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順著扭曲變形的車窗縫隙滲入,一滴一滴,砸在沈微蒼白的臉頰上,混著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的鹹澀液體。耳鳴尖銳地持續著,像無數根鋼針反覆刺穿她的鼓膜,將外界的聲音扭曲、拉遠。眼前的一切都在劇烈晃動後歸於一種詭異的、慢動作般的模糊。安全氣囊洩了氣,像一團巨大的白色垃圾糊在身前,散發著刺鼻的化學氣味,混合著濃烈的汽油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鐵鏽腥氣。
意識在混沌的泥沼裡沉浮。她記得失控的車頭像脫韁的野獸撞向冰冷橋墩的瞬間,那種靈魂幾乎要被甩出軀殼的失重感和絕望。然後……是刺耳的剎車聲?不,更像是金屬被強行撕裂的尖叫。
“夫人!夫人!能聽見嗎?”
焦急的呼喊像是隔著厚重的毛玻璃傳來,模糊不清。有人在外面猛烈地拍打著嚴重變形的車門。
“撐住!馬上救您出來!”
沈微費力地轉動眼珠,透過佈滿蛛網般裂痕的擋風玻璃,看到幾張模糊而焦急的臉。是陸凜的保鏢。他們穿著統一的黑色制服,雨水順著帽簷淌下,表情凝重,動作迅捷而專業。其中一人正用某種強力工具切割扭曲的車門,刺眼的火花在雨幕中飛濺,發出令人牙酸的“滋啦”聲。
她沒死。這個認知帶著劫後餘生的虛脫感湧上來,隨即又被更深的恐懼淹沒。剎車失靈……這不是意外!
就在這時,一道刺目的強光穿透破碎的車窗,直直地打在她臉上,迫使她閉上了眼睛。沉重的腳步聲踏著積水,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恐怖壓迫感,迅速逼近。
車門被“哐當”一聲強行扯開,變形的金屬發出痛苦的呻吟。冰冷的雨水和更加冰冷的空氣瞬間灌了進來。
一道高大的黑影籠罩了她。
陸凜。
他站在傾盆大雨中,昂貴的黑色大衣早已溼透,沉重地貼在身上,勾勒出緊繃而充滿爆發力的肌肉線條。他沒有打傘,雨水順著他稜角分明的下頜線不斷滴落,砸在車門框上,濺起細小的水花。那張平日裡俊美卻總是覆著寒霜的臉,此刻是沈微從未見過的模樣。
暴戾。
如同被徹底激怒、撕碎了所有優雅偽裝的兇獸。他的眼睛赤紅,裡面翻湧著足以焚燬一切的怒火,以及……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恐懼。那恐懼並非源於危險,而是源於差點失去她的後怕,這後怕催化了滔天的怒焰。他的嘴唇抿成一條慘白的、毫無血色的直線,下頜的肌肉咬得死緊,彷彿下一秒就要碎裂。
他甚至沒有第一時間去看沈微的狀況。
他那雙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瞬間釘死在前排駕駛座上那個已經昏迷過去、被保鏢拖出來的司機身上。
“他。”陸凜的聲音嘶啞得可怕,像是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皮,每一個字都裹挾著濃烈的血腥氣,在雨夜裡清晰得令人膽寒。“帶過來。”
保鏢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將那個軟綿綿的司機拖拽到陸凜面前,粗暴地扔在溼漉漉的地上,濺起一片汙水。
陸凜甚至沒有低頭。他的目光依舊鎖在沈微身上,確認她還在呼吸,還能動。那目光裡翻湧著太多東西:失而復得的狂亂,幾乎要將他撕裂的後怕,還有足以凍結靈魂的暴怒。他伸出手,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僵硬,似乎想觸碰她,確認她的存在,卻又在即將碰到她臉頰的瞬間猛地攥成了拳頭,指骨捏得咯咯作響,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猛地轉身,像一頭鎖定獵物的雄獅,一步踏到癱軟的司機面前。
沒有任何前兆,也沒有任何言語。
陸凜抬腳,昂貴的皮鞋帶著千鈞之力,狠狠踹在司機的肋骨上!
