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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遲來的婚禮

晨光不是撕裂黑暗的利劍,而是溫柔流淌的金色蜜糖,漫過莊園裡每一片精心修剪的玫瑰葉瓣。巨大的玻璃穹頂花房內,成千上萬朵白薔薇在恆溫恆溼的空氣裡無聲綻放,釋放出清冽的甜香。陽光穿過剔透的玻璃,被切割成無數跳躍的光斑,在鋪滿地面的厚厚白玫瑰花瓣上舞蹈。空氣裡懸浮著細小的金色塵埃,一切都籠罩在一種近乎神聖的柔光裡。

沈微站在巨大的古典雕花穿衣鏡前,鏡面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那身婚紗,是陸凜秘密籌備數月的成果。頂級古董蕾絲如月光織就的霧靄,包裹著流暢的魚尾裙身,每一寸都熨帖得不可思議,勾勒出她纖細卻堅韌的腰線。後背大膽的深v設計,露出線條優美的蝴蝶骨,卻在最關鍵的尾椎上方,被一朵由無數細密鑽石鑲嵌而成的、永不凋零的白薔薇巧妙地覆蓋、延伸。那朵鑽石薔薇,正是陸凜書房暗格裡珍藏的、屬於少女沈微的舊髮卡最終歸宿。頂級工匠將它完美融入婚紗,成為最奪目也最隱秘的勳章。

化妝師和造型師早已屏息退到角落。沈月站在她身後,眼眶通紅,手裡緊緊攥著那條為沈微準備的、繡著暗色薔薇枝葉的蕾絲頭紗。

“姐…” 沈月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又忍不住綻開一個燦爛的笑,“你今天…美得…像從光裡走出來的神女。”她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托起那頂輕盈如雲、邊緣綴滿細小珍珠和碎鑽的頭紗,踮起腳尖,試圖將它固定在沈微盤起的髮髻上。

沈微沒有立刻回應。鏡中的自己,眉眼精緻,唇色是溫柔的豆沙粉,臉頰染著自然的紅暈。這是她嗎?是那個曾在雨夜裡瑟瑟發抖,掀開裹屍袋看到地獄的沈微?是那個在陸凜的溫柔與冷酷夾縫中掙扎求存,在愛與恨的深淵裡沉浮的沈微?

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腰側。隔著細膩的蕾絲,那裡曾有一道猙獰的疤痕,是顧議員派出的殺手留下的印記。此刻,它被完美地遮蓋,只餘下平滑的觸感。可記憶的疤痕呢?那些午夜夢迴時耳邊響起的槍聲、爆炸的轟鳴、陸凜身上濃重的血腥氣…它們真的能被這身華服、這場盛大的儀式徹底覆蓋嗎?

“小月,”沈微終於開口,聲音有些輕飄,“我…像是在做夢。” 她轉過身,握住沈月微涼的手。妹妹的掌心還有那次被綁架留下的淺淡疤痕。“一個很長的,又痛又怕…卻最終,走到了陽光下的夢。”

沈月用力回握她,眼淚終於控制不住地滾落:“不是夢,姐!是真的!你看外面,陽光那麼好,花那麼香…陸大哥他…”提到陸凜,沈月頓了頓,眼神複雜了一瞬,隨即被純粹的喜悅取代,“他就在外面等著你!他值得你穿上這身衣服,走到他身邊去!我們都值得好好活著!”

沈微看著妹妹激動而篤定的臉,心底那絲恍惚的、不確定的薄霧,彷彿被這滾燙的眼淚和話語驅散了些許。是啊,活著。活著走出那片血腥的泥沼,活著站在陽光裡。她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底沉澱下一種沉靜的勇氣。

“好。”她輕聲說,唇角彎起一個清淺卻無比真實的弧度,“我們出去。”

厚重的花房大門被無聲地拉開。

光,瞬間變得濃烈。

一條長長的、鋪滿厚厚白色玫瑰花瓣的甬道,筆直地通向花房中央那座被無數白薔薇和翠綠藤蔓纏繞的拱門。空氣裡的花香馥郁到了極致,幾乎有了重量。輕柔的小提琴協奏曲如清泉般流淌。

