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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心跳的重量

夏日的陽光,濃烈得如同熔化的黃金,毫無保留地潑灑在陸氏莊園新修剪過的草坪上。遠處噴泉的水珠折射出細碎的虹彩,空氣裡瀰漫著青草和玫瑰的甜香。一切都明亮、溫暖、生機勃勃,像一個用力過度的美夢,美好得近乎失真。

沈微坐在露臺的白色藤編躺椅裡,身上搭著一條薄薄的羊絨毯。她的腹部依舊平坦,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有她自己能感覺到那極其微妙的、與以往不同的沉重感,以及一絲絲難以言喻的悸動,如同沉睡的種子在土壤深處悄然甦醒,頂開第一縷生機。她輕輕撫上小腹,指尖的動作溫柔而珍重。

“夫人,您的溫水。”管家周叔的聲音帶著比以往更甚十倍的恭敬,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他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是溫度恰好的檸檬水,杯壁凝結著細密的水珠,旁邊還放著一小碟剝好的、晶瑩剔透的陽光玫瑰青提。自從那個訊息在陸家核心圈子裡傳開,整個莊園的運作模式都切換到了“最高警戒”級別,連空氣流動的速度似乎都被人為調慢了。

“謝謝周叔。”沈微笑得溫和,接過水杯抿了一小口。微酸的檸檬氣息在舌尖瀰漫開,稍稍壓下了那點熟悉的、蠢蠢欲動的噁心感。

就在這時,露臺那扇沉重的雕花玻璃門被猛地推開,力道之大,帶起一陣風。陸凜高大的身影裹挾著室外灼熱的氣息闖了進來。他今天穿了件質地柔軟的深灰色亞麻襯衫,袖子隨意挽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本該是閒適的模樣,可他臉上卻一絲閒適也無。

他的視線像精準的雷達,瞬間就鎖定了沈微,大步流星地走過來,腳步踏在木地板上發出清晰的迴響。他額角帶著一層細密的汗珠,呼吸有些急促,顯然是一路疾行而來。

“怎麼坐在這裡?”他的聲音繃得緊緊的,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目光迅速掃過她周身,像是在檢查一件精密儀器有無損傷,“太陽太曬了,風也有點涼。”不等沈微回答,他立刻轉向管家,語氣斬釘截鐵:“周叔,把遮陽傘撐開,調到最大角度。還有,毯子太薄了,去拿那條加厚的雲絨毯過來。另外,把室內恆溫再調高半度,確保夫人周圍環境絕對舒適。”

一連串的命令砸下來,帶著他慣有的、不容置喙的威壓。周叔立刻躬身:“是,先生。”迅速轉身去辦。

“陸凜,”沈微有些無奈地拉住他的手腕,觸手一片滾燙的汗溼,“別緊張,我很好。醫生說了,這個階段適當的陽光和新鮮空氣很重要,不是坐牢。”她試圖用輕鬆的語氣安撫他緊繃的神經。自從確認懷孕以來,陸凜就像一頭被強行塞進精緻瓷器店的猛獸,每根神經都高度警戒,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瞬間進入戰備狀態。

陸凜在她身邊的躺椅邊蹲下,姿勢有些彆扭,與他平日睥睨一切的姿態截然不同。他伸出手,那曾經簽下百億合同、也扣動扳機結束過生命的修長手指,此刻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難以抑制的顫抖,小心翼翼地覆上她的小腹。隔著薄薄的絲質家居服,他的掌心灼熱。

“他…還好嗎?”他問,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沈微從未聽過的、近乎脆弱的沙啞。彷彿那裡不是一個剛剛萌芽的生命,而是一枚隨時會引爆的、極其精密又極其脆弱的炸彈。他深邃的眼眸緊盯著她平坦的小腹,眉頭習慣性地蹙著,那裡凝聚著化不開的憂慮,彷彿在凝視一個無法掌控的深淵。

沈微的心尖像是被羽毛輕輕搔了一下,又酸又軟。她覆上他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背,將他微微顫抖的手指握緊,傳遞著無聲的安定。“嗯,很好。剛才還感覺他輕輕地動了一下,像小魚吐了個泡泡。”她柔聲說,描繪著那細微的、只有母親能清晰感知的奇妙觸感。

陸凜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眼中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隨即又被更深的緊張覆蓋。“動?現在?怎麼動的?是不是不舒服?用力嗎?痛不痛?”問題像連珠炮一樣砸出來,他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抓緊了躺椅的邊緣,昂貴的藤條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

