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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回家

不過這種級別的飯局,哪怕已經暗中互相飛刀子了,人人也都要做個笑面虎,在表面上互相維持著虛偽的體面。

池仲孝仰頭乾了杯裡的酒,客客氣氣又不給人阻攔機會地離了席。今天的正主一走,作陪的其他人也很有眼色,一個個如同鵪鶉似的對素察和副主席鞠躬告辭,直到其他人都走了,坐在主位上的副主席終於忍無可忍地拍了一下桌子——

“這個池仲孝,真是不知好歹!”

“他要是一直這樣不識時務,還是得想個辦法把他給弄走。”

素察意興闌珊地勾了下嘴角。

作為一手建立了整個瑞森商業帝國的人,素察今年甚至還不到六十歲,他是桉城本地人,自來卷的黑髮被修剪得很短,兩鬢如今已經白了,他顴骨很高,眼窩的輪廓很深,沿著下頜的輪廓留了一點打理得十分得體規整的鬍子,遮住了一些因為嘴角常年嚴肅下壓而被歲月留下的皺紋。

他看上去沒有什麼上位者的架子,可是長年身居高位沉澱下來的上位者說一不二的氣場,卻讓任何人都無法忽視。

因為女兒跟柯林的聯姻,他和市政廳裡穩坐了十幾年代理主席位置的梅耶是親家,從身份、權柄和所掌控的資源上來說,即使副主席在這場飯局裡坐在了主位,但氣勢上仍舊矮了他一頭。

見他不說話,副主席以詢問的目光看了過去。

素察放鬆地靠在椅背上,隨手拿過還沒喝完的酒杯把玩,這才慢慢地回應道:“您確定能把池仲孝弄走嗎?別忘了,他可是首府特調到桉城的,首府那邊如果沒有人撐著他,桉城大法官的這個位置,憑他,不會這麼輕易能拿到。”

“但你也知道他是誰的兒子!”主位上的小老頭兒壓低了聲音,諱莫如深地說:“他是池家人!當初池允和蕭雲舒夫妻倆死得不明不白,現在他和他弟弟,一個在法院,一個在警署,你覺得這是巧合?!”

“是巧合也沒什麼,當初池家夫婦的死,不也是場巧合嗎?他們要不是湊巧死了,如今市政廳主席可就也要跟著易主了。可見福氣和運勢,都是上天註定的。”

素察不以為意地笑笑,沒耐心再聽他們這位副主席說什麼,施施然地起身,離開了包房。

一直守在門外的心腹替他按了電梯。

只服務於這間包房的電梯大門無聲地開啟,心腹躬身擋著電梯門讓素察先走,而後自己才跟了進去。

這家會所是瑞森旗下的產業,他們不擔心在電梯裡說什麼會被洩露出去,因而心腹將方才下面的人暗中窺探到的池仲孝的行蹤報給了他老闆,“池仲孝來的時候沒開車,剛才走的時候,是被人接走的,我讓人查了一下車牌,那車的車主是林意——就是把前任大法官掀翻了的那個做無罪辯護的律師,不過她後來被吊銷了從業資格,現在在做不入流的私家偵探當營生。”

素察蹙眉,對這個訊息難得地有點意外,“林意?”

“對,就是她,”心腹說:“池仲孝上了她的車,倆人直接就走了,看樣子,好像私交不淺。”

“嘖,這可真是……”

電梯到了一樓,開門出去之前,素察彷彿聽見了什麼有趣的事一樣,忍不住嘖地一聲笑了出來。

他彷彿想感嘆一句什麼,但卻沒有把後面的話說出來,而是玩味兒地話鋒一轉,意味深長地對心腹安排道:“這樣,你找兩個機靈穩妥的人去跟著池仲孝和林意,看看他們都做了什麼,是什麼關係——如果咱們這位繼任大法官真是跟林意私交甚密,那把他拉到我們的陣營,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了。”

心腹愣了一下。

他不明白為什麼池仲孝跟林意有關係,會給老闆拉攏池仲孝留下機會,但他習慣了不問緣由地聽命行事,當即只點點頭,一絲不苟地應了一聲,“是。”

………………

…………

因為這邊國家的交通條件不是很完善,從桉城到彬城的高速列車很少,姜宥儀臨時買票,只買到了已經在鐵路上服役多年的老舊全坐席慢車,從桉城到彬城,全程要在沒有空調的硬座上晃晃悠悠地走六個多小時。