甬道兩側,賓客不多,卻都是歷經生死考驗、真正站在他們這一邊的人。老刑警陳國棟一身熨帖的舊式西裝,挺直腰板坐在第一排,眼神銳利如昔,嘴角卻噙著一絲欣慰的弧度。曾為陸凜擋過子彈的保鏢隊長阿成,穿著一身不太習慣的西裝,神情肅穆,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還有那位在駭客攻防戰中起到關鍵作用、代號“幽靈”的年輕人,此刻也洗去了網路世界的疏離感,安靜地坐在角落。

當沈微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驚歎的抽氣聲細微地響起。

陸凜就站在拱門下。

他背對著光,身姿挺拔如懸崖峭壁上孤絕的勁松。一身純黑色的定製禮服,剪裁利落得像出鞘的刀鋒,襯得他肩線愈發寬闊,氣場沉凝如山嶽。沒有任何繁複的裝飾,唯有領口一枚小小的、材質溫潤的白金薔薇領針,與沈微婚紗上的鑽石薔薇遙相呼應。

在沈微出現的那一刻,他緩緩轉過身。

時間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

喧囂的花香,流淌的音樂,賓客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都瞬間模糊、遠去。陸凜那雙鷹隼般銳利、慣常深藏著無盡寒潭與風暴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著那個從光暈裡向他走來的身影。那裡面有什麼東西在劇烈地湧動、崩塌、繼而重塑——是足以焚燬一切的熾熱,是失而復得的巨大狂喜,是沉澱了太久終於得以宣洩的、近乎滅頂的溫柔。

他站在那裡,像一尊被賦予了靈魂的冰冷神只,直到沈微的身影清晰地烙印在他瞳孔深處。他臉上慣有的、掌控一切的冷峻線條,第一次在她面前,清晰地、無法抑制地瓦解了。緊繃的下頜線放鬆下來,薄唇微微張開,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只是化為一個無聲的、帶著巨大震顫的嘆息。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翻湧著驚濤駭浪,最終沉澱為一片能將人溺斃的深海,專注地、貪婪地攫取著沈微的每一個細節。

沈微挽著沈月的手臂,一步步踏上花瓣鋪就的甬道。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陸凜目光的重量,那目光如有實質,滾燙地熨帖著她的肌膚,穿透華麗的婚紗,直抵靈魂深處。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端,又像是踏過曾經血與火的廢墟。她微微仰起臉,迎上他的注視。沒有恐懼,沒有猜疑,只有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帶著微微眩暈的平靜,和眼底深處為他而生的、細碎的光。

距離在縮短。

三步。

兩步。

一步。

沈月在拱門前停下,含著淚,鄭重地將沈微的手輕輕抽出,然後,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託付感,將姐姐的手放入了陸凜早已伸出等待、骨節分明卻微微有些顫抖的大掌之中。

肌膚相觸的瞬間,一股強烈的電流同時貫穿了兩人。陸凜的手指猛地收緊,將她的手完全包裹。那力道極大,帶著不容置疑的佔有和一種失而復得的後怕,彷彿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裡,卻又在下一秒意識到什麼,力道微微鬆緩,轉為一種小心翼翼的、無比珍視的圈握。他的掌心滾燙,甚至帶著一層薄薄的汗意。

沈微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那細微的、無法控制的顫抖。這細微的顫抖,比任何甜言蜜語都更直接地撞入她的心湖,掀起洶湧的波瀾。這個曾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在屍山血海裡都面不改色的男人,此刻竟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般緊張無措。一股混合著酸楚與甜蜜的熱流猛地衝上她的眼眶。

“陸凜…” 她低低地喚了一聲,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陸凜沒有回應。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視著她,那目光幾乎要將她的靈魂都吸走。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像是在極力壓抑著某種洶湧澎湃的情緒。最終,所有的語言都化作了緊握她手的力量,和眼底那片幾乎要溢位來的、濃得化不開的深情。

站在拱門下的神父,是一位面目慈祥的老者,他看著眼前這對歷經磨難的璧人,眼中也充滿了感慨。他清了清嗓子,溫和而莊重的聲音在花香瀰漫的空間裡響起:

“陸凜先生,你是否願意娶沈微女士為你的妻子?無論順境或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你都毫無保留地愛她,忠誠於她,珍惜她,直到死亡將你們分開?”

