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七夜往庫房走,才過了演武場後巷,風裡突然多了股子腥氣。
他腳步頓住。
鎮魔司裡養著驅邪的雪麟,連野貓都不敢隨便撒尿,哪來的腥?
抬頭看天,日頭還掛在飛簷角,
可東邊的雲突然黑了——不是陰雲,是像被誰拿墨汁浸過,
成團成團往梅林方向湧。
老陳頭剪梅枝時的話突然在耳邊響起來:"梅樹活千年,不是為了開花,”
“是為了等個人——能拿著它的枝,去砍斷月亮的人。"
他摸向腰間斬妖劍,劍鞘上的雲紋硌得手心發疼。
梅林在鎮魔司最北邊,平時沒什麼人去。
去年冬天老陳頭在那兒種了百來株綠萼梅,說是要等紅月現的時候,用梅香衝陰氣。
可現在還沒入九,梅枝上才結了豆大的花苞,哪來的香?
腥氣越來越重,混著點鐵鏽味。
林七夜加快腳步,繞過演武場後牆,就看見梅林邊上的竹籬笆倒了半截,
雪地上有拖擦的痕跡——像是有人被什麼東西拽著,指甲摳進雪裡劃出來的。
他蹲下身,指尖沾了點雪。
雪水混著暗紅,湊到鼻端聞,是血。
不是人血,人血帶點甜,這股子苦,像被蛇毒泡過的。
"誰在那兒?"
林七夜剛直起腰,身後就傳來喝問。
他轉頭,看見個穿青布短打的小子從梅林裡鑽出來,
手裡舉著根燒火棍,棍頭還沾著梅枝的綠汁。
是伙房的小雜役阿福。
這小子平時總蹲在灶前偷烤紅薯,怎麼跑梅林來了?
"阿福,你怎麼在這兒?"
林七夜往前走兩步,阿福卻往後縮,
燒火棍抖得直晃:"我...我來撿梅枝,老陳頭說要曬梅乾。
可我聽見...聽見有東西在啃樹!"
"啃樹?"
"對!"阿福的聲音發顫,
"咔哧咔哧的,像狗啃骨頭。”
“我往林子裡瞅了眼,就看見...看見有個人吊在梅樹上!"
林七夜的手按在劍鞘上:"什麼樣的人?"
"穿黑衣服,腦袋耷拉著,脖子上...脖子上有好多眼睛!"
阿福突然尖叫起來,"就在那兒!
就在你背後!"
林七夜旋身,斬妖劍出鞘的瞬間帶起一陣風。
月光白的劍身映出個影子——是個黑衣人,
懸在離地三尺的空中,兩條腿軟得像麵條,
腦袋歪成一百八十度,正用後頸上的三隻眼睛盯著他。
那三隻眼睛全是灰白色,沒眼白沒瞳孔,
眼尾還淌著膿水,滴在雪地上滋滋冒煙,把雪燒出個黑窟窿。
"陰瞳屍。"林七夜咬著牙,劍指黑衣人眉心,
"誰養的?"
黑衣人沒說話,後頸的眼睛突然鼓起來,像要從眼眶裡蹦出來。
林七夜感覺太陽穴突突跳,
有什麼黏糊糊的東西往腦子裡鑽——是陰瞳屍的幻術,
想勾他的三魂七魄。
他咬破舌尖,血腥氣衝散了腦裡的混沌。
斬妖劍往上一挑,劍氣裹著梅枝上的雪碴子,"唰"地削斷了黑衣人腳踝上的鎖鏈。
那鎖鏈是黑鐵打的,刻滿了咒文,斷口處冒起綠煙。
"噹啷"一聲,鎖鏈掉在地上,黑衣人"撲通"摔進雪堆裡,立刻沒了動靜。
林七夜走過去,用劍尖挑開他的衣襟,心口處果然紋著朵黑蓮花——是暗魔宗的標記。
"暗魔?"阿福縮在樹後,聲音抖得像篩糠,
"他們不是被鎮在北境了嗎?"
林七夜沒答話。
他蹲下身,捏起截斷鎖鏈,鎖鏈上的咒文還在滋滋冒綠煙。
這咒文他在古籍裡見過,叫"鎖魂鏈",專用來養陰屍。
得用活人怨氣養七七四十九天,陰屍才能成氣候。
"阿福,去膳房找吳恨。"他把鎖鏈收進懷裡,
"就說梅林有暗魔蹤跡,讓他帶符紙來。"
"我...我不敢!"阿福抱著燒火棍直往後退,"那東西剛才還在啃樹!”
“要是...要是它又活了怎麼辦?"