“陸凜,”沈微加重了語氣,帶著點好笑的嗔怪,“是正常的胎動,非常非常輕,是寶寶在跟我們打招呼,說‘我很好,別擔心’。醫生不是說過了嗎?這是健康的訊號。”她看著他額角因為緊張而再次滲出的汗珠,抽出紙巾,溫柔地替他擦拭。“你看你,比我還緊張。”

紙巾柔軟的觸感拂過額角,帶著她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馨香。陸凜緊繃的下頜線終於鬆動了一絲。他順勢將額頭抵在她的手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試圖汲取她身上那份奇異的、能讓他從無邊黑暗和血腥裡掙脫出來的寧靜力量。

“我沒辦法不緊張,微微。”他的聲音悶悶地從兩人交疊的手掌間傳來,帶著一種近乎示弱的坦誠,“這…太陌生了。比面對‘圓桌會’、比對付‘清道夫’…難太多了。”那些槍林彈雨、爾虞我詐,他有的是經驗和手段去掌控、去摧毀。但此刻掌心下孕育的生命,卻像宇宙中最精妙的謎題,讓他引以為傲的掌控力徹底失效,只剩下最原始的不安和守護的本能。這感覺陌生得讓他心慌。

沈微的手指輕輕插入他濃密的黑髮,溫柔地梳理著。“我知道,”她低聲應和,指尖描摹著他後頸緊繃的肌肉線條,“慢慢來,我們一起學,好不好?”

陽光透過新撐開的巨大遮陽傘,濾掉了灼熱,只剩下暖融融的光暈包裹著他們。露臺上只剩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兩人交纏的、漸漸平復的呼吸。這一刻,連空氣中漂浮的微塵都顯得靜謐而溫柔。

***

這份來之不易的寧靜,在晚餐時分被猝然打破。

餐廳裡燈光柔和,長餐桌上鋪著雪白的亞麻桌布,擺放著精緻考究的骨瓷餐具。周叔帶著傭人正安靜有序地上菜。為了照顧沈微的胃口,廚房最近絞盡腦汁,菜品以清淡、營養均衡為主,色香味俱全。

沈微剛拿起銀勺,舀了一小口廚師精心熬製的野菌松茸雞湯。濃郁的香氣鑽入鼻腔,帶著山野的清新。然而,就在湯汁即將觸及唇瓣的瞬間,一股毫無預兆的、極其猛烈的噁心感如同海嘯般從胃部深處洶湧翻騰而上,勢不可擋!

“唔…”她猛地捂住嘴,臉色瞬間褪得慘白,勺子“哐當”一聲掉落在光潔的盤子上,發出刺耳的聲響。她甚至來不及說一個字,身體已經不受控制地前傾,劇烈地乾嘔起來。

“夫人!”周叔大驚失色。

“微微!”陸凜幾乎是同時從主位上彈了起來,動作快得帶倒了身後的椅子,沉重的實木椅砸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他一個箭步衝到沈微身邊,在她徹底軟倒之前,堅實的手臂已經穩穩地攬住了她的肩膀和腰身。

沈微只覺得天旋地轉,胃裡翻江倒海,冷汗瞬間浸溼了額髮。她無力地靠在陸凜懷裡,身體因為劇烈的生理反應而微微顫抖,每一次乾嘔都牽扯得全身骨骼都在呻吟。

陸凜的臉色比沈微還要難看,鐵青一片,那雙曾讓無數對手膽寒的眼眸裡,此刻只剩下全然的驚懼和一種瀕臨失控的狂亂。他手臂的肌肉繃得像鋼鐵,穩穩地支撐著她虛軟的身體,另一隻手慌亂地撫著她的背脊,卻完全不得章法。

“周叔!叫醫生!立刻!馬上!所有醫生!十分鐘內我要看到他們全部出現在這裡!”他朝著管家咆哮,聲音因為極致的恐慌而變了調,如同受傷的野獸在嘶吼,每一個字都裹挾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餐廳裡侍立的傭人們噤若寒蟬,連呼吸都屏住了。

“是!先生!”周叔也慌了神,轉身就要衝出去打電話。

“等等!”沈微強忍著又一陣湧上的噁心,虛弱地抓住陸凜的手臂,聲音細若遊絲,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堅持,“別…別叫他們…陸凜…聽我說…”她艱難地喘息著,斷斷續續地說,“只是…正常的孕吐…醫生…說過的…反應會…比較強烈…沒事的…過一會兒…就好…”