陸凜的目光從未離開過沈微的臉。他的聲音低沉而穩定,卻蘊含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清晰地迴盪在寂靜的花房裡:

“我願意。” 他停頓了一下,眼神變得更加深邃、更加鄭重,彷彿在向天地起誓,“我用我的生命起誓,沈微。我陸凜此生,只為你而活,只為你而死。我的忠誠、我的所有、我的一切,都只屬於你一人。死亡不是終點,它只會讓我在輪迴裡繼續尋找你、守護你。” 每一個字都像淬火的鋼鐵,帶著滾燙的溫度和不容置疑的重量砸落,砸在沈微的心上,也砸在所有見證者的心上。這不是普通的誓言,這是來自地獄歸來的男人,用靈魂和血肉鑄就的、最殘酷也最浪漫的契約。

神父轉向沈微:“沈微女士,你是否願意嫁給陸凜先生為你的丈夫?無論順境或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你都毫無保留地愛他,忠誠於他,珍惜他,直到死亡將你們分開?”

沈微抬起眼,目光盈盈地望進陸凜那雙深不見底、此刻只倒映著她一人身影的眸子。過往的碎片——雨夜的裹屍袋、書房的暗格、廢棄工廠的爆炸、天台的槍聲、堡壘裡的最終對決…如同褪色的膠片在腦海中飛速閃過,最終定格在他渾身浴血卻仍將她死死護在懷中的畫面。恨嗎?曾經是的。怕嗎?也曾深入骨髓。但此刻,那些激烈的情緒沉澱下去,浮上心頭的,是他在病床上的脆弱低語,是逃亡路上他遞來的半塊乾糧,是重傷昏迷時耳邊他絕望的呼喚,是他此刻掌心滾燙的溫度和無法控制的顫抖。

她深吸一口氣,花房的馥郁香氣湧入肺腑。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堅定,帶著一種洗淨鉛華的溫柔力量:

“我願意。” 她唇角的弧度加深,眼中淚光閃爍,卻笑得無比美麗,“陸凜,我擁抱你的過去,無論它沾染了多少黑暗。我相信你的現在,無論它是否仍有陰霾。我期待我們的未來,無論它通往天堂還是再次墜入地獄。” 她的聲音輕柔卻充滿力量,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在陸凜的心坎上,“我愛你,不是因為你完美無瑕,而是因為你選擇掙脫了黑暗,走向了我。這份愛,至死不渝。”

話音落下的瞬間,陸凜的瞳孔驟然收縮。包裹著她手的大掌猛地收得更緊,力道之大幾乎讓她感到一絲疼痛。他眼底那片深海瞬間掀起了滔天巨浪,震驚、狂喜、難以置信、還有某種近乎滅頂的感動和釋然……種種複雜到了極致的情緒在他眼中激烈地碰撞、燃燒。他下頜的線條繃緊到了極致,似乎在用盡全身力氣剋制著什麼。

神父微笑著:“現在,請新郎新娘交換戒指。”

沈月捧著一個開啟的絲絨托盤上前。托盤裡靜靜地躺著兩枚戒指。男戒是寬厚的鉑金指環,設計極其簡潔冷硬,只在戒圈內側,極其隱秘地刻著一圈微小的、盛開的薔薇花紋。女戒則要精緻得多,主鑽是一顆純淨無瑕的梨形鑽石,周圍鑲嵌著一圈細小的白鑽,整體造型宛如一滴凝固的淚珠,又像一朵初綻的薔薇花苞。戒託側面,同樣以極其精湛的微雕工藝,刻滿了連綿的薔薇藤蔓。

陸凜拿起那枚女戒。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他托起沈微的左手,指尖能感受到她脈搏輕微的跳動。他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將那枚象徵著永恆誓約的戒指,緩緩地、堅定地推進她左手的無名指根部。冰涼的金屬觸碰到肌膚,帶來一陣微小的戰慄。

輪到沈微。她拿起那枚寬厚的男戒。陸凜的手很大,骨節分明,指腹和虎口處有著明顯的薄繭——那是常年握槍、握刀留下的印記,是黑暗過往無法磨滅的勳章。她輕輕托起他的手,能感覺到他手臂肌肉微微的緊繃。她抬眼,撞進他凝視著自己的、深不見底的目光裡。她微微一笑,穩穩地將戒指套入他的無名指。鉑金的冷光落在他修長的手指上,襯得那隱秘的薔薇刻痕彷彿活了過來。