“呃啊——!”
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劃破雨夜。昏迷的司機被劇痛強行喚醒,身體像蝦米一樣弓起,蜷縮在冰冷的泥水裡,痛苦地抽搐著。
“誰?”陸凜的聲音壓得很低,卻比驚雷更攝人心魄。他蹲下身,雨水順著他冷硬的側臉滑落,滴在司機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上。他伸出戴著黑色皮質手套的手,一把揪住司機溼透的衣領,像拎一隻破麻袋般將他上半身提離地面,強迫他對上自己那雙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眼睛。
“說。”一個字,重若千鈞,帶著血腥的甜膩氣息。
司機口鼻流血,眼神渙散,只剩下本能的恐懼和痛苦呻吟。
“不……不知道……剎車……突然……”他斷斷續續地哀嚎。
陸凜的眼神驟然變得更加陰鷙。他鬆開手,司機再次重重摔回泥水裡。
下一秒,陸凜的手閃電般探入自己溼透的大衣內側。當他抽出手時,手中赫然多了一把冰冷的、閃爍著幽暗金屬光澤的扳手!那絕不是普通維修工具,它更大,更沉重,稜角分明,帶著一種純粹為破壞而生的猙獰感。
周圍的保鏢臉色微變,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他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老闆要動真格的了。
沈微的心臟猛地一縮,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她看著那把扳手,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她見過陸凜的冷酷,見過他處理商業對手的雷霆手段,但從未見過他如此赤裸裸的、原始而血腥的暴虐。那把扳手,像是一把開啟地獄之門的鑰匙。
“不……不要……”她微弱地驚撥出聲,聲音被雨聲和耳鳴吞沒。
陸凜充耳不聞。他再次揪起司機的頭髮,迫使他仰起頭,露出脆弱的喉管和因恐懼而大張的嘴。
“最後一遍。”陸凜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如同暴風雨中心的死寂。“誰讓你乾的?”
扳手冰冷的金屬邊緣,帶著雨水和泥汙,抵在了司機因劇痛和恐懼而劇烈顫抖的嘴唇上,然後,強硬地撬開了他的牙齒!
“唔!唔唔——!”司機驚恐地瞪大眼睛,瘋狂地扭動掙扎,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扳手堅硬的金屬稜角粗暴地摩擦著他的牙齦和口腔內壁,帶來撕裂般的劇痛。
陸凜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只有一片冰冷的、殘忍的專注。他盯著司機因恐懼而放大的瞳孔,像是在欣賞他瀕死的絕望。
“說。”
扳手繼續深入,冰冷的金屬觸感擠壓著舌根,帶來強烈的窒息感和嘔吐欲。司機涕淚橫流,身體篩糠般抖動著,眼神徹底被恐懼吞噬。
“唔……唔……林……林……”他含糊不清地試圖發聲,扳手帶來的劇痛和窒息讓他無法清晰吐字。
“林先生?”陸凜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銳利和更加洶湧的殺意。他手腕猛地用力,扳手更深地塞入!
“呃啊——!”一聲淒厲到極致的慘叫爆發出來,伴隨著令人頭皮發麻的牙齒碎裂的細微“咔啦”聲。鮮血混著唾液和雨水,從司機被強行撐開的嘴角洶湧地湧出,染紅了他胸前的衣服和身下的泥水。
沈微胃裡一陣劇烈的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嘴,強行壓下嘔吐的慾望。眼前的景象太過血腥殘忍,衝擊著她脆弱的神經。她看著陸凜,那個平日裡優雅矜貴的丈夫,此刻如同從地獄血池中爬出的修羅。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對他的陌生感達到了頂點。這個冷酷、暴虐、視人命如草芥的男人,真的是那個會在深夜為她蓋好被子、會因為她一個皺眉而緊張半天的陸凜嗎?那個暗格裡藏著她少女髮卡的男人?