"它活不了。"林七夜把劍插回鞘裡,
"鎖魂鏈斷了,陰屍沒了養魂的東西,撐不過半柱香。
你現在跑,比在這兒耗著安全。"
阿福咬了咬牙,撒腿就往膳房跑。
林七夜望著他的背影,又轉頭看向梅林深處。
剛才那陰屍出現的位置,正好是老陳頭說的"月城門"方位。
紅月七天後才升,暗魔現在就來佈局,怕是想借月城的陰氣開道。
他摸了摸懷裡的鎖鏈,突然聽見頭頂傳來"咔嚓"一聲。
抬頭看,最粗的那株綠萼梅枝斷了半截,斷口處白生生的,像被什麼利器削的。
梅枝上還掛著片黑鱗——指甲蓋大小,泛著冷光。
"不是陰屍。"林七夜捏起黑鱗,
"是妖。"
暗魔和妖勾結?
這不太對。
暗魔修的是陰魂,妖修的是本體,兩撥人向來不對付。
除非...
他突然想起吳恨說的話:"月城的門開時,會有陰風吹出來,那風帶毒,沾著皮就爛。"
如果月城的門能同時放暗魔和妖出來,那背後的主謀怕是要攪個天翻地覆。
林七夜把黑鱗收進道袍口袋,剛要往梅林深處走,就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
他轉頭,看見吳恨叼著菸捲,手裡攥著疊黃符,
美公子跟在他後頭,袖裡露著半根翎羽。
"找著什麼了?"吳恨把符紙塞給林七夜,
"阿福那小子跑得比兔子還快,說你在梅林撞見髒東西了。"
林七夜指了指雪堆裡的陰屍:"暗魔的鎖魂屍,後頸長陰瞳。
鎖鏈斷了,現在是死的。"
吳恨蹲下身,用腳尖踢了踢陰屍的腦袋:"暗魔最近動靜不少。”
“鳳凰小隊在北境發現暗魔祭壇,靈媒小隊在南江撈起暗魔的招魂幡。”
“合著他們是要四面開花?"
美公子湊過來,看了眼陰屍後頸的眼睛:"這眼睛...像活的。"
"本來就是活的。"林七夜摸出黑鱗,
"剛才在梅枝上撿的,是妖鱗。”
“暗魔和妖聯手,圖什麼?"
吳恨捏著黑鱗看了看:"這鱗是玄蛇的。”
“玄蛇屬陰,最擅鑽地。”
”月城的門在地下,他們怕是想挖地道進去。"
"月城的門不是在天上嗎?"美公子問。
"老陳頭說,月城有三門。”
“天門在月中,地門在地下,人門在人心。"
吳恨把黑鱗還給林七夜,"地門要是被挖開,陰風吹出來,鎮魔司的結界未必擋得住。"
林七夜看了看梅林深處:"我剛才想進去看看,說不定能找著地道入口。"
"我跟你去。"美公子摸了摸袖裡的翎羽,
"翎羽能擋陰毒,要是遇著風,我幫你扛。"
吳恨扯住她後衣領:"你回演武場。
曹彧瑋那小子今天在演武場教新弟子練刀,你不在,他該起疑了。"
美公子瞪他:"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你是美姑娘,鎮魔司最會偷懶的見習除魔使。"
吳恨笑了笑,"曹彧瑋要是問起來,你就說去膳房偷醬牛肉了。”
“他上次還說你像他二姨家的小閨女,最會偷嘴。"
美公子哼了一聲,轉身往演武場走。
走了兩步又回頭:"你們倆小心點!
要是遇著厲害的,吹哨子!
我袖裡的翎羽能召鶴,鶴一來,十個玄蛇都得被啄成篩子!"