“新郎,現在你可以親吻你的新娘了。”神父的聲音帶著祝福的笑意。

花房裡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拱門下。

陸凜終於動了。他緩緩抬起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極其溫柔地捧住了沈微的臉頰。他的動作珍重得如同捧著舉世無雙的稀世珍寶,又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渴望。他的目光深深地鎖住她的眼睛,那裡面翻湧的情緒幾乎要將她吞噬。

他俯下身。

沒有急切,沒有掠奪。他的唇帶著一種近乎膜拜的虔誠,輕輕地、溫柔地印在了沈微柔軟的雙唇上。這是一個純粹的、不帶任何情慾的吻,卻比任何激烈的吻都更深入靈魂。他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肌膚,傳遞著一種無聲的誓言:塵埃落定,劫波渡盡,從此以後,他的世界只有她。

沈微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輕輕顫動,一滴晶瑩的淚珠終於掙脫束縛,順著白皙的臉頰滑落。她抬起手臂,環住了他勁瘦的腰身,將自己完全交付於這個吻,交付於這個用生命將她從深淵中托起的男人。花瓣的香氣,陽光的溫度,他唇上的暖意,還有那滴淚水的微鹹……所有的感官都匯聚成一種巨大的、令人眩暈的幸福洪流,沖刷著她,淹沒了她。

時間在這一刻失去了意義。

掌聲在花房裡熱烈地響起,混合著沈月喜極而泣的嗚咽聲。陽光穿過玻璃穹頂,在他們周身鍍上一層流動的金邊。

許久,陸凜才緩緩抬起頭,結束了這個漫長而溫柔的吻。他的額頭輕輕抵著她的,鼻尖相觸,呼吸交融。他的眼神深邃得如同宇宙,裡面清晰地映著她微紅的臉頰和含淚帶笑的眼眸。

“陸太太,”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劫後餘生的滿足和一種全新的、滾燙的歸屬感,“我的。”

沈微笑了,淚水還在眼眶裡打轉,笑容卻明媚如驕陽:“陸先生,”她學著他的語氣,帶著一絲嬌嗔和無比的篤定,“我的。”

儀式結束,花房變成了溫馨的宴會廳。長桌上鋪著潔白的桌布,精緻的銀器和水晶杯折射著璀璨的光芒,空氣中瀰漫著美食的香氣和歡聲笑語。沈微被眾人簇擁著,接受著祝福,臉上始終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陸凜站在她身邊,雖然依舊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峻模樣,但眉宇間冰封的寒意早已消融,目光幾乎黏在沈微身上,偶爾低聲回應旁人的祝福,大多數時候只是靜靜地守護著她,為她擋去不必要的打擾,或者在她酒杯空了之前,不動聲色地續上她喜歡的果汁。

沈月像只快樂的小鳥,穿梭在賓客間,臉頰紅撲撲的,分享著姐姐姐夫的喜悅。

趁著沈微被幾位女賓拉著說話的間隙,老刑警陳國棟端著酒杯,踱步到站在落地窗邊稍作休息的陸凜身旁。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園,夕陽的餘暉給一切都鍍上了溫暖的橘紅色。

“小子,”陳國棟的聲音帶著長輩特有的粗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不容易。”他舉了舉杯。

陸凜側過頭,對這位在關鍵時刻多次給予他們幫助的老人,眼神裡有著真切的尊重:“陳老,多謝。”

陳國棟擺擺手,從自己那件舊式西裝的內袋裡,掏出一個扁平的、用牛皮紙仔細包裹好的小方盒,遞向陸凜。那盒子不大,卻透著一股沉甸甸的歲月感和難以言喻的肅殺之氣。

“份子錢太俗,老頭子我也沒幾個錢。”陳國棟的聲音壓得很低,只有陸凜能聽清,“這個,算是…遲到的賀禮。也是…一個交代。”他的眼神變得異常銳利,掃了一眼遠處笑靨如花的沈微,“當年沈家案子,還有後來牽扯出的‘圓桌會’…水太深,有些線頭,當年沒能力扯,有些…扯出來只怕會平地再起驚雷。”

陸凜的目光落在那個牛皮紙包上,眼神瞬間變得幽深如寒潭。他沒有立刻去接。

“放心,”陳國棟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帶著點苦澀和無奈的笑,“不是炸彈,也不是催命符。只是一些…‘曼陀羅’和‘圓桌會’覆滅後,我私下裡整理出來的、官方檔案裡永遠不會出現的東西。一些…指向當年案發現場‘第三方勢力’的碎片,還有一些…可能永遠找不到答案的疑問。”他頓了頓,目光沉沉地看著陸凜,“我知道你有能力護住她。這東西,交給你,比跟著我進棺材強。什麼時候看,要不要看,要不要讓她知道…你自己掂量。老頭子我,退休嘍,眼不見心不煩!”

