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香港,暑氣蒸騰。
皇后大道中那棟新租下的寫字樓裡,冷氣機嗡嗡低鳴,卻驅不散空氣裡瀰漫的緊張與期待。
黃有為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俯視著樓下中環蟻群般湧動的人潮。
他身後,原本空曠的辦公室如今擺開了一溜長桌,鋪著嶄新的白桌布。
桌上,幾份精心準備的招股說明書和財務報表如同誘餌,安靜地躺著。
沈浪把這副擔子壓在他肩上時,只說了三個字:“要最好。”
這三個字,重逾千鈞。他黃有為,這次必須把“神運算元”這塊金字招牌擦得更亮,為大佬找到最鋒利的刀。
黃有為瞥了一眼腕上的精工表,指標剛滑過九點。
他深吸一口氣,走向門口。推開那扇厚重的磨砂玻璃門,樓下大堂的喧囂瞬間撲面而來。
走廊已經水洩不通。
黑壓壓的人頭攢動,西裝革履者有之,襯衫熨得筆挺者有之,甚至還有幾個穿著時興喇叭褲的年輕人,眼神裡都燃燒著同一種渴望。
低低的交談聲、簡歷翻動的嘩嘩聲、皮鞋踩踏水磨石地面的篤篤聲,匯成一片焦灼的背景音。
“黃先生!黃先生!這是我的推薦信,黃錫耀先生親筆……”一個戴著金絲眼鏡、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的中年男人奮力擠到前面,高舉著一個牛皮紙信封。
“讓一讓!港大經濟系應屆生,績點四點零!”另一個聲音急切地插進來,年輕的臉龐漲得通紅。
黃有為目光掃過人群,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只微微頷首,向幾個相熟的面孔示意。
他看到了幾張之前在酒會上見過的年輕面孔,也注意到角落裡一個穿著半舊灰色西裝、沉默得像塊石頭的青年,他緊緊抱著一個磨損得厲害的公文包,眼神卻異常專注地掃視著牆上貼著的公司簡介海報。
黃有為在心裡默默記了一筆。
“各位!”黃有為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瞬間壓下了場中的嘈雜,“感謝諸位對‘紅浪資本’的厚愛。沈先生求賢若渴,但位置有限。請按號牌順序,耐心等待叫號。第一關,筆試!”
他話音落下,幾個臨時招聘的工作人員迅速引導人群分流。
走廊盡頭臨時闢出的幾個小會議室門開啟,人們帶著各自的野心與忐忑,湧向決定命運的考場。
筆試的沙沙聲持續了整整一個上午。
黃有為揹著手,在幾個考場間緩步巡視。那些奮筆疾書的面孔,有的自信滿滿,有的眉頭緊鎖。
他特意在角落那個灰西裝青年身邊多停留了幾秒。
唐默的筆尖移動得極快,幾乎不假思索,在複雜的現金流折現計算題區域,他的草稿紙上公式簡潔得驚人,幾乎沒有多餘的塗改痕跡。
黃有為的眼角微微動了一下。
紅浪資本最大的一間會議室,筆試篩選出的二十餘人重新落座,氣氛比上午更為凝滯。
坐在主位的黃有為,身邊多了幾位黃錫耀先生臨時送過來充當的“考官”的人。
“林世傑先生,”黃有為拿起一份裝幀精美的簡歷,看向坐在右手邊第一個位置的年輕人。
他穿著剪裁合體的細條紋西裝,金絲眼鏡後的目光沉穩自信,“港大經濟系高材生,令尊是東亞銀行林經理,家學淵源。請分析當前恒生指數成份股中,哪一家在未來三個月內最具爆發潛力?理由?”
林世傑從容地推了推眼鏡,身體微微前傾,語調清晰流暢:“黃生,我認為是九龍倉。理由有三:其一,包玉罡爵士收購意圖明朗,股權爭奪戰一觸即發,市場溢價空間巨大;其二,其尖沙咀優質地塊儲備價值被嚴重低估;其三,航運業復甦跡象初顯,其碼頭業務將率先受益。綜合判斷,爆發力最強。”
他侃侃而談,旁徵博引,不時引用最新的財經報刊資料和權威分析師觀點,邏輯嚴密,滴水不漏。幾位考官微微頷首,眼中流露出讚許。
“杜文心小姐,”黃有為轉向下一位。這是個氣質沉靜的女子,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職業套裙,眉宇間有股書卷氣,卻又不失幹練。
她是林政基親自引薦,簡歷上赫然寫著“加州伯克利金融工程碩士”。
“你的簡歷非常亮眼,伯克利的高材生。如果給你五百萬港幣,要求三個月內實現30%的絕對收益,同時將下行風險嚴格控制在5%以內,你會如何構建組合?”