“這叫沒事?!”陸凜低吼,他看著她蒼白如紙的臉,感受著她身體無法抑制的顫抖,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要捏碎。他經歷過無數生死一線的險境,卻從未像此刻這般恐懼無助。“你吐成這樣!臉色這麼難看!什麼叫正常反應?!”他固執地認為這必然是某種危險的徵兆,是他無法掌控的、可能奪走他珍寶的災難。

“真的…是正常的…”沈微靠在他懷裡,努力調整著呼吸,汲取著他身上令人安心的冷冽氣息來對抗那頑固的噁心感。她太瞭解他了,這種時候,強硬只會激起他更深的偏執和恐懼。她放軟了聲音,帶著一絲懇求的意味:“你抱我回房間…休息一下…好不好?我躺一會兒…喝點溫水…就會好很多…叫醫生來…他們…也是這麼處理的…”

她柔軟的語氣和虛弱的姿態,像一根針,輕輕刺破了陸凜那層名為“恐懼”的堅硬外殼。他胸膛劇烈起伏著,像被拉滿後驟然鬆開的弓弦。他死死地盯著她蒼白的小臉看了幾秒,彷彿在確認她話語的真實性。最終,那股要把全世界醫生都綁來的狂暴戾氣,在她懇求的目光下,極其艱難地、一點點地壓了回去。

“……好。”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手臂小心翼翼地收緊,彷彿抱著價值連城的易碎琉璃。他俯身,用最輕柔、最穩當的動作,將沈微打橫抱起。她的體重很輕,此刻在他臂彎裡更是輕飄飄的,像一片羽毛,這感覺讓他心頭的恐慌又加重了幾分。

他抱著她,大步流星地離開餐廳,腳步又快又穩,每一步都踩得極重,彷彿要將所有的不安和憤怒都踏碎在腳下。周叔立刻指揮人清理,同時低聲吩咐廚房準備溫熱的檸檬水和蘇打餅乾。

臥室的門被陸凜用腳後跟帶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他將沈微小心翼翼地放在寬大柔軟的床上,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他扯過絲絨被仔細地蓋到她胸口,掖好被角,又快步去倒了溫水,試了溫度才遞到她唇邊。

“慢點喝。”他的聲音依舊緊繃,但那份狂躁的戾氣已收斂,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擔憂和笨拙的溫柔。

溫水滋潤了乾澀的喉嚨,那陣翻江倒海的噁心感終於稍稍平息。沈微靠在枕頭上,看著他緊繃的側臉線條,和他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驚悸,心中又軟又澀。

“嚇到你了?”她輕聲問,帶著歉意。

陸凜沒說話,只是坐在床沿,緊緊握住她的一隻手,力道大得像是要確認她的存在。他低著頭,目光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眼底翻湧的情緒。過了許久,他才低低地“嗯”了一聲,聲音沉啞。

“對不起…”沈微的手指在他掌心輕輕撓了撓。

“別說對不起。”陸凜猛地抬頭,打斷她,眼神銳利而複雜,“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是我…太失控了。”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底深處翻湧著沈微熟悉的、屬於他過往黑暗歲月的陰霾和自我厭棄,“我剛才的樣子…是不是很可怕?像以前…控制不住的時候?”他指的是那段被“曼陀羅”訓練浸染、被仇恨驅使、手段狠戾無情的時光。他害怕自己骨子裡的暴戾和偏執,會在面對她、面對他們孩子的問題時,再次失控地顯露出來,傷害到她。

沈微的心猛地一揪。她用力回握住他的手,用盡此刻能凝聚的所有力氣。“陸凜,看著我。”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堅定。

陸凜抬起眼,對上她澄澈的目光。

“你剛才的樣子,是緊張,是害怕,是心疼我。”沈微一字一句地說,目光溫柔而堅定地望進他眼底,“是因為你在乎,在乎我,在乎我們的孩子。這和以前不一樣,完全不同。我分得清。”她抬起另一隻手,指尖輕輕拂過他依舊緊蹙的眉心,想要撫平那道刻痕,“你只是在學習…學習怎麼做一個丈夫,一個…父親。我們都在學。”

“父親…”陸凜咀嚼著這兩個字,像是第一次真正理解它們的重量。一種前所未有的、極其陌生的暖流混雜著更深的惶恐,在他冰冷堅硬的心湖裡激盪開。他反手抓住她撫在自己眉心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汲取著她掌心的溫度。