他將那個牛皮紙包不容拒絕地塞進陸凜手中。紙包入手微沉,帶著紙張特有的觸感和一種冰冷的金屬邊緣感。

陸凜的手指微微收緊,將那紙包牢牢握住。他沒有看,只是將其穩妥地放進了自己禮服內側的口袋,緊貼著心臟的位置。他看向陳國棟,眼神複雜,最終化為一個極輕微的頷首:“我明白了。謝謝您,陳老。”

陳國棟拍了拍他的肩膀,沒再多言,轉身走向熱鬧的人群,背影帶著一種卸下千斤重擔的蕭索和釋然。

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收斂了光芒,莊園裡的景觀燈次第亮起,如同散落人間的星辰。悠揚的舞曲響起。

人群自然而然地分開一條通道。陸凜穿過人群,徑直走向被女伴們包圍著的沈微。他周身那股冷冽的氣息讓周圍瞬間安靜了幾分。他走到沈微面前,無視旁人,只是深深地凝視著她,然後,極其紳士地、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向她伸出了手。

沒有言語,眼神即是邀請。

沈微臉頰微紅,在女伴們善意的低笑聲中,將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陸凜的手帶著熟悉的溫度,堅定地握住她,將她輕輕一帶,便帶入了自己的懷中。他的手臂有力地環住她的腰,另一隻手與她十指緊扣。他引領著她,滑入舞池中央那片被燈光溫柔籠罩的區域。

華爾茲的旋律如水般流淌。陸凜的舞步優雅而有力,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沈微被他牢牢地圈在懷中,隨著他的引領旋轉、進退。潔白的婚紗裙襬隨著舞步層層疊疊地鋪展開,宛如一朵在夜色中盛放的白薔薇。他低頭看著她,她仰頭望著他。周圍的一切都模糊成了流動的光影和背景音,世界彷彿只剩下他們兩人,只剩下彼此眼中映照的對方。

他收緊了環在她腰間的手臂,將她拉得更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他低下頭,溫熱的唇貼近她的耳廓,灼熱的呼吸拂過她敏感的肌膚,低沉的聲音帶著磁性的震顫,如同最醇厚的大提琴音,只落入她一人的耳中:

“陸太太,”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濃得化不開的獨佔欲,“跳完這支舞,該跟我回家了。”

沈微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隨即又被巨大的甜蜜填滿。她將臉頰輕輕靠在他堅實的胸膛上,感受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唇角的笑意如漣漪般漾開,無聲地回答了他的宣告。

晚宴接近尾聲,賓客的喧囂漸漸散去,留下滿室的花香和溫暖的燈火。莊園主臥的露臺寬敞開闊,正對著沉入墨藍絲絨般夜幕的花園。精心佈置的暖黃色串燈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勾勒出藤蔓和鮮花的輪廓,投下夢幻般的光影。

沈微換下繁複的婚紗,穿著一身柔軟的絲質睡袍,站在露臺的欄杆邊。夜風帶著微涼的花香拂過她的臉頰,吹起幾縷散落的髮絲。卸去了妝容,她的臉龐在柔和的燈光下顯得有些素淨,眼底帶著一絲疲憊,更多的卻是塵埃落定後的寧靜。她看著遠處花園裡星星點點的燈光,像散落在地上的星子。

身後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陸凜也換了舒適的居家服,端著一杯溫熱的牛奶走近。他沒有立刻遞給她,而是自身後,用一種極其自然卻充滿佔有慾的姿態,將她整個人環抱進自己寬闊溫暖的胸膛裡。他的下巴輕輕抵在她的發頂,溫熱的呼吸落在她的鬢角。

“累了?”他的聲音低沉,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

沈微放鬆地靠在他懷裡,汲取著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氣息,像漂泊的船終於靠了岸。她輕輕“嗯”了一聲,帶著點慵懶的鼻音。她接過他遞來的牛奶,溫熱的瓷杯熨帖著掌心。

