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寺?明明是建在湖中,為何要叫松山寺?”袁念微眯雙眸,看著遠處的塔樓。塔簷殘破的青銅鈴在雲霧間若隱若現,苔蘚覆蓋的塔身佈滿鱗甲狀凸起,恍若巨龍褪下的脊骨。
正午陽光刺透雲層,整座塔折射出孔雀翎羽般的幻色,驚得繞塔盤旋的玄鳥群突然散作漫天墨點。
“阿彌陀佛。”妙清攤開手中真卷瞧上一眼,“這湖泊乃是千年前寺廟主持與那妖魔激戰之時所留。”
“咕唧——”袁念嚥了口唾沫,視線轉到湖泊,七道狹長裂痕將湖面切割成沸騰的碧璽,深紫水域翻湧著雷火淬鍊的釉色。“移山填海?”
“袁施主。”妙清將袈裟攤開,清風一吹,袈裟陡然變大,將兩人包裹在內,再睜眼時,兩人已來到了湖岸邊。“你可知這些超級宗門與小宗門有何區別?”
袁念眉頭微蹙,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只當是自己不夠強大,接不下太多的朝廷委託,沒什麼賺錢能力罷了。
“煌煌大宗門宛若參天古樹,若是施主覺得宗門之間只是人數上的差異,實力上的差異,天材地寶上的差異,那就太淺顯了。”
“這些都是朝廷賞賜,是可以慢慢追上來的。”
“兩者之間真正的差異是——”
“是傳承。”袁念打斷妙清的話頭,終於有所明悟。
他們這些小宗門出來的人將出來歷練視為尋死。而妙清,是在為宗門尋找遺失之物。
佛教藏經閣裡疊著長老修訂的心法要義,道教靈脈深處鎮著百年前輩煉化的玄黃至寶。縱是外門灑掃弟子,亦可按著經脈圖日日錘鍊,更莫說那些自上古秘境挖出的青銅殘簡,早被掌教真人譯作三千道藏供真傳弟子參悟。
反觀山腳下那些掛著\"某某山莊\"匾額的小宗門,弟子們或練著祖傳的劈柴劍法,或捧著不知從哪個散修洞府撿來的殘破典籍,三五載便卡在築基關隘進退不得。曾有天資卓絕的少年以枯枝為劍,竟在溪畔自悟出三分劍意,可待到月夜下瞥見雲海中大宗門劍修御氣斬星的流光,終究還是揹著藤箱叩響了山門前的問心鼓。
妙清在等,在等袁念說出想拜入佛門這句話。
悟性差點沒什麼關係,他只想收回金剛經。能修煉金剛經的人太少了,這是為數不多根骨與悟性並重的佛教典籍。
悟性差一點,可以救,十年誦經總能聽見一點佛祖的教誨。
根骨差一點,就真沒辦法。他們靈隱寺不似外面的宗門。除非是重傷垂死,抑或是要緊時刻,一般不會服用丹藥,更不會用丹藥改善體質。
若袁念真有轉投靈隱寺的想法,日後給一個“護法金剛首座”的派頭也未嘗不可。
“走吧,且看看這裡面有什麼好東西等著妙清師傅你。”袁念回眸一笑,好似沒察覺和尚的言外之意,徑直推門而入。
做和尚?那我還怎麼娶老婆?
木門在刺耳的摩擦聲中緩緩洞開,藻井垂落的蛛網裹著經幡殘片,磚縫裡鑽出的蛇莓藤攀上韋陀像金漆剝落的膝蓋,而原本該託著降魔杵的右手,此刻只剩三根彎曲的青銅指骨插在香案裂痕裡。壁畫褪色的硃砂讓十八羅漢變成淌血的模樣。
青苔覆蓋的匾額轟然墜落,露出\"松山\"兩個蝕刻古篆。\"袁施主,\"妙清撣去落在肩頭的硃砂漆皮,\"莫要踩踏青磚縫隙。\"
“寶物在何處?”
“塔頂。”妙清袖中飛出一串菩提子,打在佈滿裂痕的經幢上,機關應聲而開。浮塵驚起,袁念瞥見他後頸有暗紅咒文一閃而逝,像是被灼燒的鎖鏈。
\"大師對這裡倒是熟稔。\"袁念用槍尖撥開垂落的梵幔,青銅鈴鐺叮噹亂響。
“本是佛門清淨地,奈何荒廢許久,自然熟悉。”
《乾坤妖鑑》無風自動,熊君的爪子不知何時盤附上袁唸的胳膊。
“他被附身了,對吧。”袁念刻意落後妙清半個身位,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塔樓半毀的樓梯上。趁著妙清清理前方機關,袁念開始和熊妖的魂魄攀談。
妙清身上的氣息,袁念熟悉得很。只要他將妖鑑的魂魄喚出,自己的氣息也會變成妙清那般搖曳不定。
“回稟吾主,見殘廟不可輕入,遇無香古佛尤須遠避。”熊妖的魂魄如風中殘燭搖晃不定。“剛入廟門便有鬼佛入體,我前後打退三批。那僧人若無護身法寶,怕是已然入魔了。”
且說那三界之外,有邪祟喚作“鬼佛”,世人亦稱妖佛。原是本該受香火供奉的佛陀金身,因廟宇傾頹、信眾斷絕,金漆剝落處漸生青黑紋路,蓮臺裂隙間暗結血絲蛛網。年深日久,佛前燈滅經朽,泥胎竟將百年積怨化作嗔毒,金身蒙塵則佛心入魔,遂成這般非神非鬼的凶煞之物。
“你都能打退的魂魄,能入妙清的身體?”袁念倒是沒感覺有什麼東西想要侵佔自己的身體,對熊妖邀功的做法頗感不屑。
話即此處,熊妖直了直身板,頗為自豪:“此等邪靈最恨誦經持戒之人,常趁夜半陰風穿堂時,將怨氣凝作佛印,悄然烙於僧侶後頸。被附身者仍作合十慈悲狀,卻要啖食血肉。亦有尋常百姓誤入荒寺跪拜者,歸家後忽能口吐梵音,然所言盡是顛倒經義,待到雙目化作鎏金豎瞳,便要引鄰里親朋共赴“極樂”,實則是教那鬼佛借活人精血重塑金身。”
“袁施主,到了。”妙清在塔頂站定,肩骨突兀地支起袈裟,皮肉如風乾陶土寸寸皸裂,喉間滾出的佛號忽而混著夜梟般的尖笑,脊背扭曲成反弓的羅漢相,誦經聲在塔頂銅鈴間撞出千百道泣血迴音。
“寶貝呢?”袁唸的影子也逐漸變大,不僅有熊妖的影子,其肩上還繞著一隻碗口粗細的九頭大蛇。
和身披至寶袈裟的金丹修士打,袁念可不敢託大。
“檀越可知...這須彌座下壓著多少白骨?”妙清袈裟突然滲出黑血,在磚石上繪出猙獰的曼陀羅。“當年那老和尚嘔心瀝血鎮住九淵魔蛟,自己卻化作金身舍利...愚民們竟說寺廟染了晦氣!”
“四百春秋觀星臺青苔沒膝,七百冬夏講經閣瓦當盡碎...爾等鼠輩闖我淨土,不焚迦南香不供醍醐露,反盯著塔頂寶光流涎!今日便教你這偽佛徒知曉,何為塵緣已斷,金海盡幹!”
“廢話真多!也好,你不附身妙清,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教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