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50章 母女

一夜無話。

週二的一早,池浪開車來接林意和姜宥儀,一行三人去了距離桉城開車兩個小時的瑟邦。

瑟邦在桉城的北邊,算是個不大不小的旅遊城市,在桉城一年中最悶熱難熬的八月份,這邊還能感受到一絲涼風,因為離得近,也有不少桉城人來這邊避暑度假,池浪一路開過來,路上看見了不少桉城牌照的車。

但下了高速,這些車基本都與他分道揚鑣了,因為大部分桉城來玩的人都會選擇往沿海線那邊走,而池浪開著他的牧馬人把車開向了出高速Y字路口的另一邊,那是進城的方向。

當初從聖心醫院離職後,蘇妮——也就是南熙那張名單上的第五位被邱格侵害的受害者,在婚後跟丈夫阿南一起經營的那家醫藥器材店開在了瑟邦醫院附近的醫藥一條街上,受叢集效益的影響,在沿街幾家同行的競爭下,他們的生意一直不錯。

池浪把車停在附近,三個人按照導航找過去的時候,正巧趕上了店鋪的客戶過來取訂貨,蘇妮和阿南沒找店員,夫妻兩個一起忙活著,一個搬貨,一個點數記賬,林意他們在旁邊站著等了一會兒,他們那個狀態看起來就不像是來買貨的,蘇妮看了他們一眼,看了眼麵包車裡的貨箱,很快地在出貨單上勾了幾筆,然後朝他們走了過來。

“你們是……?”

眼前的蘇妮跟林意查到的照片已經很不一樣了,當初留在聖心醫院系統內的實習醫生留著一頭染成栗色的溫柔大波浪,白皙的臉上帶著一點可愛的嬰兒肥,而如今已為人母的老闆娘梳著利落的齊耳短髮,她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皮貼骨的面相看上去既爽朗又颯然。

只看她的狀態,林意也能大致判斷得出來,蘇妮與她之前去見過的受害者們不太一樣,她似乎已經完全從那段傷害中走出來了。

林意看了看蘇妮身後還在搬貨的男人,她不知道蘇妮有沒有跟丈夫說過當年在聖心醫院發生的那些事,但保險起見,她還是用了跟此前面對其他受害女性一樣的說辭,“我們是桉城聖心醫院的。”

聽見“聖心醫院”這幾個字,蘇妮臉上爽朗的笑容幾不可查地微微僵了一下。

但那僅僅是一瞬間的事,而在轉念的工夫裡,在後面搬貨的阿南帶著憨厚的笑走過來,從她手裡接過了賬本,“是你以前認識的人嗎老婆?你要是想去聊聊的話,這邊我一個人也忙得過來。”

蘇妮猶豫了一下,沉默裡,她還是點了點頭,笑著朝店裡面偏了偏頭,“那進來喝杯茶吧。”

冷氣十足的醫藥器材店裡面,水在玻璃壺裡劇烈沸騰著,水蒸氣像是蒙在眼前的一團霧,讓正在沏茶的蘇妮的聲音聽上去有幾分的遙遠。

“當初我從聖心醫院離開的時候就在想,雖然我懦弱得不敢、也沒有證據去揭穿那個禽獸的真面目,但多行不義必自斃,他如果一直那麼囂張下去,總有一天會有比我勇敢也比我聰明的女生站出來的。”

出乎意料地,當林意對蘇妮說明來意之後,看起來生活已經與過去完全割席的她卻沒有否認當初的一切,只是那張颯爽的臉上並沒有其他當事人談及此事的痛苦,相比之下,反而多了幾分釋然的自嘲,“軟弱的人才會將仇恨寄託在天罰和其他人身上,我知道這很可笑,但在當時,跟曾經被邱格侵害過的其他人一樣,我沒有別的辦法了。”

她說的“天罰”和“人罰”的話讓低頭喝茶的姜宥儀抬起了眼,“那你現在已經完全從當初的陰影裡走出來了嗎?”

因為忽然的問題,蘇妮第一次仔細地打量起這個從見面開始一直沒說話的小姑娘,開口的話卻與此刻的話題全然無關,“妹妹你還在上大學?”

室內冷氣開得太足,姜宥儀有點冷,兩隻手捧著杯子取暖,乖乖軟軟的樣子加上有點幼態的長相,確實讓她看起來非常顯小,她習慣了別人這樣的問題,答得也很輕易,“已經上了好幾年班了。”

“是嗎?”蘇妮笑了一下,給她的茶杯續上了水,“我以為你還是小朋友,所以才能輕描淡寫地把這種問題問出來。”

“抱歉,是我太唐突了。”姜宥儀抱歉地向她解釋,聲音很輕,“因為上週末邱格的兒子差點對我實施了迷姦,我這兩天想起那些事依然怕得要命,看你現在狀態這麼好,才忍不住著急地想跟你求教,想知道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自救。”

她的樣子看上去甚至有一點愧疚的可憐,坐在旁邊又一次圍觀了她演技大爆發的池浪:“……”