就在這時,陸凜似乎終於得到了他想要的確認。他猛地抽回扳手。司機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癱軟在地,只剩下痛苦的抽搐和不成調的嗚咽,滿嘴是血。
陸凜站起身,看也沒看地上那攤爛泥。他隨手將沾滿鮮血和口水的扳手扔給旁邊一個保鏢,動作隨意得像丟掉一件垃圾。
“處理掉。”他冷冷地命令,聲音裡不帶一絲溫度,彷彿剛才那場酷刑從未發生。“查清楚‘林先生’的所有底細,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給我挖出來。活要見人,死……”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地上奄奄一息的司機,那眼神比地上的泥水更冷,“要見屍。”
“是,陸總!”保鏢們齊聲應道,聲音裡帶著敬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立刻有人上前,動作麻利地將司機拖走,迅速清理現場的血跡和痕跡,如同訓練有素的清道夫。
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意思,冰冷的雨水沖刷著地面,試圖洗去剛才的暴虐和血腥,卻只留下更深的寒意。
陸凜這才重新將目光投向沈微。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嚴重變形的車門前,無視了車門框上尖銳的金屬斷面和破碎的玻璃渣。他俯身,高大的身影完全籠罩了她,擋住了冰冷的雨幕,也擋住了遠處混亂的車燈。
他伸出手,這一次,沒有猶豫。
那雙剛剛還握著冰冷扳手、染上他人鮮血的手,此刻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輕輕拂開沈微臉上被雨水和冷汗黏住的溼發。他的動作很輕,指尖卻在微微顫抖,暴露了他內心遠不如表面平靜的驚濤駭浪。
“傷到哪裡了?”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強行壓抑的緊繃感,赤紅的眼眸緊緊鎖住她,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那裡面翻滾的,是失而復得的餘悸,是尚未平息的暴怒,還有濃得化不開的擔憂。
沈微的身體在他靠近的瞬間僵硬如鐵。他指尖殘留的、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和扳手上冰冷的金屬氣息混合著他慣有的雪松冷香,形成一種極其詭異而令人作嘔的味道,直衝她的鼻腔。她下意識地想躲開,想逃離這令人窒息的氣息和壓迫感,但身體被變形的車體卡著,動彈不得,只能被動地承受他灼熱的審視和那帶著血腥味的觸碰。
恐懼讓她說不出話來,只能微微搖頭,嘴唇哆嗦著。
陸凜的目光銳利如鷹隼,迅速在她身上掃視。確認沒有明顯的外傷和骨折後,他緊繃的下頜線條似乎鬆動了極其微小的一絲。他不再多言,直接探身進來,一手穿過她的腋下,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腿彎,動作儘可能地輕柔,將她從扭曲變形的車廂裡抱了出來。
沈微的身體冰涼而僵硬,像一塊沒有生命的木頭。她本能地蜷縮了一下,卻無法抗拒他的力量。被他抱在懷裡的瞬間,一股強大的男性氣息混合著雨水、血腥和雪松的味道徹底將她包裹。他的懷抱是如此的寬闊有力,隔絕了冰冷的雨水和呼嘯的風,本該是溫暖的港灣,此刻卻讓她感到刺骨的寒冷和無法抑制的顫慄。她的臉貼在他溼透的胸膛上,能清晰地聽到他胸腔裡那顆心臟在沉重而急促地搏動,如同擂鼓,每一次跳動都震得她耳膜發麻。
這心跳,是因為後怕?還是因為剛才施暴的興奮?她分不清。
陸凜抱著她,大步走向停在不遠處、完好無損的另一輛黑色庫裡南。保鏢早已開啟車門等候。他將她小心地放進後座,自己也隨即坐了進來。
“去醫院。”他沉聲對司機下令,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硬,但其中蘊含的餘威依舊讓車廂內的空氣凝滯。
車子平穩而迅速地啟動,匯入雨夜的車流。車廂內一片死寂,只有雨刮器規律地刮擦著擋風玻璃的單調聲響,以及兩人身上雨水滴落在昂貴真皮座椅上的細微滴答聲。暖氣開得很足,但沈微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寒意彷彿是從骨髓深處滲透出來的。
她蜷縮在寬大的座椅一角,儘量離陸凜遠一些,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發抖。剛才那血腥殘忍的一幕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腦海裡,揮之不去。司機那被扳手撬開、鮮血淋漓的嘴,那碎裂的牙齒,那瀕死的哀嚎……還有陸凜那雙冷酷得沒有一絲人類情感的眼睛。
