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九章 一對老鴛鴦
太陽從薄薄的雲層中鑽出來,照在小娟蒼老的臉上,她眯起雙眼,道:“只是辛苦了子然,我們的事都要他勞神費心。現在想想,跟你成親是成對了,沒有子然這個老頭兒子,子俊他們這麼大的年紀,如何照顧得了!”
“當年,要不是我死纏爛打,你怎麼肯跟我成親!”
“是啊,我這個比你大一輪多的老女人,倒比黃花閨女還難娶。但話說回來,如果我是一個小腳女人,你還會粘得這麼牢嗎?”
“恐怕不會。我的眼光很高的好不好。”
老太太眯起雙眼,久久地看著自己的天足,說道“要不是這雙大腳,福安和公公也不會看上我;要不是這雙大腳,我一個寡婦不要說培養孩四個孩子成材,能不能養活他們都是問題;要不是這雙大腳,我就是一個足不出戶的普通婦女,哪會看得這麼長遠!”
“是啊,走得多、看得多了,眼界和心胸自然就開闊了。”
“下沙的老輩人把貧窮和苦難稱為苦惱子,但我覺得,把它改成‘苦腦子’更恰當一些。大到投資失敗、經營不善,小到家庭矛盾、交友不慎,細細想來,除了意外和疾病,哪一件不是腦子的原因。”
長生點頭稱是。
“當年,多少婦女吃盡了繞小腳的苦,但她們不知反思,反而堅持讓這個悲劇在下一代身上重演。小時候,我和母親的一個決定,不但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還惠及子孫後代。”
“姆媽的決定雖然高明,但我覺得主要是你的命好。就拿我和你來說,按理,你是姐姐,應該疼著我才對。可是,我居然寵了你近一個甲子!”
老太太咧開嘴,自信滿滿地笑著說:“我為你生了一對好兒女,給你苗家延續香火,難道你不該寵我嗎?”
“應該!應該!對了,你不說兒女我倒還忘了。嘉樂來電話說,過兩天她就退休了,但又被一家民營醫院請了去。做了三十多年醫生,我以為她該歇息了。這下好了,除了休息天,她依然不能來看我們。”
小娟道:“吃技術飯的都是越老越吃香。嘉依八十,子俊比他姐姐小了不到兩歲,可他們每星期還得坐診三個上午;搞科研的子傑一直工作到七十歲五歲才告老還鄉。”
“六個孩子,我看要數當官的子雄最輕鬆,退休時他才六十五歲,和他一般年紀的還在地裡幹活,他倒好,除了養花健身練書法,就是逗孩子們玩。”
“在任時,子雄的壓力比誰都大。一個地級市的父母官,每天要為幾百萬人操勞。災害來臨時,他要組織搶險、轉移群眾、安排災後重建。一場強颱風,通常幾天幾夜不合眼,人也會瘦一圈。”老人的眉宇間充滿了疼愛和自豪。
“子雄是個敢作敢當、一心為民的好官。只要他任職過的地方,老百姓都這麼說。”
三天後,長生夫婦在子雄和子然的陪同下,由子俊的孫子蘇國強駕車去了江東。
馬江司育有兩兒四女,如今,只有小兒子還健在,但他也有九十多歲了。故人相見分外親熱,說到過去的艱辛和不易,老人們總要發出一陣唏噓。
農曆十八,恰逢天文大潮。從江東回來,蘇國強載著四位老人來到江邊一個叫豬頭角的地方觀潮。
年輕人和子然把兩位老祖宗攙扶到大壩扶欄前,小娟用手指著對岸,問身邊的老伴:“昌盛街就在正對面吧?”
“是的。發大水那年我才十三歲,我們祖孫三代站在古海塘上,看著草舍和田地被潮水沖走,奶奶哭得暈死了過去。這些年,一閉上眼睛,還總是夢到昌盛街。”長生感嘆道:“多麼想回去看看啊,可惜它不在了!”
老太太扶著圍欄上桔黃色的鋼管說:“聽說這堤壩是鋼筋混凝土澆鑄的,能抵擋百年不見的洪水,不知是真是假?”
子雄道:“下沙有那麼多住宅、公司、商場、學校,政府還在大力吸引外資,未來的發展會越來越好。一個國家級的開發區,是不會讓大水進來的。”
“小娟感嘆道:“都說寧當盛世狗,不做亂世人。解放前發生了這麼多災難,誰來管過我們的死活?”
正說著,只聽東面傳來隆隆的聲響──潮水來了。
潮水沿著筆直的堤壩奔湧向前,頭潮過後,混濁的浪湧一路滌盪著緊隨其後,它兇悍、狂野,那種勢不可擋的衝擊力震撼著人們的視覺,但它只能沿著人類設定的軌跡前行。
望著潮水從自己的腳下怒吼著向前衝去,老太太高興得像孩子似的揮舞雙手。“兇不起來了吧?今天,你連一寸土地、半間茅廁也休想沖毀!”
