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我所知,西境這兩年不是還算安穩麼?”
陸昭下意識的一問。
像是開啟了老者的話匣子:
“誰說不是呢?前些年突厥兵敗,我們著實過了幾年太平日子。”
“可太平日子敵不過光景不好啊,從去年入秋,一直到今年,整個西境一滴雨都沒下,西境不說顆粒無收那也差不多。”
“再加上突厥最近又開始不老實,頻頻向關外增兵,我們也是沒了辦法,才不得不舉族向東求一條活路。”
“誰知道,一走就走到了這兒……”
他說罷,又衝陸昭磕了個頭,意思不言而喻。
陸昭點點頭,正要應允安排。
就聽身旁有人小聲提醒道:
“世子殿下,您要不還是先讓他們到那邊兒的馬棚去吧。”
“這群人衣不蔽體,身上又奇臭無比……在這裡落腳,實在是有辱斯文。”
“在座的諸位不說都是京城有頭有臉的人物,那也大差不差,要是再這般耽擱下去,我怕……”
聽到聲音。
陸昭微微蹙眉,他剛要出聲辯駁。
餘光卻猛地注意到,在場這些剛剛還在誇讚他的才子佳人們,此刻全都一臉嫌棄跟鄙夷的打量著跪在自己腳邊的流民。
這一幕,讓他心頭猛地一頓。
不過,他並沒有出聲駁斥說話之人,只是面無表情的衝著身旁端著筆墨紙硯的小廝招了招手:
“勞駕,準備筆墨紙硯。”
說著,他又一把扶起面前老者:
“你叫什麼名字?”
老者拱手:
“小老兒叫董旺財。”
“董旺財。”
陸昭重複一遍,接著不假思索道:
“行,只要不是好吃懶做之人,你們我全都收下,這樣,你先領著他們,到外面的馬棚邊上,找一個叫蔡旭的傢伙,他是我府上的管家,見了他,你就說,是我讓你找他的。”
“你們在那裡稍候,我馬上過去。”
“是。”
得到陸昭肯收留的承諾,董旺財渾濁的眼睛終於有了一抹亮色。
當下匆匆領著眾多流民向陸昭行了一禮後,也就帶著一眾流民亦步亦趨地出了前來參加遊湖詩會的人群。
等以董旺財為首的一眾流民去遠。
先前提醒過陸昭的那幾道聲音才繼續道:
“世子殿下,既然流民的事情解決了,您還是繼續作詩吧。”
“就是就是……”
“……”
聽著耳畔嘈雜不斷的聲音。
陸昭原本還算溫和的神色,終於漸轉冷淡。
下一秒。
眾目睽睽之下。
他緩緩抬頭,目光穿過面前七嘴八舌的人群,又穿過隱匿在西湖水面後的煙雨樓閣,筆直向西。
冗長的沉寂過去,直到所有人都等得有些不耐煩時。
陸昭嘴角微勾,在不經意間露出個稍顯嘲弄的冷笑後,這才徑直落筆:
“題臨安邸”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燻得遊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
四句短詩。
一氣呵成。
隨著最後汴州兩個字赫然躍於紙上。
片刻前還嘰嘰喳喳的人群此刻已經再一次靜默到落針可聞。
詭異的沉寂中。
陸昭信手將毛筆扔在面前的桌臺,又掃視場間面色鐵青的諸人,冷然道:
“不是讓我作詩留名麼。”
“詩留好了,至於用不用,是你們的事了。”
他說罷,扭身就走。
一直等他背影徹底自遊湖詩會的現場徹底消失,場間一群讀書人仍舊怔怔看著桌面上的四句短詩面面相覷。
……
湖面。
那艘層層遮掩的官船裡面。
臉色稍顯蒼白和虛弱的老者,面無表情的看著跪倒在自己身前,做書生打扮的年輕人:
“你肯定陸昭那小子的詩真的是這麼寫的?”
老者聲音不大,卻自帶一股無形壓力,甚至連帶著讓整個船艙的溫度都低了不少。
“回陛下的話,卑職絕不敢做欺君之事;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燻得遊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這四句,就是陸昭那首《提臨安邸》的原句,若有一字刪減,卑職願意以死謝罪。”
得到年輕人這般答覆。
斜靠在椅子上的老人原本古井無波的臉上終於有了些許動容。
是的,這老者不是別人。
正是大乾當今天子,有中興之主美譽的乾帝,蕭生。
至於跟他同處一室的女子,也不是別個,正是蕭生膝下,有且僅有的一個女兒——大乾公主,蕭青璇。
短暫的沉默後。
乾帝衝先前的男子擺了擺手:
“你先出去吧,好生戒備,不許任何人靠近。”
無錯書吧“喏。”
“書生”答應一聲,抱拳退下。
等艙門閉合。
蕭生才輕輕吐了口濁氣,然後回身朝蕭青璇看了過去。
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自家這位千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把陸昭那首《題臨安邸》一字不差的默寫在了紙上。
蕭青璇喜歡詩詞他是知道的,可讓蕭生眉頭緊皺的是,他記憶中,蕭青璇原本娟秀清麗的字跡,此刻卻隱隱向外透著一股憂愁。
蹙著眉頭思考片刻,蕭生還是沒忍住心底的好奇,出聲道:
“青璇,剛剛還好好的,怎麼好端端的就不高興了,是想到了什麼嗎?”
聽到聲音。
蕭青璇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靜靜走到舷窗一側,抬手拉開帷幔。
目光所及。
隨著陸昭帶著一群流民離開,遊湖詩會的氛圍已經再次變得熱烈起來,甚至最中心的高臺上,都已經有歌姬正對著臺下讀書人的叫好聲,翩翩起舞;好一副歌舞昇平的景象。
就在這時。
自聽到陸昭第二首詩,就陷入沉默的蕭青璇,忽然悠悠開口:
“父皇,我大乾朝自太祖皇帝開國以來,向來都有重文輕武的風氣。”
“此等風氣,尤其以京城四周最為明顯,想來您也知道,京城周遭,甚至就連國子監這種志在致仕的地方,都有不少讀書人都以文采風流為榮。”
“是,這樣的繁華景象,若是在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自是無可厚非,青璇便是心有不滿也不會說出來,可眼下是什麼局勢?”
“眼下離京師之變過去不到三十年,離鎮西王陸平川擊退突厥五年不到,且突厥還有隨時捲土重來的資本,北境同樣有蠻族枕戈待旦,如此局面,他們這些所謂的青年才俊,京城名流,不思為國分憂獻策也就算了,居然還有心情搞什麼遊湖詩會……這般行徑,他們心中還有沒有一丁點兒的家國天下,他們讀的聖賢書,都讀到哪兒去了……”
說到這裡。
蕭青璇冷哼一聲,繼續道:
“那陸昭詩裡有句話說的很對。”
“若這些讀書人,人人都想著暖風燻得遊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的話,只怕我大乾朝的未來,就真的連一點兒擊穿北境,收服幽雲的希望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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