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琥珀壁壘的內部,一種難以言喻的寂靜正在醞釀。
空氣中瀰漫著新伐藤芯的苦澀微香,還有一絲難以捉摸的氣息,彷彿是地脈最深處未燃盡的熔岩餘燼所散發的。
巨大的藤蔓扭曲纏繞,構築出一個穹頂高聳、如同遠古聖殿核心的內部空間。牆壁、地面、穹頂……
每一根虯結的藤蔓表面,都流淌著凝脂般溫潤、卻又沉如實心的暗金琥珀光澤。
光線不再是外界的自然光,而是從這些琥珀藤脈深處自行散發出柔和、穩定、如同凝固晚霞般的金橙色光暈。
藤蔓的自然糾纏如同被無形意志精心編織過,形成一張巨大而流暢的“座椅”。
說是座椅,更像一片稍稍隆起的藤質平臺。
葉瑩斜倚其上,漿白髮硬的藤蔓短裝在流轉的琥珀光暈下泛著柔潤的光,她屈起一膝,另一條腿自然懸垂。
手臂搭在支起的膝蓋上,腕間那枚早已暗淡無光的暗金基石印記依舊懸垂,隨著她指尖無意識地輕點身下藤質平臺表面,一絲絲細若流金的暗芒便從指尖沒入藤蔓深處,如同星辰細砂匯入河床。
巨拳如山的身軀立在平臺下方左側三步處。
他如同一尊剛從熔岩湖心撈起的巨型雕像。
覆蓋全身的磐石熔岩重甲在室內琥珀流光下更顯深沉厚重,甲層縫隙間流淌的熔岩金紅彷彿隨時會噴湧而出,卻又被沉凝的意志死死按在巖體之內。
那枚烙印在磐石胸甲中央的碩大拳頭徽記每一次明滅,都引得靠近他腳邊的那片藤蔓地面隨之呼應般亮起細密的暗金脈絡。
他如同最穩固的基石沉默地鎮守著這片空間的入口,熔岩星瞳裡沉澱著深不見底的專注,所有感知都凝聚在平臺上那隨意倚靠的纖細身影上。
石甲則立於平臺右側略靠後的暗影邊緣。
他身上新生的熔岩琥珀甲層在暗處流竄著不安分的暗紅微光,如同熔爐底部未燃盡的炭火。
後背那道剛剛被巨拳威壓強行撕裂、又在混沌金光中飛速修復的甲層裂痕邊緣,新生的暗金角質層還泛著生澀僵硬的光澤。
他雙臂環抱,頭顱微低,赤紅的瞳孔死死盯住腳下那片流淌著琥珀光華的藤蔓地面,彷彿要將那地面瞪出兩個窟窿。
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帶著壓抑的、如同困獸低喘的濁音,喉結劇烈滾動,下顎咬緊,周身散發著一股濃烈到化不開的憋悶與無處宣洩的狂躁。
暗紅色的雷火能量在他面板下細微地流竄、爆裂,又迅速被覆蓋其上的暗金甲層無聲吸收、壓制。
粘稠的寂靜如同緩緩滴落的琥珀,凝滯著,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身上。
“噗……簌簌……”
是極其輕微、布料拂過藤蔓紋理的細響,伴隨著溼冷的泥點滾落在地面的微聲。
沐羽的身影在昏暗的光影中顯現。
他幾乎是拖著身軀靠近平臺邊緣。
深色的藤蔓外衣邊緣依舊裹著一層溼冷的泥汙,在潔淨溫潤的琥珀流光中顯得格格不入。
沉重的袍子下,嶙峋的肩胛骨輪廓更加刺眼。
那張臉慘白如刷過石粉,唇瓣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細線。
粘著泥水的深藍髮絲貼在冷汗涔涔的額角,幾縷滑落,遮掩著他低垂的、劇烈顫抖著的眼睫。
那雙淡藍的眼眸完全掩藏在陰影下,看不清神色,唯有那急促到近乎痙攣的呼吸聲,昭示著體內某種巨大痛楚依舊在撕扯著他搖搖欲墜的防線。
他搖搖晃晃地來到平臺正前方。
身體每一次細微的顫抖都顯得那麼費力、那麼煎熬。
他微低著頭,視線彷彿凝固在身前幾步外那片流淌著最濃郁琥珀金液的藤蔓地面上。
數息死寂的顫抖後,沐羽那隻一直無力垂落、掩在沾滿泥汙的藤蔓袖內的手,那隻佈滿了新結的淺色痂痕和細密擦傷、指骨因重傷初愈而透著病態白的手極其緩慢地、卻帶著一種無法動搖的決絕,抬了起來。
動作如同提起千鈞巨石,每一次關節的微曲都伴隨著不可控的細微痙攣。
溼冷的袖口摩擦著臂上藤蔓罩袍,發出細微的簌簌聲響。
手掌艱難地抬至胸前的高度。五指張開,僵硬地伸向前方。
攤開的手掌中,並非空無一物。
一枚鴿子蛋大小、邊緣佈滿蜘蛛網般細密裂痕的晶體碎片。
它安靜地躺在他那毫無血色、如同玉雕般冰冷僵硬的掌心中央。
通體流轉著一種極其微弱、卻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的幽藍色光芒。
那光芒彷彿擁有生命,在裂痕深處細微地脈動著,如同在冰冷的凍土深處頑強搏動的一顆微小海心。
是那枚被深淵汙染後殘留、又吸收了琥珀新生的、水神之眼的核心碎片。
晶體的幽藍微光倒映在沐羽劇烈顫抖的眼睫陰影深處,彷彿某種無聲的執念。
葉瑩搭在膝上的手指停止了點動。
她那微垂的目光從石甲身後那堵暗影之牆般的熔岩甲冑上抬起,如同被那抹純淨的幽藍光暈牽引。
墨綠的瞳孔深處,那億萬點跳躍的金芒如同落入深潭的繁星,微微沉靜了一息,隨後,如同星辰運轉般流轉起來,清晰地倒映出那枚被無數裂痕切割的殘骸核心。
她看著沐羽那隻劇烈顫抖、卻固執地向前攤開的手。
她看著那隻手上因用力而緊繃到每一絲細微血管都微微凸起的慘白面板。
葉瑩看著掌中心那枚正流轉著幽藍微光、如同最後一捧沒有被汙染的深海水滴般的殘骸核心。
藤蔓平臺流轉的琥珀金光無聲流淌。
時間如同被無限拉長的弦。
葉瑩微微偏過頭,一縷黑髮滑過她的頸側。
她墨綠的眸光越過那枚幽藍的殘骸,落在沐羽因低垂而完全隱入陰影的臉龐上。
聲音不大,卻在這寂靜的空間裡清晰得如同最細微的藤蔓斷裂音。
“捨得……啦?”
三個字,帶著一絲彷彿剛剛睡醒時發現的、小小的、無關緊要的驚訝。
但每一個音節裡流淌的意味,卻沉得如同凝固的蜜蠟,裹挾著無形無質的壓力,無聲地壓向那隻顫抖著攤開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