吳恨衝她揮揮手,轉頭對林七夜說:"走吧。
要是地道真在梅林,得趕在紅月前封了它。"
兩人往梅林深處走。
梅枝越來越密,雪地上的痕跡也越來越亂——有蛇爬過的鱗印,
有陰屍拖行的血痕,還有些奇形怪狀的爪印,像狼又像人。
"停。"林七夜突然拽住吳恨的袖子。
前面的梅樹全都歪向同一個方向,樹根處的雪被扒開了,
露出塊青石板,石板縫裡滲著黑褐色的水,聞著有股子爛魚味。
吳恨蹲下身,用符紙擦了擦石板:"這是鎮魔司的鎮妖碑。”
“十年前鎮過一隻血蛟,後來血蛟被斬了,碑就埋在這兒。"
"碑被動過。"林七夜指了指石板邊緣的劃痕,
"有人用工具撬過,沒撬開,改用妖力硬挖。"
吳恨摸出火摺子,點著張符紙,符紙剛湊近石板縫,就"轟"地燒起來,火苗是幽藍色的。
"陰火。"他皺起眉,
"暗魔的禁術,得用至陽的東西才能克。"
林七夜解下腰間的斬妖劍:"劍鞘是雷擊木做的,至陽。"
"試試。"吳恨把符紙收起來,"先把石板掀開,看看下面有什麼。"
兩人一人扶著劍鞘,一人用符紙引火,費了老大勁才把石板撬開。
石板下是個黑洞,往下望不見底,
只聽見"呼呼"的風聲——不是普通的風,帶著哨音,像有人在吹骨笛。
"月城的陰風吹出來了。"林七夜摸出翎羽遞給吳恨,
"拿著,擋毒。"
吳恨沒接:"你拿著。”
“我穿的是鎮魔司的玄鐵甲,陰毒透不進來。"
林七夜也沒推辭,把翎羽別在腰間。
兩人踩著石板邊緣往下爬,洞壁上全是溼滑的青苔,還有玄蛇蛻的皮,黏糊糊的沾在手上。
下到洞底,眼前豁然開朗。
是個天然溶洞,洞頂倒掛著鐘乳石,
地上堆著半人高的骸骨——有獸骨,有人骨,
還有些林七夜叫不出名的怪骨,骨頭上全是細密的牙印。
溶洞最深處有面青銅鏡,鏡面蒙著層黑灰,
鏡前擺著七盞油燈,燈油是血紅色的,燈芯是人的頭髮。
"血魂燈。"吳恨摸出張符紙,
"暗魔的招魂陣,得用七盞燈引七魂,開月城的門。"
林七夜走到青銅鏡前,伸手擦了擦鏡面。
鏡面上立刻浮現出畫面——紅月當空,月城的門開了條縫,
門縫裡伸出隻手,手背上全是眼睛,正往地上抓。
"這是...預知?"他後退兩步,
"鏡裡的是七天後的景象?"
"不是預知。"吳恨盯著鏡面,
"是有人在窺天機。”
“用活人的魂做燈油,用死人的骨做陣基,就是為了看月城門開時的景象。"
林七夜想起老陳頭的話:"梅樹活千年,是為了等個人——能拿著它的枝,去砍斷月亮的人。"
他轉頭看向溶洞入口,梅枝的影子從洞口斜斜照進來,在地上投下道細長的影子,像把劍。
"吳恨。"他指了指梅枝的影子,"用梅枝砍鏡子。"
吳恨愣了下,立刻抽出腰間的短刀,砍斷洞口的梅枝。
梅枝剛被砍斷,就冒出股清冽的梅香,衝散了溶洞裡的腥氣。
他握著梅枝走到鏡前,梅枝尖兒剛碰到鏡面,
青銅鏡就"咔"地裂開道縫,鏡裡的畫面碎成了星星點點的光。
"成了?"吳恨問。
林七夜搖了搖頭:"沒。”
“暗魔的陣沒破,只是鏡子碎了。”
“他們還會找別的法子窺天機。"
"那怎麼辦?"
"封洞。"林七夜摸出鎮魔司的封魔印,
"用封魔印把洞封了,七天內暗魔進不來。”
“等紅月過了,再徹底清剿。"
吳恨從懷裡掏出疊符紙:"我來貼符,你蓋印。"
兩人忙活了半個多時辰,總算把溶洞封得嚴嚴實實。
爬出洞口時,天已經擦黑了,梅林裡的梅枝在風裡搖晃,像在跟誰打招呼。
"走。"吳恨拍了拍身上的灰,
"回膳房喝口茶。”
“老陳頭今天煮了陳皮普洱,美姑娘肯定偷喝了半壺。"
林七夜跟著他往膳房走,手不自覺摸向腰間的斬妖劍。
劍鞘上的雲紋還是亮的,像道凝固的光。
他突然想起鏡裡的畫面——紅月當空,月城的門開了條縫。
七天後。
他望著西邊的晚霞,輕聲說:"該來的,總會來。"
林七夜走到庫房門口時,風突然變了。
原本裹著梅香的風裡,這會兒摻了股子鐵鏽味。
他停住腳,鼻尖動了動——像血鏽在刀鞘裡悶久了,又被陰水泡過的腥氣。
庫房的銅環門扣"噹啷"響了聲。
守庫的老張頭掀開門簾探出頭,山羊鬍上沾著芝麻粒:"林先生來得巧,剛到的雷火符還熱乎著呢。"
林七夜沒接話,目光掃過老張頭身後。
庫房裡碼著整整齊齊的符紙箱,最上面那箱封條沒貼緊,
露出半張符紙邊角——是新畫的鎮魔紋,可紋路里泛著青,像被什麼東西浸過。
"老張頭。"他伸手按住門框,
"今天晌午過後,梅林那邊可有人去過?"
老張頭摸了摸後頸:"就老陳頭今早來剪過梅枝。”
“說是月城要開,得備些梅木刻鎮門符。”
“怎麼?"