她偷偷地、飛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的男人。他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溼透的頭髮凌亂地搭在飽滿的額前,水珠沿著他冷峻的側臉滑落,留下蜿蜒的水痕。他緊抿著唇,下頜線依舊繃得很緊,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麼。那身溼透的黑色大衣襯得他如同蟄伏的猛獸,危險的氣息並未散去。
沈微的心沉到了谷底。那個匿名簡訊像鬼魅般再次浮現在腦海:“你丈夫是連環殺手。” 剛才發生的一切,是保護?還是……本性暴露?他殺那些富豪時,是不是也這樣冷酷無情?那個地下室的裹屍袋……那個殺害她全家的兇手……
混亂的思緒如同亂麻,恐懼和巨大的疑問幾乎要將她吞噬。就在這時,她感覺到陸凜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他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正靜靜地看著她,那雙深邃的眼眸裡,赤紅的血絲尚未完全褪去,但裡面的狂暴似乎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人溺斃的疲憊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為什麼去那裡?”他開口問道,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接敲打在她緊繃的神經上。
沈微身體一僵,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她不能提那張照片,不能提福利院,不能提“林先生”……至少現在不能。
“我……我只是……”她的聲音乾澀嘶啞,帶著明顯的顫抖,“只是隨便逛逛……想散散心……”這個藉口蒼白得連她自己都不信。
陸凜的目光銳利如刀,彷彿能穿透她脆弱的偽裝,直抵她試圖隱藏的核心。他沒有立刻戳穿,只是那眼神變得更加幽深,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散心?”他重複了一遍,語氣聽不出喜怒,卻帶著沉重的壓迫感,“散到西郊那個廢棄福利院附近?沈微,那裡荒廢了十幾年,道路監控都壞了,連流浪漢都不會去。”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告訴我實話。”
沈微的心臟狂跳起來。他知道!他果然知道她去了哪裡!他一直在監視她?一股寒意從腳底竄起。她在他面前,根本無所遁形。
“我……”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恐懼和被他看穿的羞恥感交織在一起,讓她渾身冰涼。
看著她慘白的臉和因恐懼而顫抖的身體,陸凜眼中的冷厲似乎融化了一瞬,但隨即又被更深的陰霾覆蓋。他伸出手,不是觸碰她,而是將她身上滑落下來的、一件乾燥的羊絨毯子重新拉好,嚴嚴實實地裹住她冰冷發抖的身體。動作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強勢。
“那個地方,”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警告,“以後不許再去。聽到沒有?”他的目光緊緊鎖住她的眼睛,像是在確認她的服從。
沈微被迫迎上他的視線,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裡,她看到的不只是命令,還有一絲……深切的擔憂?這讓她更加混亂。她只能僵硬地點了點頭。
陸凜似乎滿意了,或者說,他暫時接受了她的“屈服”。他靠回椅背,重新閉上眼睛,不再說話。車廂內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他沉重而規律的呼吸聲,以及沈微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車子在雨夜中疾馳,窗外的霓虹被雨水暈染成模糊的光斑。沈微的視線茫然地落在車窗外,思緒卻混亂不堪。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衝擊著她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陸凜的暴虐、他深不可測的背景、他對那個地方的警告、那條匿名簡訊、裹屍袋裡的仇人、暗格裡的髮卡……無數的碎片在她腦海中瘋狂旋轉、碰撞,發出尖銳的噪音。
她該怎麼辦?信任他?還是……逃離他?