十月廿二這天,是王小娟老太太的百歲生日。
晚輩們按老壽星的吩咐,沒有給她大操大辦。但慶典並沒有取消,巳時未到,六個兒女和還健在的配偶都已到齊,他們的旁邊則圍著部分孫輩、曾孫輩、玄孫輩。
子然在自家金碧輝煌的客廳裡用門板搭起一尺多高的檯面,然後鋪著上鮮紅的地毯;中間靠牆處放著兩把柔軟的椅子,椅子中間的茶几上擺著水果和鮮花;臺下則整齊地擺著兩排跪墊。
正午時分,兩位身穿紅色唐裝的老人被兒女們攙扶著坐在了上臺的椅子上,子雄和子然的妻子恭恭敬敬地端上茶水。
待兒媳們走下臺,分兩排整齊地站立好。在子俊的指揮下,子女和他們的配偶齊聲說道:“恭祝姆媽生日快樂!祝願姆媽、阿爸壽比南山,福如東海!”
說罷,十人一齊下跪,行跪拜之禮。
儀式結束,撤去檯面,眾人在八張大圓桌前落座。
兩位老人加上兒女輩剛好一桌。子雄坐在了母親右邊,小娟撫摸著他的後背,說道:“六個兒女,我只打過你一人。那次,你只是摘了別人一個瓜,但我卻把你綁起來打,我下手太重了!過了這麼多年,不知你還記不記得那件事?如果記得,是不是還在恨我?”
多年的從政生經歷養成了子雄嚴謹、穩重的性格,他緩緩說道:“為官四十餘年,有過太多的誘惑,同行中,為金錢和女人倒下的不計其數。要不是那次被打,或許,我早就進了監獄,成了國家和人民的罪人!姆媽,記得當年你一邊打,一邊說‘做人就得規規矩矩,不能有絲毫貪念!’這句話我一直銘記在心,它每時每刻提醒著我:不該要的東西堅決不能要!這輩子,我不敢說為國家做了多大貢獻,為百姓謀了多少福利,但我做到了清清白白、兩袖清風!有時候,嚴厲懲罰就是最好的愛護。姆媽,謝謝你當年的教誨!”
“有時候,嚴厲懲罰就是最好的愛護。是這個理!與其被政府嚴懲、被萬眾唾罵,還不如自己嚴加管教!”老壽星一改慈眉善目的表情,嚴厲的目光從每個人臉上緩緩劃過。“大家都聽好了,告訴你們的後代,有出息的孩子不是寵出來的,該打的時候就得打!蘇家和苗家的後代可以吃苦受窮,但必須勤儉清廉、正直善良!”
滿頭銀絲的晚輩們齊聲說道:“謹聽姆媽教誨!”
小娟點點頭,然後小聲對身邊的長生說道:“嚴父慈母,剛才的話應該你來說才對。我搶了你的風頭,你不介意吧?”
“當然不介意!你是老壽星,是主角,怎麼叫搶風頭呢?”
子雄聽了,悄悄地對一旁的夫人說道:“這對老鴛鴦,太讓人羨慕了!”
子然得知後連忙打電話給兄弟姐妹。
不到半天,兒孫們全部趕來,他們焦急地圍在小娟病榻前,四個專家級的兒女則討論著是否送老人去醫院。雖然聲音很輕,但還是被小娟聽到了,她朝他們微微搖頭,說哪裡也不去。接著,用微弱的聲音對長生說:“謝謝你陪伴了我大半生,但我不能再陪你了。你得多活幾年,享享兒女們的福……。”
老人呼吸急促,稍作歇息後深情看著丈夫和後輩。“我有兩個彼此深愛的男人,但我不曉得誰更好一些。因為無法選擇跟誰合葬,只能把骨灰撒進錢塘江裡了。長生,對不起,這就是我不買墓地的原因。”
三天後,一個春暖花開的上午,王小娟在四代人的陪伴下,像睡著了似的安詳地停止了呼吸,跳動了一百零兩年的心臟驟然停止。
生前,小娟再三囑咐兒孫們,說人生百歲,死了也是喜喪,讓他們不要悲傷、不要哭泣。但兒女們個個滿懷悲痛。子雄老淚縱橫,連聲叫道:“姆媽,你別走!我們還沒有做夠您的兒女!”
此言一出,晚輩們無不失聲痛哭。
長生和子女們按照小娟的遺願,把骨灰撒進了錢塘江。
尾聲——
這年春天,小娟突感身體不適。
半年後,長生突然病重,沒過幾天便闔然長逝,享年八十九歲。
根據長生的囑咐,兒孫們也把骨灰撒進了錢塘江,並且還撒在了小娟同一個地方。
人們說,小娟在兩個男人間無法取捨,長生卻毅然決然地隨她而去,無論生死,他都粘著她、和她相依相伴。
福安若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