甩了甩手上的菜湯,心中咯噔了一下。
’事發了,什麼事發了?‘
做過的事情太多完全不記得啊!
最關鍵的是,這兩人究竟是誰啊,抓人也要講流程的好嗎?
他到現在都是懵的,突然有兩個人闖進他府中,打傷了他的家丁,張口就要抓他?
這一幕實在是太過於魔幻,讓李長蔭恍惚間好似在夢境之中,腦中一團亂麻。
哪怕真是上面有人要怪罪他,也不應該是這樣啊。
不得先在鎮中監察一段時間,然後再和他私下聊一聊?
到時候畫出個章程來,李長蔭自信能在他這一畝三分地裡跟任何人鬥法。
哪有直接衝進來的,土匪嗎?
“我是朝廷命官!你要抓我,京都的手信在哪?牧首的私印在哪?”
一邊說著一邊躲到了胡明的身後,心中還在不停的思索。
’沒道理啊,最近沒有聽到風聲啊……‘
但越想心裡面越是沒底,畢竟沒有風聲這件事情本身就很嚴重了……
於是氣勢上又弱了三分,只聲色俱厲道:
“胡明你是死人嗎?這兩人定是那黎軍的細作,快出手啊!”
嘿,這話倒是不錯。
不管是誰,先把水攪渾,這是李長蔭此時唯一的念頭。
他不是武者,自然感受不到身前兩人的可怕,但胡明能感覺出來啊!
胡明此時感覺自己全身的骨頭都像是生了鏽,僵在原地動也不敢動。
他好像站立在山腳,抬頭只能看到半山腰的雲霧,而那山巔遠遠沒有邊界。
‘前面這個沒帶面具的還好,後面那個帶面具的大漢……‘
胡明嚥了口口水,正好對上了餘元寶的眼睛,腦袋頓時嗡的一聲。
好像田鼠遇到了蟒蛇,家貓碰上了老虎。
來自食物鏈頂端的驚人壓迫感讓胡明汗毛倒立。
’不對,這個人也不對!‘
’難道都是升將的強者?‘
‘而且這身甲,怎麼這麼熟悉呢?’
胡明在心中將李長蔭罵了個狗血噴頭。
‘動手?動你娘!你找死不要帶上我啊!’
他也是有些懵逼,這一切發生的太快了,剛才兩人還在推杯換盞,下一秒就有兩個疑似升將的強者殺了進來。
真是做夢的想不到這樣的事情。
胡明試圖回話,卻發現牙齒打顫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正當他抓耳撓腮之時,餘元寶終於把注意力放在了他身上。
“你是誰?”
胡明腿一軟,下意識單膝跪在了地上。
“回大人,下官胡明,是這裡的吏長!”
而後便下拜,高聲道:
“但有驅使,莫敢不從!”
李長蔭睜大了眼睛,腦袋裡好像橫起了一根木樑,生不起其他念頭了。
“怎麼突然跪下來?”
餘元寶上下打量了他一會,揮揮手。
“跟你沒關係,滾!”
“好嘞!”
胡明頓時如蒙大赦,當即就要滾出去。
卻聽身後的李長蔭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
“姓胡的,我死了,你也別想好過!”
李長蔭此時終於害怕了,他也認出了餘元寶身上的軍甲。
此時腦袋裡好像一團混沌,只得死死抓住胡明。
是不是救命的稻草不好說,總之是不能讓胡明離開。
胡明差點氣歪了鼻子,恨不得當場扇他一巴掌。
但這句威脅卻是實打實的,雖然氣急,但腳步還是停了下來。
只能對餘元寶拱手道:
“大人,您要把李縣長帶走,是不是得出示一下文書啊?”
餘元寶收起了笑容。
“你要管閒事?”
“不敢不敢!”
胡明連忙下拜。
“只是您這麼做確實不合規矩,還希望能出示一下文書,我這邊也好記錄一下不是?”
身後的李惜闕微微抬眼。
只聽餘元寶冷哼一聲:“文書?有!”
隨即揮了揮手,頓時有一道紅光從身後飛出。
隨著咚得一聲悶響,那紅光擦著李長蔭的麵皮,深深捅進了亭子的木樑之中。
李長蔭呆滯的摸了摸臉頰,摸到滿手的鮮血。
再轉身看去,只看到一面小旗,旗面錦繡,旗尖微顫,隨風飄蕩起來。
其上正是一個被兩條蛟蛇纏繞的大字。
“夏”!