杜文心沒有立刻回答。她微微垂下眼簾,似乎在腦海中飛速搭建模型。
幾秒鐘後,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堅定:“我會採用動態對沖的期權策略作為核心防護。同時,精選三到四支高beta值但基本面紮實、近期有明確利好催化劑的中型股,例如電子製造業和地產板塊的特定標的,進行波段操作。利用期貨適度放大槓桿,但嚴格設定自動止損線。核心在於利用期權組合的時間價值衰減特性,在保護本金的同時,捕捉高波動帶來的收益機會。具體比例和標的篩選,需要結合實時市場資料和更深入的個股分析。”
她的回答沒有林世傑的華麗,卻異常精準,直指複雜金融工具的核心應用。
考官中那位負責風控的老手,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
“唐默先生,”黃有為的目光終於落到角落那個穿著半舊灰色西裝的青年身上。
他的簡歷薄得可憐,只有薄薄兩頁紙,學歷一欄只寫著“夜校進修”,工作經歷更是模糊不清的“自由投資人助理”。
桌上幾張皺巴巴的剪報是唯一支撐。會議室裡響起幾聲幾不可聞的嗤笑。
林世傑端起咖啡杯,掩飾著嘴角一絲若有若無的優越感。
“你的簡歷……很特別,”黃有為的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說說看,過去一年,你印象最深的一次市場判斷?結果如何?以及,支撐你判斷的核心依據是什麼?”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唐默身上。他顯得有些侷促,手指下意識地捻著廉價的鋼筆帽。他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眼神卻出乎意料地沒有閃躲,反而有種野性的專注:“是……是去年十月,佳宇置業。”
他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那時候,市場都在吹捧它的‘金門大廈’專案,股價瘋漲。但我發現……不對勁。”
他舔了舔有些乾的嘴唇,“我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工地報告和材料供應商的零碎訊息,還有……他們公佈的工程進度照片。”
他從那個磨損的公文包裡,小心翼翼地抽出幾張模糊的黑白照片影印件和幾頁密密麻麻寫滿數字的筆記,推到桌子中間。
“照片裡,工地上堆放的預製件型號,跟設計圖紙對不上號。供應商那邊傳出的螺紋鋼進貨量,遠遠不夠支撐他們宣稱的樓層進度。”
唐默的眼睛亮得驚人,“更關鍵的是,我連續一個月,每天收市後,蹲在他們公司附近的茶餐廳。聽他們幾個中層經理聊天抱怨……資金鍊繃得太緊,連分包商的尾款都拖著。那股價,全靠吹出來的泡沫撐著。所以……”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種事後才感到的後怕和堅定,“我傾盡所有,還借了高息,在最高點附近,重倉買了它三個月的看跌期權。”
會議室裡一片寂靜。連林世傑也放下了咖啡杯,眼神複雜地看著那幾張模糊的照片和潦草的筆記。
一個草根,沒有內幕,沒有光鮮的學歷,靠的是近乎偏執的觀察、拼湊零碎資訊的能力和一種孤注一擲的賭性?
“結果呢?”一位考官忍不住追問。
“崩了。”唐默吐出兩個字,簡潔有力,“謠言一起,股價三天腰斬。我的期權……翻了十幾倍。”
他臉上沒有太多得意,只有一種劫後餘生的疲憊和一絲殘留的銳氣。
空氣凝固了幾秒。
黃有為沉默著,手指輕輕敲擊桌面。
林世傑的侃侃而談,杜文心的精密模型,在此刻,似乎都被唐默那帶著泥土腥味和茶餐廳油煙氣的“實戰”蒙上了一層別樣的色彩。
草根逆襲的劇本,永遠能撓到人心最癢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