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9月,一封北京來信送到了顧十七手中。
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紙,落款只有"國務院農村政策研究室"幾個字,但顧十七一眼就認出了那個熟悉的字跡——鄧老的回信來了。
他躲進農科院的儲藏室才敢拆開。信很短,只有三行:
"小顧同志:
稻種已收到,甚好。
近期或有變動,凡事謹慎。
老鄧"
顧十七的手指微微發抖。這封信比他預想的還要嚴重——鄧老在暗示中央要有大動作。
"在看什麼?"鄭敏突然推門進來,嚇得顧十七差點把信吞下去。
"鄧老的回信。"顧十七把信遞給她,"情況不妙。"
鄭敏快速掃了一眼,臉色立刻變了:"我爸昨天說,中央要開特別會議,討論'經濟工作方向問題'。"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讀出了擔憂——這是保守派要發起總攻的訊號。
三天後的早晨,顧十七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鄭敏站在門外,臉色蒼白:"我爸被緊急叫去北京了。"
"什麼時候的事?"
"凌晨三點。"鄭敏咬著嘴唇,"辦公廳直接派的車,連秘書都沒讓帶。"
顧十七立刻想到了那封信。他拉過鄭敏進屋,反鎖房門,從床底下拖出一個鐵皮箱。
"這些都要處理掉。"他開啟箱子,裡面是厚厚一疊筆記和圖紙——雜交水稻的詳細資料、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推行步驟、甚至還有未來鄉鎮企業的規劃草圖。
鄭敏倒吸一口涼氣:"你瘋了?這些怎麼能留紙質版?"
"有些細節必須手算..."顧十七已經開始撕紙,"幫我燒掉。"
他們蹲在衛生間,把碎片一點點燒成灰燼,再用清水沖走。燒到最後一份檔案時,廣播裡突然傳來嘹亮的《東方紅》——這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早間新聞。
"...國務院決定,即日起召開全國經濟工作會議,深入討論新時期經濟建設方針..."
顧十七和鄭敏同時僵住了。新聞裡沒有提到鄧老的名字——按照慣例,這種級別的會議,主持人的名字應該排在第一位。
"出事了。"顧十七的聲音乾澀得不像自己的,"鄧老可能已經被架空了。"
鄭廳長三天沒有訊息。
第四天,農科院突然接到通知:所有與"新華1號"雜交稻有關的實驗立即暫停,資料封存待查。
"是農林辦直接下的命令。"鄭敏的同事小聲告訴她,"聽說馬專員升官了,兼任省科委副主任。"
顧十七知道,這是林副省長派系開始收割戰果了。沒有了鄧老的制衡,保守派正在迅速接管各個關鍵部門。
他必須做最壞的打算。
"我們得分開一段時間。"當晚,顧十七對鄭敏說,"你回農科院宿舍住,最近別來找我。"
鄭敏猛地抓住他的手腕:"你什麼意思?"
"如果他們動我,至少不會連累你。"顧十七輕輕掰開她的手指,"你爸現在自身難保,我們必須留個後手。"
鄭敏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聽著,我抽屜裡有個備用筆記本,記著雜交稻的核心資料。如果...如果我三天內沒聯絡你,就去找我助手小王,密碼是'實踐檢驗真理'。"
顧十七心頭一震——這是鄧老的名言,現在成了他們的暗號。
又過了兩天,報紙上終於出現了鄧老的訊息——在第四版角落的一則簡訊裡:
"鄧xx同志因健康原因,暫時離職休養。"
顧十七把報紙揉成一團。這個套路他太熟悉了,在那個世界的歷史上,有多少改革者就是這樣"被生病"、"被學習",然後悄無聲息地退出政治舞臺?
他決定冒險去一趟省圖書館。在過期報紙的合訂本裡,顧十七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半年前《人民日報》上一篇鄧老的講話,上面清晰地印著:"要允許農民自主經營,要相信群眾的創造力..."
顧十七小心翼翼地把這頁撕下來藏進鞋墊。這是最後的護身符,證明他的改革思路是有據可依的。
從圖書館出來時,天已經黑了。顧十七拐進一條小巷,突然聽見身後有腳步聲。
他加快腳步,後面的腳步也加快了。
拐過第三個彎時,一隻手猛地搭上他的肩膀。
"顧技術員,好久不見啊。"
是張明——那個曾經代表林副省長"邀請"他的政策研究室幹部。只是這次,他身後站著兩個穿藍色制服的公安。
審訊室的白熾燈刺得眼睛生疼。
"說說吧,你和鄧xx是什麼關係?"張明悠閒地轉著鋼筆。
"普通上下級關係。"顧十七的嗓子幹得冒煙,"我給他寫過一封信,彙報雜交稻進展。"
"一封信?"張明突然拍出一疊影印件,"那這些呢?"
紙上全是顧十七的筆跡——關於包產到戶的詳細方案、農村商品經濟發展的設想...全是他在那個世界學來的改革經驗。
顧十七的心沉到谷底。這些筆記他明明已經...
"很驚訝?"張明笑了,"你那個小女朋友的實驗室,我們昨天剛搜查過。"
鄭敏!顧十七猛地站起來,又被按回椅子上。
"放心,鄭廳長千金我們暫時不會動。"張明湊近他,"只要你承認,這些反動言論是受鄧xx指使..."
顧十七突然笑了:"張同志,你犯了個錯誤。"
"什麼?"
"你剛才說這是'反動言論'。"顧十七指著牆上掛的領袖像,"可這些話,《人民日報》都刊登過。"
他從鞋墊裡抽出那張皺巴巴的報紙,推到張明面前。
張明的臉色變了。他抓起報紙看了又看,突然摔門而出。
顧十七知道,自己暫時安全了——沒人敢公開否定《人民日報》的權威。但這只是緩兵之計,等他們找到新的罪名...
三天後,顧十七被放了出來。
來接他的是鄭敏,眼睛腫得像桃子:"他們把我筆記本拿走了,但核心資料我早轉移了。"
"鄧老怎麼樣了?"
"被派去東北調研了,名義上是'考察農業'。"鄭敏冷笑,"實際就是流放。"
顧十七望向北方灰濛濛的天空。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現在他們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接下來怎麼辦?"鄭敏問。
顧十七從口袋裡摸出一粒稻種——這是他唯一藏下來的"新華1號"樣本。
"繼續幹。"他把稻種放進鄭敏手心,"但這次,我們換個方式。"
遠處,新貼的大字報正在風中嘩嘩作響,上面寫著:"堅決反對資本主義復辟!"而在大字報的陰影裡,一株野草正頑強地從磚縫中探出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