當車子終於抵達陸家名下的高階私立醫院時,沈微已經心力交瘁。她被早已等候的醫護人員小心翼翼地攙扶下來,送入vip檢查室。陸凜全程沉默地跟在旁邊,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巨大壓力,讓整個醫療團隊都屏息凝神,動作更加輕柔迅速。
一系列的檢查在令人壓抑的沉默中進行。沈微像個提線木偶般配合著,冰冷的儀器觸碰到面板,帶來一陣陣細微的戰慄。醫生輕聲細語地詢問著她的感受,她只是搖頭或點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的目光偶爾會飄向門口那個倚牆而立的男人。他站在走廊明亮的燈光下,側影卻彷彿融入了更深的陰影裡。他換上了保鏢送來的乾燥衣物,簡單的黑色襯衫和西褲,依舊勾勒出挺拔的身形。溼發向後梳攏,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深刻的五官,臉上所有暴戾的痕跡似乎都已隱去,只剩下一種冰冷的、拒人千里的平靜。他微微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實情緒。只有指間夾著一支沒有點燃的煙,無意識地捻動著,洩露了一絲內心的不平靜。
沈微的心沉甸甸的。她看不透他。那個雨夜地下室裡眼神複雜的男人,那個在度假島嶼上對她極盡溫柔的男人,那個在車禍現場如同地獄修羅的男人,還有此刻這個沉默平靜、卻散發著生人勿近氣息的男人……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陸凜?
檢查結果很快出來。萬幸,除了幾處輕微的軟組織挫傷和巨大的驚嚇外,沈微並無大礙,腹中可能存在的微小生命跡象也安然無恙(如果存在的話)。醫生開了些安神鎮定的藥物,叮囑她好好休息。
離開醫院時,雨已經小了很多,變成了冰冷的雨絲。依舊是那輛庫裡南,陸凜親自開車。車廂內瀰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新換的皮革氣息。沈微依舊蜷縮在後座,裹著毯子,沉默地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疲憊如同潮水般席捲了她,但大腦卻異常清醒,或者說,被巨大的謎團和恐懼刺激得無法入眠。
車子平穩地駛入別墅庭院,在燈火通明的主宅前停下。管家和傭人早已撐著傘在門口等候,臉上寫滿了擔憂。
陸凜下車,繞到沈微這邊,開啟車門。他沒有立刻抱她,只是伸出手,掌心向上,停在半空,是一個等待的姿態。昏黃的門廊燈光落在他稜角分明的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隱在陰影裡,眼神深邃,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平靜。
沈微看著那隻骨節分明、曾握過冰冷扳手的手,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她遲疑了幾秒,最終還是慢慢地將自己冰涼的手放進了他的掌心。他的手很大,很暖,帶著薄繭,瞬間包裹住她的冰冷。那溫度本該是暖意,此刻卻像烙鐵一樣燙得她心頭髮慌。他稍一用力,將她穩穩地帶下車,另一隻手自然地攬住她的肩膀,將她半護在懷裡,隔絕了冰冷的雨絲。
“先生,夫人……”管家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沒事。”陸凜打斷他,聲音低沉平靜,“準備熱水,讓夫人泡個澡,再送杯熱牛奶上去。”他攬著沈微,步伐沉穩地走進溫暖明亮的大廳,留下身後恭敬應是的管家和一眾傭人。
回到熟悉的臥室,空氣中瀰漫著令人心安的淡淡香氛。陸凜一直將她送到浴室門口。
“去泡個澡,放鬆一下。”他的聲音放緩了一些,但依舊帶著命令式的口吻,目光落在她依舊蒼白的臉上,帶著審視。“什麼都別想。”
沈微低低地“嗯”了一聲,幾乎是逃也似的鑽進了浴室,反手關上了門,甚至上了鎖。冰冷的門板阻隔了外面那個強大而危險的存在,讓她緊繃的神經終於得到了一絲喘息的空間。
她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乾了。門外,陸凜的腳步聲並未立刻離去,他在門口停留了幾秒。隔著厚重的門板,沈微似乎能感受到他目光的穿透力,讓她如芒在背。幾秒鐘後,那沉穩的腳步聲才終於響起,漸漸遠去。