東南亞國家,11月的天氣也沒有涼快到哪裡去,人擠人的列車上汗味兒與各種食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糅雜著列車上經年沉澱下來的腐朽氣味兒,讓人的精神跟著腦子一起昏昏沉沉,但好在火車的窗戶可以開啟,姜宥儀坐在靠窗的位置,全程把臉朝向窗外,等下車的時候,扭得腰和剛好沒多久的肋骨都一起隱隱作痛。

但她其實是有一點開心的,畢竟從十歲那年被姜媛帶到彬城開始,她在這裡生活了十六年,因為姜媛在這裡,所以她對這裡有歸屬感,她回到這裡,叫做“回家”。

彬城經濟不行,政府沒錢修火車站,所以彬城的火車站比桉城小很多,車站周圍甚至保持著年代久遠的紅磚圍牆,但作為彬城唯一的鐵路樞紐站,這裡每天的旅客吞吐量實際上又很大。

姜宥儀那趟車到站的時候,趕上了另一趟開往桉城方向的列車跟他們前後腳一起進站,老舊的狹窄廊橋上,上車的和下車的摩肩擦踵擠得亂七八糟,姜宥儀護著自己隨身的揹包隨著出站的人群往外走,眼角餘光卻在此時瞥見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

肖媽媽??

姜宥儀下意識地站住腳,猛地轉頭朝與他們逆向而行的人群看去,但著急上車的旅客們步履匆匆,方才那個看似熟悉的身影轉眼間泯然於眾,一切都快得彷彿只是她的錯覺。

但在她的腦子反應過來之前,她的腳步已經追了上去。

廊橋不是全封閉的,她衝到了對向,趴在橋頭朝那些急匆匆走下臺階,要登上去往桉城那趟車的人看去,但從樓梯到站臺,攢動的人群裡,再也沒有看見任何一個依稀熟悉的人影。

……也是,找了這麼多年都沒訊息的人,哪能這麼湊巧出個站就遇上了呢?

覺得自己已經魔怔到出現幻覺的姜宥儀自嘲地搖搖頭,轉身從廊橋出去,離開了車站。

她家住得偏,在城區下屬的鎮上,晚上車也不好坐,姜宥儀折騰回家的時候,已經快要九點了。

但是低矮的院子裡黑漆漆的,姜媛還沒回來。

姜宥儀沒有把她回來的事告訴姜媛,第一是想給她一個驚喜,第二是想回來看看,她不在家的時候,她媽媽究竟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就像她骨裂住院的事情瞞著姜媛一樣,姜媛對她一向也是報喜不報憂的。

雖然是養母和養女的關係,但當年是姜媛救了她,這麼多年過來,她們早就成了彼此相依為命的人。

姜媛嘴硬心軟,雖然一直對她表現得很嫌棄,吵吵嚷嚷地說自己不會養孩子,可一轉眼十幾年過去,也把她好好地養到這麼大了。

當年那個掏光身上所有積蓄帶她去醫院,天天長在牌桌上給她贏學費的人也老了。

不過像倉鼠一樣把家裡掏得一團亂的屬性是沒改的。

拿出鑰匙開啟門,順手開啟了燈的姜宥儀看著如同暴風過境一樣凌亂的家,毫不意外卻又哭笑不得地嘆了口氣。

她像以往每次上學上班遇上放假時回家一樣,東西一放就開始收拾快被姜媛折騰成破爛堆的家,垃圾扔了幾大包,衣服洗了好幾桶,在姜宥儀換上新的床單被罩,把髒了的那套塞進洗衣機的時候,姜媛帶著滿身的二手菸味兒,終於進了屋。

見屋裡燈亮著,她本來只以為是自己出門時忘關燈了,直到拿鑰匙開門,發現門也沒鎖的時候,原本一臉萎靡的女人倏地來了精神,彷彿急於求證答案一樣,嚯地一下子就把門推開了——

她的動作太用力了,推門甚至帶起了一點風聲,那風拂起她鬢角凌亂的髮絲,當那染成褐色的捲髮再度落回到兩鬢時,她看見已經換上了大學時舊睡衣的姜宥儀從衛生間跑了出來。

母女倆四目相對,姜媛站在門口,皮笑肉不笑地陰陽姜宥儀,“你還知道回來!”