林七夜沒答,轉身往梅林走。
斬妖劍在腰間沉了沉,
劍穗上的銀鈴"叮"地輕響——這是劍要出鞘的預兆,他練了十年,不會記錯。
梅林在鎮魔司後牆根,二十多棵老梅樹盤根錯節,
枝椏都往西北方斜著長,像在夠什麼看不見的東西。
林七夜踩著松針往裡走,越往裡,鐵鏽味越濃。
最深處那棵千年老梅下,老陳頭的竹筐倒在地上,剪子滾進了亂草裡。
梅枝沒剪完,斷口處凝著黑紅的汁液,不是樹汁,是血。
"老張頭!"林七夜喊了一嗓子,
"帶三捆火符來梅林!"
他蹲下身,指尖沾了點斷口的血,湊到鼻前聞——是暗魔血的味兒,帶著股焦糊的硫磺氣。
暗魔極少出現在人間界,除非......
"月城的門要開了。"他低聲說。
風突然大了。
梅林裡的梅枝"嘩啦啦"亂顫,原本青灰的天空裡,紅月亮正一點點往上爬。
林七夜抬頭,月光照在梅枝上,
那些斷口處的黑血突然冒起青煙,像被什麼東西燒著了。
"林先生!"老張頭拎著符紙跑過來,"這是怎麼了?"
林七夜沒接符紙,他盯著老梅樹的枝椏——最頂端那根枯枝上,不知什麼時候掛了張人皮。
皮是剝下來的,五官還在,是鎮魔司巡夜的小李。
"暗魔用他的皮當耳目。"林七夜抽出斬妖劍,劍刃嗡鳴,
"他們在窺月城的天機。"
老張頭的手開始抖:"那、那怎麼辦?"
"燒。"林七夜把火符往地上一撒,
"用雷火符燒了這棵樹。”
“暗魔附在梅枝上,得連枝帶皮一塊兒燒乾淨。"
老張頭哆哆嗦嗦摸出火摺子。
火符遇火就著,騰起的火苗是少見的幽藍色,
舔上梅枝的瞬間,樹裡傳出尖嘯聲——像有人拿指甲刮銅盆,刺得人耳膜生疼。
林七夜握著劍往前湊。
劍身映出紅月亮的影子,
他突然想起老陳頭說的話:"梅樹活千年,不是為了開花,”
“是為了等個人——能拿著它的枝,去砍斷月亮的人。"
現在這棵梅樹被暗魔附了身,可斷口處的黑血燒盡後,
露出的木芯竟是金紅色的,像淬了火的劍。
林七夜伸手摺下一段,木茬子扎得掌心滲血,可他沒松,反而攥得更緊了。
"林先生!"老張頭喊,
"那樹......"
"沒事。"林七夜把梅枝別在腰間,
"這是梅樹自己要給我的。"
紅月亮升到頭頂時,暗魔的尖嘯聲停了。
燒盡的梅樹樁子上,落著片焦黑的鱗甲——是暗魔的鱗,指甲蓋大小,邊緣還沾著雷火符的藍灰。
林七夜撿起來,放進道袍口袋。
他轉身往庫房走,剛邁出梅林,就看見吳恨靠在院牆上抽菸。
"看見麻雀飛進去那會兒,我就知道要出事。"吳恨彈了彈菸灰,
"美姑娘回演武場了,曹彧瑋那小子在打拳,沒看出破綻。"
林七夜把梅枝遞過去:"暗魔附梅樹窺月城天機,被雷火符燒了。”
“這枝是梅樹心,老陳頭說的'砍月亮的枝',可能就是它。"
吳恨接過去看了看,用指甲颳了刮木芯:"金紅的,像摻了硃砂。”
“老陳頭沒說錯,這枝得留著。"
他把梅枝還給林七夜,又摸出張皺巴巴的紙:"鎮魔司密報,鳳凰小隊在北境發現的暗魔,”
“和月城的門有關聯。”
“夏思萌說,門開時會有三波獸潮,第一波就是暗魔帶的。"
林七夜把梅枝別回腰間:"七天後,我跟你去月城。"
"行。"吳恨掐了煙,
"先去庫房拿符紙,美姑娘那邊該等急了。"
兩人往庫房走。
紅月亮的光灑在地上,把影子拉得老長。
林七夜摸著腰間的梅枝,木芯的金紅透過道袍滲出來,像團小火星,燙得他掌心發癢。
"老陳頭還說,"他突然開口,
"砍月亮的人,得拿著梅枝,站在月城門口。"
吳恨笑了:"那七天後,咱們就站在月城門口,拿這枝砍它孃的。"
風又起了,這回沒了鐵鏽味,只有梅香。
林七夜望著紅月亮,斬妖劍在鞘裡輕輕動了動——他知道,
該來的總會來,但至少,他們有了梅枝,有了劍,有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