兩人都沒再說話,只是靜靜地依偎著,看著露臺外靜謐的花園夜景。白日裡所有的喧囂、誓言、眼淚和歡笑,都沉澱成了此刻無聲的陪伴。空氣裡只有微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遠處隱約的蟲鳴,以及彼此清晰可聞的心跳。

陸凜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些,他的唇輕輕吻了吻她散發著馨香的發頂。沈微閉上眼,感受著這份來之不易的安寧。那些糾纏的噩夢、刺鼻的血腥、冰冷的恐懼…似乎真的被這溫暖的懷抱和靜謐的夜色驅散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只有他沉穩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她的背脊,像最安心的鼓點。

過了許久,沈微才在陸凜懷裡動了動,轉過身,面對著他。夜色中,他的輪廓深邃而英俊,褪去了白日的所有鋒芒,只剩下專注的溫柔。她仰起臉,清澈的眸子在星光和燈影下,亮得驚人。

“陸凜。”她輕聲喚他。

“嗯?”

沈微抬起手,指尖輕輕撫上他稜角分明的下頜,沿著那道緊抿的唇線,最後停留在他的眉心,彷彿要撫平那裡可能殘留的最後一絲陰霾。

“謝謝你,”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帶著千鈞的重量,“謝謝你…活了下來。謝謝你…走到了光裡。謝謝你…沒有鬆開我的手。”

陸凜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猛地低下頭,攫住她的目光,那深邃的眼底瞬間翻湧起驚濤駭浪,帶著一種幾乎要將她吞噬的激烈情感。他握住她撫在自己臉上的手,緊緊按在自己的心口。隔著薄薄的衣料,她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下那顆心臟強而有力的搏動,一下,又一下,急促而滾燙。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那雙承載了太多黑暗與深情、此刻只倒映著她身影的眸子,深深地、深深地凝視著她。所有的語言在此刻都顯得蒼白。他用眼神訴說著:活下來,是為了你。走到光裡,是因為你在光裡。永不放手,是刻入骨髓的本能。

他俯下身,額頭抵著她的額頭,鼻尖蹭著她的鼻尖,呼吸交融。不再是儀式上那個溫柔克制的吻。這一次,他的吻帶著壓抑了太久終於得以釋放的、近乎絕望的渴求和深沉的愛戀,滾燙地烙印下來。如同跋涉過無垠荒漠的旅人終於尋到甘泉,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掠奪和深入骨髓的虔誠。

沈微環住他的脖頸,熱情地回應著。唇齒間是牛奶淡淡的甜香和他身上清冽的氣息。這個吻熾熱而綿長,在靜謐的露臺上,在搖曳的串燈下,在星光的見證中,彷彿要將彼此的靈魂都徹底交融,融為一體,再也不分你我。

不知過了多久,當這個足以令人窒息的深吻終於稍稍分離,兩人的氣息都有些不穩。沈微微微喘息著,臉頰緋紅,眼眸溼潤,如同浸在春水中的星辰。陸凜的呼吸同樣粗重,他依舊緊緊抱著她,彷彿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裡。他低下頭,滾燙的唇沿著她的臉頰、耳廓、頸側一路流連,留下細密而灼熱的印記,最終,那低沉沙啞、帶著濃烈情動後餘韻的聲音,如同最醇厚的魔咒,沉沉地落入她的耳蝸,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沈微…” 他頓了頓,彷彿在確認什麼,又彷彿在用盡最後的力氣壓抑著某種洶湧的情緒,“…還願意…擁抱一個殺人犯的體溫嗎?”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瞬間開啟了記憶最深處那扇佈滿塵埃和血色的門。

——雨夜,冰冷的別墅禁地,慘白的裹屍袋,仇人青灰扭曲的臉…還有,身後那如同來自地獄的低沉質問:“殺人犯的體溫,配擁抱你嗎?”