窗外,夜色已悄然降臨。城市的燈火在遠處連成一片璀璨的星海,而臥室裡只開了一盞柔和的壁燈,光線溫暖而靜謐,將兩人相擁的身影溫柔地籠罩。

***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陸氏莊園的主臥室內一片黑暗,只有角落一盞微弱的睡眠燈散發著朦朧的光暈,勉強勾勒出傢俱的輪廓。

沈微猛地睜開眼。

冰冷的汗水浸溼了額髮,黏膩地貼在面板上。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黑暗中,那令人窒息的畫面如同跗骨之蛆,再次清晰地浮現——冰冷的雨夜,刺眼的車燈劃破黑暗,巨大的裹屍袋被拖曳著,在潮溼的地面上留下扭曲蜿蜒的水痕,那深色痕跡彷彿永遠也流不盡的血…然後,是那枚被黑色曼陀羅乾花纏繞的髮卡,在慘白的手電光下,閃爍著妖異而絕望的光芒!

“不…”一聲破碎的嗚咽從她緊咬的唇瓣間溢位,身體下意識地蜷縮起來,像一隻受到致命驚嚇的小獸。

幾乎在她發出聲音的同一瞬間,身側的床墊猛地一沉,一股強大而熟悉的氣息帶著滾燙的溫度瞬間將她籠罩。結實有力的手臂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將她顫抖的身體緊緊圈進一個寬闊而安穩的懷抱。

“我在!微微,我在!”陸凜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剛驚醒的急促,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帶著灼熱的烙印,燙在她冰冷的心尖上。他抱得那麼緊,彷彿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裡,用身體為她隔絕開所有魑魅魍魎。他的手掌寬厚溫熱,帶著安撫的力道,一遍遍撫過她繃緊的脊背,試圖熨平那深入骨髓的驚悸。“別怕,看著我,看著我微微。只是個夢,都過去了,結束了。我在這裡,沒人能再傷害你。”他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能穿透噩夢的力量。

沈微急促地喘息著,冰冷的指尖無意識地緊緊攥住他胸前的睡衣布料,布料下的肌肉堅硬如鐵,帶著活生生的熱度和心跳。她的臉埋在他頸窩,呼吸著他身上清冽又令人安心的氣息,那令人窒息的恐懼感才如潮水般緩緩退去,留下陣陣虛脫般的後怕。冷汗濡溼了鬢角,身體還在細微地顫抖。

“裹屍袋…髮卡…”她在他懷裡含糊地呢喃,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哽咽。

“假的,都是假的。”陸凜斬釘截鐵,下頜線繃緊,帶著一種近乎兇狠的篤定,彷彿要用自己的意志力去抹殺她腦海中那些殘存的影像。他收緊了手臂,下巴抵在她柔軟的發頂,聲音沉緩下來,帶著一種笨拙卻無比鄭重的承諾,“那些髒東西,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我們的地方,只有陽光和…他。”他的手掌,帶著滾燙的溫度,小心翼翼地、極其珍重地覆蓋在她依舊平坦的小腹上,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一個易碎的肥皂泡。

這個動作像一道暖流,瞬間擊中了沈微內心最柔軟的地方。那沉甸甸的、代表著新生命的重量,透過他寬厚的手掌傳遞過來,帶著不可思議的魔力,將殘餘的夢魘驅散了大半。

陸凜保持著環抱她的姿勢,另一隻手摸索著拿起了放在床頭櫃上的一個小巧儀器。那是他重金聘請的全球頂尖醫療團隊最新送來的胎心監測儀,造型簡潔流暢,操作卻極其精密。他小心地掀開沈微的睡衣下襬,動作輕柔得彷彿在拆解一枚炸彈。冰涼的耦合劑觸碰到肌膚,沈微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陸凜立刻停住,低聲道:“忍一下,很快。”

他專注地盯著小小的顯示屏,手指微動,極其謹慎地調整著探頭的位置。臥室裡只剩下兩人交錯的呼吸聲。幾秒鐘後,一陣奇特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咚、咚、咚、咚…

聲音由小變大,清晰、有力、節奏穩定,像一匹健壯的小馬駒在草原上歡快地奔跑,又像一記記微小卻充滿生命力的鼓點,敲打在寂靜的深夜裡。

陸凜的身體瞬間僵住了。他所有的動作都停滯了,連呼吸都屏住了。那雙曾洞悉無數陰謀詭計、淬鍊得冰冷銳利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住螢幕上跳躍的波形和那個小小的數字——141次/分鐘。他的瞳孔深處,彷彿有星辰被點亮,又像有堅冰在無聲地碎裂、融化。

這就是…他(她)的心跳?

