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玄眉頭微挑,停下腳步,目光平靜地注視著那道黑影。
看此人出現的時機和地點,多半是為他而來。
夜色朦朧,看不清對方面容,只是一股若有若無的熟悉感,莫名自海玄心底升起。
而在海玄神識中,吞邪發出了一聲意味難明的輕笑。
雨不大不小,淅淅瀝瀝地敲打著青石板路,濺起細密水花,夜風帶著溼意,吹動著兩人衣角。
黑袍裡傳出一個略顯低沉的男聲,壓抑著某種情緒:“小月,許久不見了。”
這兩個字落入海玄耳中,不啻於平地驚雷。
他方才泛起的些微熟悉感,這一刻得到了印證。
“小月”這個名字,世上應該只有兩個人會這麼叫他,而且自八歲後,便再也無人喚過。
這或許是南宮家某種習慣,成年前的名字十分容易被同族認出,比如他,比如……南宮小雉。
視線不清晰的雨幕裡,對方緩緩抬手,取下了罩在頭上的兜帽。
昏暗光線下,一張略顯熟悉的中年男子面容顯露出來。
眉間稍寬、眉毛偏淡、眼神微散,眼珠位置偏上,露出下方一線眼白,眼角皺紋如花開一般。
他的五官,與海玄依稀有五六分相似,只是少了幾分青年人的尖銳,多了些歲月的沉澱。
正是海玄此世的生父,南宮遠。
十幾年未見,對方容貌比記憶中變化了不少,不再像當初那個大部分時候都意氣風發的年輕父親。
海玄怔住了。
他設想過許多種可能,唯獨沒有料到會在這裡,以這種方式,見到此人。
心中一時五味雜陳,過往記憶片段如潮水般湧上,又被他強行壓下。
他只是有些疑惑地看著對方,既沒有感到驚喜,也沒有感到生氣,心態波瀾不驚得令他自己都有些吃驚。
“你怎麼會在這裡?”
海玄的聲音無喜無怒,平靜得像是在問一個毫不相干的路人。
南宮遠似乎對海玄的反應也不感到意外,臉上露出一絲苦笑,目光復雜地打量著眼前的青年。
挺拔的身姿,沉穩的氣度,仍可以看出幼時輪廓的五官,無一不昭示著血脈的延續,卻又陌生得讓他心頭髮緊。
……嗯?
“你的左眼角怎麼了?”南宮遠凝視著海玄的面龐,發問道。
“……很久以前磕到過,縫過針。”海玄簡明扼要答道。
他撒了謊,造成他左眼角輕微不對稱的傷,是當年在玄冥天外門大比上打出來的。
只是沒必要和眼前男人細說。
而且這點細節,根本無關緊要。
所有人都看不出來疤痕,哪怕是朝夕相處了半年的北冥光,也以為他天生就這麼長的。
但南宮遠一直是對細節記憶非常清晰的人,他有印象。
南宮遠又凝視了海玄一陣,道:“玄霄門有長老請南宮家前來協助調查一些事情,我也在受邀之列。”
海玄自然明白,這是指蓬頭散人、玄鴻真君之事。
他聲音放緩了些,“只是沒想到,稍微晚來了數日,便聽到訊息,說在展區的法寶不翼而飛了,是一件地階法寶。”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
“玄鴟吞邪鼎,在你身上,對吧?”
海玄並未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你怎麼找到我的?”
他這幾日低調至極,只在天門山打打牌,沒去任何地方,毫不引人注目。
南宮遠嘆了口氣:“我剛到玄霄門,便聽聞了法寶失竊一事。南宮家對此事極為重視,我作為金丹期修士,自然責無旁貸。”
“只是玄霄門有規矩,不許南宮家的人在清霄山之外隨意活動,我只得隱匿行蹤,暗中在天門山一帶查探,希望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他看著海玄,眼神中帶著難以言喻的情緒:“小月,你小時候,我不曾與你細說過。”
“我們南宮家,於血脈一道上,有著外人難以想象的鑽研。同族遠親之間,感應尚且不易,可若是直系血親,尤其是父子、母子,那血脈間的牽引,想要察覺起來,實在是再輕鬆不過的事情。”
“我在天門山略施小術,本意是想看看能否感應到盜走法寶之人的些許氣息,卻沒想到,竟意外感知到了一股極為親近的血脈波動。”
“前日,我便已經找到你了。”南宮遠緩緩道,“只是,我亦不知該如何面對你,今日才前來與你相認。”
海玄微微張口,卻還是無話可說。
南宮遠見海玄默然不語,又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你我父子十幾年未見,有太多的話想問你,也想知道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我今晚有事。”
“今晚有事?”南宮遠疑惑地看向海玄,本以為海玄只是在找藉口拒絕,可看海玄眼神,卻不似作偽。
“不過是喝杯茶的功夫,一個時辰罷了。”
“……好吧。”
此時離蓬頭散人與玄鴻真君約定的丑時,尚有近兩個時辰,時間上還算充裕。
而且就算他想離開,只要南宮遠以收回法寶為名,自己估計還是要和他走一趟。
他確實也有許多疑問,關於南宮家,關於今後該如何面對他們。
南宮遠眼中閃過一絲釋然,隨即道:“跟我來。”
說罷,他重新戴上兜帽,轉身向著另一條更為僻靜的小巷走去。
海玄沉默地跟在他身後,雨聲依舊,兩人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
子時將至,另一邊。
太玄山東側,一處懸崖上。
那座關押著無數窮兇極惡之徒的鎮魔地牢,入口便在此處,散發著令人心悸的陰森氣息。
夜越來越深,連綿雨水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反而愈發大了些,豆大雨點砸在地面,濺起一片迷濛水霧。
通往地牢入口的石階溼滑無比,兩側山壁在雨水的沖刷下,更顯黝黑。
兩道與南宮遠一樣、身披黑色斗篷、頭戴兜帽的身影,就在這樣的雨夜中,一步步踏著石階,來到了鎮魔地牢那扇巨大的玄鐵大門之前。
其中一道身影略顯魁梧,正是玄鴻真君。另一道身影則稍顯瘦削,自然是蓬頭散人。
鐵門冰冷而厚重,上面鐫刻著繁複的禁制符文,四名修士守衛在門前亭中。
玄鴻真君走上前來,拿出了象徵自己身份的玉牌。
鐵門上的法陣驗過身份,緩緩自動開啟,兩人走入其中。
四名守衛只看了一眼,便目不斜視,只當一切未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