那時的恐懼、絕望、冰冷刺骨的背叛感…如同潮水般瞬間回湧。沈微的身體在他懷中極其輕微地僵硬了一瞬。

陸凜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瞬間的僵硬。環抱著她的手臂猛地收緊,勒得她有些生疼。他抬起頭,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恐慌和痛楚,彷彿害怕她下一刻就會推開他,逃離這個沾滿血腥的懷抱。

然而,沈微只是抬起頭。

她沒有回答那個問題。她只是伸出雙手,捧住了陸凜的臉頰。她的動作輕柔,眼神卻無比堅定,像穿透迷霧的燈塔,清晰地映照出他眼中那片翻騰的黑暗和不安。

然後,她踮起腳尖。

在陸凜帶著巨大震驚和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她的吻,主動地、溫柔地、帶著一種宣告般的力量,輕輕地印在了他的唇上。這個吻很短暫,卻比之前所有的吻都更震撼陸凜的心魂。

她退開一點點,額頭依舊抵著他的額頭,鼻尖對著他的鼻尖。她的聲音很輕,卻如同最堅硬的磐石,帶著撫平一切驚濤駭浪的溫柔和不容置疑的篤定,清晰地在他耳邊響起:

“不。”

她感覺到他身體瞬間的緊繃,立刻更緊地抱住了他,彷彿要用自己的體溫驅散他所有的不安。

“我擁抱的,”她望著他驟然緊縮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是隻屬於我的英雄。”

話音落下的瞬間,陸凜的呼吸驟然停滯。那雙深不見底、慣常只翻湧著寒冰與風暴的眸子,此刻清晰地碎裂開一道縫隙。震驚、狂喜、難以置信、巨大的震動…種種激烈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奔湧而出,瞬間淹沒了所有的冰冷和陰鷙。他的手臂猛地收得更緊,幾乎要將她嵌入自己的身體。他低下頭,將臉深深埋進她的頸窩,灼熱的呼吸噴灑在她敏感的肌膚上,身體竟然在微微地顫抖。

沈微能清晰地感受到頸窩處傳來的、一點滾燙的溼意。那溼意迅速蔓延開來,灼燒著她的面板,也灼燒著她的心。

他沒有出聲,但那壓抑的、細微的顫抖和他頸間面板傳來的滾燙溼意,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直白地訴說著這個強大而冷酷的男人內心此刻掀起的驚濤駭浪。那是靈魂深處堅冰碎裂的聲音,是揹負了太久黑暗枷鎖終於得以解脫的震顫。

沈微的心軟得一塌糊塗。她只是更緊地回抱著他,一隻手溫柔地、一遍遍撫摸著他微顫的脊背,像安撫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終於找到依靠的孩子。她不再說話,只是用自己溫暖的懷抱和無聲的陪伴,承接他所有洶湧而出的情緒。

夜色溫柔地籠罩著露臺上相擁的兩人。晚風帶著花園裡最後的薔薇香氣,纏繞著他們。串燈的光芒在陸凜寬闊的背脊上投下溫暖的光暈,將他微微顫抖的身影勾勒得異常清晰。

許久,許久。

懷中那壓抑的顫抖終於漸漸平息下來。埋在她頸窩的頭顱動了動。陸凜緩緩抬起頭。

露臺上柔和的燈光落在他臉上。沈微的心猛地一揪。他那雙深邃的眼眶泛著明顯的紅,眼底還殘留著未散盡的水光,在燈光下折射出脆弱而滾燙的光芒。這從未有過的、屬於陸凜的脆弱,比任何時刻都更強烈地衝擊著沈微的心房。他臉上的線條依舊冷硬,但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封感已徹底消融,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洗滌過的、帶著倦意和巨大滿足的沉靜。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眼神專注得彷彿要將她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他沒有試圖掩飾自己此刻的狼狽,只是用帶著薄繭的指腹,極其溫柔地、珍重萬分地拭去她眼角不知何時滑落的淚珠。

然後,他俯下身。

這一次的吻,不再是風暴,不再是掠奪。它輕柔得如同初春第一片融雪落在花瓣上,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感激和無盡的珍愛,輕輕地、密密地落在她的眉心、眼瞼、鼻尖,最後,無比溫柔地覆上她的雙唇。這是一個純粹的、充滿了慰藉和無聲誓言的吻。

在這個溫柔得令人心碎的吻中,沈微閉上了眼睛。所有的過往——仇恨、恐懼、猜疑、血腥、背叛、絕望……都如同退潮般遠去,被這溫暖的懷抱和輕柔的吻徹底覆蓋、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的、令人落淚的安寧和圓滿。

露臺外,花園沉浸在靜謐的夜色裡,只有風拂過樹葉的低語。串燈的光芒溫柔地包裹著他們,將兩人相擁的身影在露臺地面上投下長長的、合二為一的影子。

夜色正濃,而他們的黎明,才剛剛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