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之洲的手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幾次想要伸出去,卻又觸電般縮回。冷汗順著他的鬢角、鼻尖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錦被上。
最終,對未知的恐懼壓倒了理智。他用盡全身力氣,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紙卷,猛地一把抓了過來,動作倉惶得如同搶奪燙手的山芋。
他胡亂地扯開繫著的絲線,將那紙卷在膝上猛地攤開。藉著窗外透入的熹微晨光,紙上密密麻麻的字跡瞬間刺入他的眼簾。
這赫然是一份極其詳盡的賬冊抄錄,記錄的正是他賀之洲與江南鹽商之間,持續了兩年之久,數額驚人的私鹽交易。每一次交易的時間、地點、經手人、具體數目、分成的比例都一筆筆,一項項,清晰得如同賬房先生當面念給他聽,甚至還包括幾筆他為了掩蓋痕跡而設計除掉幾個小鹽販的隱秘記錄。
賀之洲只覺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轉,身體裡的力氣像是瞬間被抽空,他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樑骨的軟泥,從床上“噗通”一聲滑落在地,癱軟在冰冷的地板上。
這紙張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拿捏不住,又如同千鈞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他死死地盯著那些字跡,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他的心臟。完了...全完了。
這不是威脅,這是催命符。是懸在他頭頂、隨時會落下的鍘刀。辰王他什麼都知道了。他不是要證據,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他:你的命,你的九族,都在我一念之間。識相的,就閉上嘴。
巨大的恐懼和絕望瞬間淹沒了他,什麼趙家、田家的同盟,什麼為子侄討回公道?什麼朝廷官員的臉面?在自家滿門抄斬的滅頂之災面前,全都成了狗屁。
他就像一條瀕死的魚,癱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著,眼中只剩下無邊的恐懼。
這一夜,不僅賀之洲,就連刑部一位實權郎中的床頭,多了一份他收受巨賄、篡改死囚卷宗、將無辜富商構陷入獄、最終謀奪其家產的鐵證清單。清單末尾,用硃砂畫了一個小小的、猙獰的滴血匕首圖案。
一位依附田家之人,在枕邊摸到了一個錦囊,裡面是他寫給江南某位官吏、構陷同僚的密信原件,以及對方許諾給他的鉅額“謝意”的銀票存根。
兵部一位與趙家過從甚密的主事,則發現了一疊他剋扣軍餉、倒賣軍械的賬目副本,每一頁都用一種特殊的、帶著淡淡血腥味的墨汁,畫了一個小小的、斷指的形狀。
沒有言語,沒有直接的威脅,只有那些冰冷、確鑿、足以將他們和他們整個家族打入十八層地獄的罪證,如同鬼魅般出現在他們最私密、最安全的臥榻之旁。無聲無息,卻比任何雷霆咆哮都更具毀滅性的力量。
這是一種赤裸裸的、極致的心理凌遲。它精準地摧毀了每一個參與彈劾辰王的官員最後一絲僥倖和反抗的意志。
恐懼,在他們所謂的內部瘋狂蔓延、滋長。那些原本還搖擺不定、或者被趙、田兩家威逼利誘才聯署彈劾的官員,此刻徹底嚇破了膽。他們趁天還未大亮,偷偷派人去向辰王府遞話,言辭謙卑至極,發誓自己絕對是被矇蔽脅迫,絕無與王爺為敵之心,懇請王爺高抬貴手。
早朝上,氣氛詭異到了極點。昨日還同仇敵愾,涕淚橫流要求嚴懲辰王的趙、田兩家及其附庸,今日卻個個如同霜打的茄子,面色灰敗,眼神躲閃,深深地低著頭,恨不得將自己縮排地縫裡。
朝堂之上,死寂一片,只有御座上的皇帝翻閱奏摺時紙張發出的輕微“沙沙”聲,以及幾位重臣極力壓抑的粗重呼吸聲。
皇帝目光掃過下方,在趙侍郎和田侍郎那憔悴面容上停留片刻,又掠過其他幾位昨日還慷慨激昂、今日卻噤若寒蟬的官員,最後,落在了依舊立於前列神色淡漠,彷彿一切都與他無關的慕容辰身上。
“關於昨日彈劾辰王一事,”皇帝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一種刻意的平淡,“眾卿,可還有新的佐證?”
朝堂之上,落針可聞。趙郎中的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將頭埋得更低,肩膀塌了下去,整個人散發出一種行將就木的腐朽氣息。田侍郎更是雙眼空洞,彷彿靈魂早已被抽離。
其他那些曾聯名上書的官員,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看來,並無新的實據。”皇帝的聲音沉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了然,“彈劾之事,就此作罷。漕運軍餉、私藏禁物等案,三司加緊會審,務求水落石出。”
“臣等遵旨。”三司主官連忙出列應聲,聲音在寂靜的大殿裡顯得格外響亮。
“退朝。”
這一次,勳貴們離開得更加倉惶,幾乎是在皇帝的“退朝”二字剛落下時,就迫不及待地轉身,腳步踉蹌,互相之間甚至不敢有眼神交流,如同躲避瘟疫般逃離了這座象徵著這有著最高權力、此刻卻讓他們感到無比恐懼的金殿。
喧囂的討伐,在一夜之間,被一種叫恐懼的東西所取代,讓他們徹底噤聲。
辰王府,書房。暗衛如同影子,單膝跪地。
“王爺。”
“嗯。”慕容辰的視線沒有離開手中新翻開的一本賬冊,聲音低沉無波,“啞了?”
“趙府、田府閉門謝客,其餘各家,皆已明哲保身,不敢再與趙、田有絲毫牽連。朝堂之上,無人再敢置喙半句。”暗衛的聲音平板無波,毫無起伏。
“可知他們為何一夜之間,盡皆噤聲?”慕容辰指尖輕叩桌案。
暗衛沉默搖頭,慕容辰正要開口,書房門豁然洞開,蘇煙徑直踏入:“是我。”
她唇邊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不過餵了他們一點佐料,誰曾想,骨頭竟軟成這樣。”
慕容辰放下手中賬本,笑意浮上唇角:“王妃好手段。”
“彼此彼此。”蘇煙輕笑回應。
慕容辰唇角的弧度緩緩加深,然而那笑意卻凝滯於唇邊,未曾浸染眼底半分,反透出刺骨寒涼。
“不過這還不夠。”他薄唇輕啟,吐出兩字,冰冷如刃。
暗衛的頭顱垂得更低,如同嵌入地面的磐石,紋絲不動。
“膿包按下去,爛肉還在裡面。”慕容辰的目光依舊停留在賬冊上,但語氣出奇的平淡,“割掉,才是最乾淨。”
“名單上的人,快速找人替換。”慕容辰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裁決,“然後,一個,不留。”
暗衛眼中沒有任何波瀾,只有絕對的服從:“是。”
“做得乾淨些。”慕容辰指尖在某個名字上輕輕一點,懸停須臾,又緩緩移開,墨跡彷彿都透著寒意,“就像...從未存在過。”
“屬下明白。”暗衛的身影如墨入水般淡去,不留一絲痕跡。
蘇煙踱至慕容辰書案旁,指尖掠過冰冷的案沿,目光掃過他剛剛點過的那處墨痕:“你就不懼...皇上知曉?”
“懼?”慕容辰抬眸,眼底寒芒乍現,唇角卻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弧度,“都欺到本王的王妃頭上了,管他是牛鬼蛇神,先打回去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