姜宥儀朝掛在牆上的表看了一眼,已經快半夜十二點了。她站在洗手間門口,笑著挑起眉,很沒大沒小地回敬姜媛:“你還知道回來?”

“死丫頭!”

姜媛豎著兩條掉色的細眉瞪她,頭都沒低一下地就踢開了腳上的鞋子,作勢要過去打她這不孝女,而姜宥儀狡黠地笑著迎上來,張開手臂抱住了這個身體上逐漸蒼老,但精神頭卻日漸矍鑠的女人,“好媽媽。”

姜媛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但她還是把姜宥儀抱住自己的手扒拉了下來。

對於姜宥儀的親近,她明明很受用,嘴上卻十幾年如一日地做著相反的表達,“肉麻!”

姜宥儀早就對她這個慣常說反話的樣子見怪不怪了,她看著姜媛眉宇間倦怠的樣子,心疼地把她鬢角的碎髮別到了耳後,嘴上非常篤定地問她:“想我了吧?”

姜媛嘴硬,“想個屁。”

姜宥儀完全不在乎姜媛的反話攻擊,自顧自地挑眉噎她,“想我就喊我回來啊,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你想回來自己就回來了,你不想回,我喊你有什麼用?”姜媛冷哼,“回就回吧,連個招呼都不打了,還給我搞突然襲擊。”

“我要不搞抽查,我哪能知道,你大半夜還泡在棋牌室不回家?”姜宥儀把她拽到了收拾乾淨的舊沙發上坐下,忍不住地數落她:“我現在又不用你打牌給我賺學費了,你還天天在牌桌上熬這麼晚幹什麼?都多大歲數了,身體不要了?”

“我不去棋牌室,天天窩在家裡也沒個事幹,早晚老年痴呆,到時候你養我?”

姜宥儀對這個問題莫名其妙,但她回答得毫不猶豫且理所當然,“我當然養你。”

“……”姜媛偃旗息鼓了。

她這張嘴對上棋牌室裡的其他老頭老太太從來沒輸過,但隨著養女年歲漸長,這兩年越發地有點倒反天罡了。

因為姜宥儀的話,心裡的暖意不受控制地流淌出來,卻讓她有點不自在,姜宥儀給她倒了杯水,她沒喝,卻問女兒:“幾點回來的?吃飯了沒有?”

姜宥儀毫不客氣地抱怨,“九點才到家,回家就給你收拾屋,哪有工夫吃飯。”

姜媛又瞪她一眼,卻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姜宥儀拽住了她的手不讓她走,眼睛亮晶晶的,連聲音都帶著撒嬌的意味兒,“給我做什麼?”

“只有掛麵,愛吃不吃!”姜媛甩開她的手,不耐煩地趿拉著拖鞋朝灶臺走,轉身背過姜宥儀之際,嘴角卻忍不住地勾了起來。

老舊的平房面積很小,原本只是個一室一廳的格局,但姜媛把姜宥儀帶回來之後,為了讓她和自己都能有個獨立的空間,還是從拮据的錢包裡摳出來了一些,請工匠把原來的一室隔成了兩個房間。

除此之外,客廳、餐廳、廚房,其實都擠在那小小的“一廳”裡。

從沙發到灶臺一共也沒有十步遠,但這半年裡在桉城獨自經歷了那麼多的姜宥儀,如今看著那個嘴上說著懶得管她,手上卻實打實在灶臺前忙活開的女人,卻有些恍如隔世。

其實在姜宥儀的印象裡,她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姜媛年輕時的樣子。

她今年都二十六了,算一算,當年把她從火場裡撿回家的姜媛,那會兒也才只有三十歲。

三十歲的姜媛身材比現在好太多了,娉婷婀娜的,她那時候走路習慣扭腰,於是不管去哪裡,都好像能搖曳生姿。

那個時候,她身上的風塵氣很濃,即使當年小小的姜宥儀根本不懂什麼風不風塵,但也能從她身上感受到截然不同的氣質——簡而言之,就是看起來就不像是正經人。

但這個“不像正經人”的女人,當時是她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在當時那個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她只能讓自己成為一株藤蔓,死死地纏在姜媛的身上。

不過所幸,她賭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