這就是那個正在她腹中悄然生長、連線著他們骨血、象徵著未來與救贖的小生命的聲音?

那聲音如此鮮活,如此蓬勃,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足以穿透一切黑暗的力量。它蓋過了沈微夢中那冰冷的雨聲、裹屍袋的拖拽聲,也蓋過了陸凜自己心頭那沉重如山的血腥過往和揮之不去的陰霾。

咚、咚、咚、咚…

穩定的、充滿希望的生命節拍,在靜謐的房間裡持續迴響。

沈微也安靜下來,她側過頭,目光從陸凜那寫滿震驚、狂喜、難以置信的複雜側臉上移開,也落在那小小的螢幕上,聽著那奇妙的聲音。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從心底深處湧起,瞬間淹沒了所有殘留的寒意。她反手,輕輕覆蓋在陸凜那隻依舊僵硬地放在她小腹上的大手手背上,指尖微微用力,傳遞著無聲的肯定。

陸凜像是被她的動作喚醒。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頭,目光從螢幕移向沈微的眼睛。那眼神裡的風暴尚未平息,卻沉澱下一種近乎虔誠的、深不見底的溫柔。他張了張嘴,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什麼聲音也沒能發出。他只是收緊了懷抱,將她和那代表著新生命的奇妙聲音,更深、更緊地擁在懷中,彷彿擁住了他黑暗人生裡唯一的光源和全部救贖的希望。

***

午後的陽光慵懶地穿過高大的落地窗,在光潔的原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暖金色光斑。空氣中浮動著細小的微塵,靜謐而安詳。

沈微半躺在客廳靠窗的貴妃榻上,身上蓋著那條柔軟的雲絨毯。她手裡拿著一本薄薄的書,封面上畫著金髮的小王子和他的玫瑰。她側過頭,看著坐在旁邊單人沙發上的陸凜。

他坐姿依舊挺拔,只是微微前傾,深色的襯衫袖口一絲不苟地挽著,露出一截線條流暢的手腕。他手裡拿著同一本書的另一冊,翻開的正是《小王子》的第一頁。只是他那修長有力的手指,此刻捏著書頁邊緣的動作,顯得有些僵硬,甚至帶著點如臨大敵的笨拙。

“陸凜,”沈微笑意盈盈地看著他,聲音像融化的蜜糖,“醫生說,現在開始,寶寶就能聽到外面的聲音了。胎教…很重要。”她將手中的《小王子》朝他那邊輕輕推了推,“你聲音好聽,讀給他(她)聽聽吧?就從這裡開始。”

陸凜的目光落在遞到眼前的那本小小的、色彩柔和的童話書上,又抬眼看了看沈微帶著鼓勵和期待的笑臉。他抿了抿薄唇,臉上沒什麼表情,但耳根卻悄然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他沉默地伸出手,動作帶著點遲疑,接過了那本與他氣場格格不入的書。書頁很輕,落在他掌心,卻彷彿有千鈞重。

他清了清嗓子,視線落回書頁上那幾行字。低沉醇厚、慣常用來發號施令或吐露冰冷威脅的嗓音,此刻試圖模仿一種溫和的語調,卻顯得異常乾澀、緊繃,甚至有點磕磕絆絆:

“當…當我只有六歲的時候,在一本書上…看到一幅扣人心絃的圖畫…”他念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在斟酌,目光專注地釘在書頁上,彷彿那是什麼艱深晦澀的商業併購案檔案,“那本書叫…《真實的故事》,講的是…原始森林。畫上畫著一條蟒蛇…正在吞吃一頭野獸…”

他的聲音在安靜的客廳裡流淌,雖然依舊帶著揮之不去的冷硬底色,卻奇異地被一種小心翼翼的笨拙所中和。沈微安靜地聽著,看著他低垂的眼睫在陽光下投下小片陰影,看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線條在不熟悉的語境下顯出一種近乎少年般的無措。她的小腹處,似乎又傳來了那微弱卻清晰的悸動,彷彿裡面的小傢伙也被這從未聽過的、屬於父親的特殊“故事”所吸引。