沈微長長地、顫抖地撥出一口氣。巨大的疲憊感和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她掙扎著爬起來,走到巨大的按摩浴缸邊,顫抖著手開啟水龍頭。溫熱的水流嘩嘩地注入,氤氳的熱氣開始瀰漫,模糊了光潔的鏡面。
她褪下身上溼冷黏膩、還沾染著淡淡汽油味和血腥氣的衣物,赤腳踏入溫熱的水中。溫暖的水流包裹住冰冷的身體,帶來一絲慰藉,卻無法驅散心頭的寒意。
她將自己深深埋入水中,只留下口鼻呼吸。溫熱的水流撫慰著面板,卻無法觸及靈魂深處的冰冷和恐懼。浴室裡水汽氤氳,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現實與噩夢的界限。
剛才發生的一切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瘋狂閃回:
失控的轎車,冰冷的橋墩,擋風玻璃上蛛網般的裂痕……
陸凜那雙赤紅暴戾、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眼睛……
沉重的扳手撬開司機鮮血淋漓的嘴,那刺耳的碎裂聲……
他抱著她時,胸膛裡那顆沉重擂動的心臟……
他平靜地命令“處理掉”時,那種視人命如草芥的冷酷……
還有他最後那句沉重的警告:“那個地方,以後不許再去。”
“林先生”……福利院……妹妹的照片……
混亂的思緒中,一個冰冷的認知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來,讓她渾身發冷:陸凜的失控,他近乎殘忍的逼供,他對那個地方的警告……這一切都指向一個更深的、更危險的漩渦。那個“林先生”絕非善類,他利用妹妹的照片引她入局,差點要了她的命。而陸凜……他暴怒的背後,是否也藏著對某種真相被觸及的恐慌?他到底在隱瞞什麼?那個廢棄的福利院,究竟藏著什麼不能讓她知道的秘密?
她的手下意識地撫上鎖骨下方那個淺淺的牙印——昨夜他失控時留下的印記。那時他的眼神也是滾燙的,帶著瘋狂的佔有慾,和今天在車禍現場那暴虐的眼神……何其相似!一種深切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就在這紛亂的思緒中,她的指尖無意識地碰到了放在浴缸邊沿、換下來的溼衣服口袋裡一個硬硬的小東西。
她的動作猛地頓住。
是那個小小的證物袋!裡面裝著那張模糊的、疑似妹妹沈月的照片!
在車禍的混亂和陸凜的逼供中,她竟然一直下意識地、緊緊地攥著它,沒有被發現!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衝動猛地湧上心頭。她迅速擦乾手,小心翼翼地將那個溼漉漉、有些變形的證物袋從口袋裡掏出來。透明的塑膠膜上沾著水珠,裡面那張小小的、邊緣有些模糊的照片在浴室朦朧的燈光下顯得更加脆弱。
照片上的少女,眉眼間那依稀的熟悉感,像一根尖銳的刺,狠狠紮在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妹妹……小月……她還活著嗎?她現在在哪裡?“林先生”給她這張照片,是為了引她上鉤,還是……這真的是小月?陸凜不許她去福利院,是因為那裡危險,還是因為……那裡藏著他不願讓她看見的、關於妹妹的真相?
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滾燙地滑過冰涼的臉頰,滴落在浴缸溫熱的水中,漾開一圈圈微小的漣漪。她死死地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肩膀卻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恐懼、委屈、對妹妹的思念、對陸凜的陌生與恐懼、對未來的巨大迷茫……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徹底沖垮了她強撐的堤壩。
她將那張小小的照片緊緊貼在胸口,彷彿那是茫茫黑暗大海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冰冷的塑膠膜貼著她溫熱的肌膚,帶來一陣戰慄。
門外,世界一片死寂。陸凜的氣息似乎已經遠離。
門內,只有嘩嘩的水流聲,和沈微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
水汽瀰漫的鏡面一片模糊,映不出她此刻蒼白絕望的臉,也映不出她緊握在胸口、承載著唯一希望與巨大危險的那張小小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