李長蔭微微眯眼,等他看清旗面上的“夏”字後,當即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夏…夏…”
這旗子自然是李惜闕扔的,竟然能將圓頭的木杆插進柱中,實在是厲害。
‘這一下威懾力肯定是夠了。’
餘元寶在心中暗暗給李惜闕點贊,一邊又看向胡明。
“這份文書,夠不夠啊?”
話音剛落,胡明轟然跪地,呈五體投地的姿勢。
“夠,太夠了!”
而後又挑起,拔刀怒視李長蔭。
“你這畜生,究竟做了什麼!還不快從實招來?”
變臉之快,就連餘元寶都愣了一下。
從他們衝進府邸計算,僅僅只經過了十分鐘左右,沒想到就經歷了兩次左右橫跳。
“都是人精……”餘元寶忍不住搖頭失笑。
此時,院外才終於有一隊士兵叫喊著衝了進來。
為首的是一名七尺的高個子,鞣過皮,算是踏入了武者之門。
所以剛才李惜闕下手重了一點,手背敲在了對方的下腹,直到現在那人都一瘸一拐的,臉上的驚懼與恨意都要溢位來了。
除他之外,一個兩個也都不好受,不乏有捶頭頓足,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人。
當然了,最慘的肯定是被餘元寶扔進來的那兩個,無他,這兩個人嘴不是一般的臭。
“賊…賊人!還不住手!”
一圈人躊躇了一會,終於顫巍巍的將餘元寶二人圍了起來,手中的長槍隨著身體顫抖,畫出了一個個圓圈。
李惜闕嘆了口氣,忍不住輕聲道:
“比之縣兵還有不足,更不用說軍中士兵了。”
至於赤楔,天魁這樣的強軍,那更是連背影都望不到。
“握不住槍的武者,真是侮辱了武這個字。”
餘元寶倒是一點都不意外,樂呵呵的回應道:
“叫他們武者也太牽強了,我看基本就是一群混混,穿個鐵片就被拉上來了。”
說著他拍了拍胡明的肩膀,說道:
“你怎麼練的兵?”
話音剛落,胡明已經一個箭步衝了上去,一巴掌打在領頭的隊長臉上。
力道之大,竟然帶著那七尺的漢子打了個圈,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沒等那隊長回過神來,胡明已經睚眥欲裂道:
“瞪大你的狗眼,兩位大人都認不得了?”
說罷又環視一圈,抬指便罵道:
“都愣著幹什麼,把武器扔了,否則別管我清理門戶!”
兵丁們傻了眼,愣了半晌,才下意識的扔掉了手中的武器,到一旁罰站去了。
“多謝二位大人幫下官教育了他們一番,能領教大人的武功真是他們三世修來的福份!”
胡明轉身又拜倒。
“不知有沒有哪個不長眼的衝撞了座駕?是殺是剮全憑大人發落!”
餘元寶摸摸下巴,一時間並不言語。
於是胡明也真就一直跪著,頭也不敢抬。只剩下在一邊瞪大了眼睛的李長蔭,以及一群終於開始感到後怕的兵丁。
一時間,空氣彷彿都靜止了下來,將這片小小的院落化作了琥珀,禁錮成一塊。
又過了半晌,餘元寶才又看向李長蔭,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
“李長蔭,你的事發了,跟我走一趟吧。”
此言一出,時間才彷彿重新流動起來。
兵丁們不自然的活動手腳,胡明也暗中鬆了一口氣,直起身來,對著李長蔭怒目而視。
“冤枉啊大人!”
李長蔭也終於直起身來,張嘴就喊冤。
汗水浸溼了他的髮髻,臉上只剩下了驚懼。
來不及思考細節,他現在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想辦法渡過這一“劫”。
於是聲淚俱下道:
“大人要拿我,總要告訴我,我犯了什麼事情吧?”
“就是死,也得讓我死個明白不是嗎?”
李長蔭自然比所有人都知道,他到底犯過什麼事情,只是仗著身後有人,又做事小心,因此沒有把柄而已。
他已經打定了主意,無論一會餘元寶怎麼說,都要一口咬定,絕對沒有這種事情。
先拖一拖,沒準能有轉機呢?
餘元寶冷笑一聲:“也罷,讓你做個明白鬼!”
於是一步步上前,將自己的陰影覆蓋在李長蔭身上。
“我給你提個醒,軍糧!”
“大人我冤枉,我從來沒有……”
冤屈剛剛喊出口,李長蔭突然愣了一下。
“軍糧?”
他有些不確定的重複了一遍。
餘元寶瞪大了眼睛。
“軍糧!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我……我……”
李長蔭感覺自己的舌頭好像打了結。
這個他是真的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