陸凜艱難地念完了關於蟒蛇和大象的那一段。他停頓了一下,喉結滾動,似乎需要積蓄力量才能繼續念出下面那句在他看來極其幼稚、卻似乎又藏著某種深意的話。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放得更低緩,努力想讓它聽起來柔和些:

“書裡寫著:‘蟒蛇把獵物囫圇吞下,連嚼都不嚼。然後它們就動彈不了了,要睡上整整六個月,好讓肚子慢慢消化。’”

唸到這裡,他再次停頓。空氣安靜得能聽到窗外偶爾掠過的鳥鳴。他垂著眼,濃密的睫毛掩去了眸底深處翻湧的暗流。過了好幾秒,他才用一種近乎耳語、卻帶著千鈞重量的聲音,念出了下一句:

“於是…我對叢林裡的奇遇,想得很多。我也用彩色鉛筆…畫出了我的第一幅畫。我的作品第一號。它是這樣的…”

他停了下來,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書頁上那句簡單的話後面。他沒有立刻念下去,客廳裡陷入一種奇異的寂靜。沈微疑惑地看向他,卻發現他捏著書頁的手指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下頜線繃得死緊。

“陸凜?”沈微輕聲喚他。

陸凜猛地抬起頭,眼底竟有些微不可察的潮溼水光一閃而過,快得讓沈微以為是錯覺。但他眼中的某種東西碎裂了,露出底下從未示人的柔軟和……痛楚。他看向沈微,目光深邃得像要把她吸進去,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奇異的、彷彿在宣誓般的鄭重:

“所有的大人…都曾經是小孩…”他緩緩念出書上的句子,目光卻緊緊鎖著沈微的眼睛,彷彿在透過她,看向自己早已湮滅在黑暗泥濘中的、從未存在過的童年,“雖然…很少有人記得這一點。”

這句話像一把無形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他內心最深、最隱秘的鎖。那些被刻意遺忘、被血腥覆蓋的遙遠記憶碎片——冰冷訓練營裡殘酷的呵斥、不見天日的囚禁、為了生存而被迫沾染的汙穢、從未感受過的屬於孩童的純真和無憂——如同被驚醒的毒蛇,瞬間噬咬上來。

他握著書的手,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沈微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她坐起身,伸出手,溫熱的指尖輕輕拂過他緊蹙的眉心和微微發紅的眼角。這個細微的動作像一道溫暖的溪流,瞬間沖垮了他眼底最後一道堤防。他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動著,再睜開時,那份深藏的痛楚已化為一種近乎破碎的溫柔和決心。

他不再看書頁,目光深深地看著沈微,彷彿要將他接下來的每一個字都刻進她的靈魂深處,也刻進那個正在傾聽的小生命的神魂裡:

“我會記得…”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獻祭般的堅定,“我會讓他(她)記得…他(她)可以一直是小孩…”他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在她的小腹上,那隻沒有拿書的大手,也極其珍重地、帶著微微的顫抖,隔著薄毯覆了上去,掌心的溫度滾燙。

“我會馴養他(她)…”陸凜的聲音更沉了,每一個字都像從靈魂深處碾磨而出,帶著刻骨的承諾和一種近乎悲壯的溫柔,“教他(她)…只愛光明。”

“只愛光明”——這四個字,是他對自己黑暗過往最徹底的否定,也是他能給予這個新生命最深的、最卑微也最虔誠的祝福。這是他拼盡一生、浴血廝殺才掙扎著夠到的彼岸,是他想要親手捧到孩子面前的、最乾淨的禮物。

沈微的視線瞬間模糊了。滾燙的淚毫無預兆地湧出眼眶,順著臉頰滑落,滴落在陸凜覆在她小腹的手背上,燙得他指尖微微一縮。

窗外,陽光正烈,金色的光芒肆無忌憚地湧進來,將相擁的兩人溫柔地包裹。陸凜放下書,伸出手臂,將流淚的妻子和那個承載著他們所有希望與救贖的小小生命,一同擁入懷中。他的懷抱堅實而溫暖,隔絕了所有可能的陰霾。沈微的指尖還停留在他眼角,那裡殘留著一點溼意,卻不再是冰冷的絕望,而是被陽光曬暖的、屬於新生的潮潤。

光暈在他們周圍跳躍、流淌,彷彿凝固成了某種永恆的形狀。塵埃在光柱中安靜地舞蹈,時間在此刻失去了刻度。只有那無聲的承諾和洶湧的愛意,在陽光裡蒸騰,沉甸甸地落定,比世間任何珍寶都更穩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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