要不是前天晚上在案發現場親自跟她針尖對麥芒地激情辯論過,池浪都要相信她此刻的羸弱惶然是真的了。

但不管怎麼說,她激進的問題在相似的遭遇的中和下,確實抹平了蘇妮對她的敵意,在對方反而多了些抱歉的態度裡,林意跟姜宥儀打了個配合,進一步地說道:“是宥儀接近邱格的兒子,才有機會將邱格藏起來的那些當年的受害者錄影都拿了出來。”

蘇妮彷彿像是過來人的姐姐一樣看著姜宥儀笑了起來,“原來你就是我剛才說過的,曾經期待出現的那個‘勇敢的人’。”

她說著,卻還是搖了搖頭,聲音很淡,連語氣也沒什麼起伏,“但應該沒用,以我對邱格的瞭解,他一定做了備份。那些燒錄的光碟,大概只是他滿足自己病態心理的‘戰利品’。”

“你剛才問我走出來了沒有,”蘇妮再度看向姜宥儀,然後肯定地對她說:“我走出來了。”

她的視線轉向仍然在店門外忙活的那個身影,連眸子都是亮晶晶的,“我很感謝他,如果當初沒有他拉著我一步步從泥淖中走出來,我不知道我現在會活成什麼樣。”

“你從來沒想過要為自己討個公道嗎?”

池浪拿出了自己的警官證,開啟推到了她面前,“現在的情況是,只要證據充足,我們就可以立案,邱格會立即被批捕。”

“如果證據充足,你們就不會來找我。”蘇妮狡黠地聳聳肩,“在決定跟我老公在一起之前,我確實時時刻刻都想邱格能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為此我還看過一段時間的心理醫生,但沒什麼用。直到我老公向我求婚之後……後來我漸漸明白過來,這種無能為力的仇恨不應該成為我人生的全部。”

“當初的經歷就像是一塊牢牢貼在我面板上的狗皮膏藥,我費勁力氣,甚至不惜撕壞皮肉地將它扯了下來,可它還是在我身上留下了一塊那麼明顯的疤——但那又怎麼樣呢?人面板的面積大概有1.5到2個平方,狗皮膏藥那麼大一塊疤,儘管它乍然看上去巨大而醒目,但放在全身的面板上去看,佔比也不會超過百分之一,當初那段噁心的經歷在我人生中留下的痕跡也是一樣。”

“我有來路,也有歸處。所以對我來說,我是誰,我應該做什麼,我未來該怎麼生活,這才是我應該去關注的議題。”她說著,坦然的目光從林意、姜宥儀和池浪的臉上一一看過去,最後將池浪的警官證推回到了他面前,“我現在很好,所以,我不想讓這些事再來攪亂我的生活了。”

雖然態度和出發點各不相同,但蘇妮給他們的答覆與林意之前走訪其他人的結果是一樣的——不想再讓陳舊的傷痛來打擾現在平靜的生活。

林意能理解,但想到邱格做的那些惡事和此刻因為母親重病而被困在聖心醫院不得解脫的南熙,她還是想再試一試。

“你說你曾經軟弱,”林意直白地看著她,“但我的委託人曾經在醫院打聽過你,我也在來瑟邦之前大致瞭解過你的過去,在大學期間,因為學校宿舍費用暴漲,你曾經發起過‘拒絕天價宿舍’行動,透過對比和關聯相關招標檔案,發現了校領導與承包商的親屬關係,從而引發社會關注,倒逼學校回撥宿舍費用,這件事當時的新聞報道到現在依然能查到。還有你們學校的一個教授性騷擾女學生的事件,當時百名學生聯名要求成立獨立調查組,最終使涉事教師被開除——我找到了當時的名單,你也在其中,當時你讀大四。”

蘇妮一直很平靜坦然的眸子因此而被激起了幾分漣漪,她微微抿緊了嘴角,避開了林意的目光,“那又怎樣?誰年輕那會兒沒有過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時候?被漸長的年歲磨平的,不就是年輕時的那些稜角嗎?”

“但是本性難移,”林意說:“從開始到現在,你拿著軟弱當藉口處處迴避,確實很難說得通。”

“……”蘇妮攥緊了手裡的杯子,一時語塞。

“媽咪……”

彷彿彼此對峙的沉默裡,伴隨著開門的聲響,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打破了寂然。

屋裡的四雙眼睛同時循聲看過去,在其餘三人意外的目光裡,蘇妮連忙起身,迎上跌跌撞撞朝自己走過來的奶娃娃,將那個睡得小臉紅撲撲的小姑娘擁進了懷裡。

最多不過三歲的小姑娘順勢張開胳膊掛在了她的脖子上,奶奶的聲音撒著嬌,甜膩膩的,“寶寶睡醒了,媽咪不在,爸爸也不在。”

“媽媽和爸爸在跟寶貝玩捉迷藏,”蘇妮親了親女兒,一邊哄她,一邊親暱地與她頂了頂額頭,“沒想到我寶貝這麼厲害,剛睡醒就把我們找到了。”

她說著,順勢將孩子抱了起來,看向桌邊此刻神色各異的三個不速之客,視線最終定格在了林意身上,“你不是問我軟弱的原因嗎?”

她慈愛地笑著看了看懷裡的女兒,坦誠地回答:“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