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一百零八章 晚年

兩千年初,一個春意盎然的早上,錢塘江北岸一幢豪宅的院子裡,兩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坐在陽光下,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著。

“長生,這兩天做夢總是見到姆媽,她在那邊惦記我呢。我想,我的日子怕是不多了。”小娟說道。她除了耳背和便秘,身體並無大礙。

長生把嘴巴湊近小娟耳朵。“十年前,你也是這麼說的,現在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算來,養父去世四十二年了,大舅、三舅超過了三十年,仙姑阿姨、玉龍舅舅也快三十年了;平輩中,巧珍去世十八年,陳明、巧珠、松年、鶴年、福慶、福興、興旺比巧珍走得更早;下一輩中,大兒媳和二兒媳走了,海生去年去世,小外甥海龍也不知能不能撐過今年。”

長生看著妻子肥大的耳朵道:“也不知你修了幾世,才換來這麼好的福氣,健康、長壽、兒子們個個爭氣有出息!”

“宣統末年,我和姆媽飢寒交迫,已站在了死亡的邊緣,如果沒有後來成為公公的蘇掌櫃接濟,肯定活不過那個冬天。要是死了,我們就成了連屍骨都無人認領的孤魂野鬼。”

“要不是蘇家收留,我還不是一樣!老輩的沙民是何等的勤勞節儉、精打細算,可到頭來,依然擺脫不了如影隨形的苦難;有多少像大哥、龜年一樣的青壯年死於瘟病,有多少孩子死於疾病和飢餓,又有多少荷花死在了日本人的刺刀下,那可是花一般鮮活的生命啊……!那個時候,能脫離貧窮和苦難的人太少了!小娟,你我算是個例外,我們熬過來了,遇到了好時代,不多活幾年豈不可惜了!”

“說得在理!我只是覺得活得太久了,不但做不了事,還盡給後人添麻煩。”

“話可不能這麼說,你走了,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找誰說話去?不陪我活到九十歲,你好意思走嗎?!”

“兒孫們會陪你的,他們都這麼孝順。”

“那能一樣嗎?再說了,他們都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事要忙。想想當年受的苦,再看看現在,吃的、穿的、住的,哪一樣不光鮮可人?看著世道越來越好,看著在路上飛馳的五顏六色的小汽車,再活一百年我都不嫌多!”長生指著路上疾馳而過的汽車說道。

“倒也是哦。看著曾孫們長大成材,一個個都有了出息,心裡一高興,我又不想死了。”

長生拉著小娟的手說道:“今年你一百歲了,兒孫們說要給你祝壽。嘉依和子俊發話了,說不論走得多遠,生日那天都得趕回來。受三位兄長的指派,這場壽慶由子然置理。五世同堂,有兩百多人,加上至親好友,得準備五十桌酒席。對了,聽說巧珍的兒子永法也要過來。”

“他在外省當大官,能抽得出身?”

“他上個月才離休,如今和子雄一樣,空閒得很。”

“好久沒見到永法了,他能來,我自然高興。但我不要過生日,我都成了腐朽的爛木頭,勞師動眾地讓孩子們從四面八方趕來,我心裡怎麼過意得去?”

“兒孫們自有他們的道理,順著他們就是最好的幫忙。”

“五十桌酒席得花多少鈔票,宰殺多少生靈?這是罪過,而這個罪過都得算在我的頭上。”

“鈔票的事倒不用擔心。但你既然怕罪過,依你就是了。”長生搖搖頭。“都這麼老了,我看還是沒有人能說服你。”

“年紀越大,就越懷舊。想當年離開昌盛街時,為了留個念想,我們把這半塊青石板帶到了江北。那時,我還不到三十歲。七十多年了,我們搬了五次家,直到土改後才穩定下來。六個孩子,別的都去了城裡,只有子然在鄉下。原本以為他的日子會過得很苦,誰曾想,他讀書不如哥哥們,做生意卻精明得很。改革開放後,他造了三次房子,造得一次比一次好、一次比一次高大寬敞。”小娟喘著氣,用手指著鋪在門口的半截青石板。“這塊石板我一直沒有丟,看到它,就讓我想起公公婆婆和福安,想起我們其樂融融的一家人。”

長生聽了搖搖頭。“被進蘇家收留前,我的回憶都是苦的。”

“和大十多歲的女人成親一定很憋屈吧?告訴我,有沒有嫌棄過、想過要擺脫我?”

“你覺得呢?你這麼聰明,難道會看不出來?”

“其實,我早就做好了準備。我對自己說:如果你有了新歡,除了高高興興地放你走,還得送你一筆錢。相好一場,我不能讓你去過苦日子。”

“你想多了。這麼多年下來,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什麼道理?說來聽聽。”

“一句話,只要那個人有味道,年齡就不是問題。”

“什麼味道?”

“聰明、有趣、大度、會做人。”

小娟笑道:“比你大了十多歲,還以為你嗅到了我身上棺材木頭的味道呢。”

“說到棺材,我忽然想一件事來。子俊昨天在電話裡說,龍居寺那邊新近推出了一批墓穴,說不但寬敞大氣位置好,價格也合理。他讓我告訴你,說週末一起去看看。如今,七十來歲的人都買好了墓穴,你都一百歲了,還一點都不急燥。小娟,人總要往那條路上去的,這個週末我們就把它買下來,以免到了那一天兒孫們手忙腳亂。”

“一個雙穴得十多萬呢。火化後就剩了一把灰,就不要這麼講究了,拿回來搞個儀式,往江裡撒掉就是了。”

“剛誇完你大度,就變得吝嗇起來了。我們又不是買不起,即便自己沒錢,向子女們開口就是了。”

“不是錢的事。我的心思你不懂。”

“不懂你就告訴我。”

“現在還不到時候,時候到了我自然會告訴你。”

“我們兒孫滿堂,要是死了沒有墳墓,清明、寒食他們去哪裡憑弔?”

“不是還有遺像嗎?如果後人們覺得我們值得敬重和紀念,他們自然會記在心裡。就像周恩來,他的骨灰也沒有保留,但他依然被全中國人所懷念;要是不值得敬重,墳墓買得再大再好又有何用!”

長生二十年以前就提出要購買墓穴,但小娟一直不同意。他猜測,唯一的原因是,百年之後她將和前夫福安合葬。但她並未透露這方面的資訊。

兩位耄耋老人坐在春日的陽光下,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對方,輕聲曼語地聊著。最後小娟堅持道:“生日和墓穴的事你還得依著我。另外,還有兩件事得讓他們給我辦好。”

“什麼事,我跟子然說去。”

“當初逃難去江東的不曉得還剩幾個,前幾年聯絡上後,彼此都像見到了最親的親人,特別是馬江司的兒子寶根,一口一個大姐地叫著,把我感動得眼淚不停地往下流。趁現在還能動,我想去會會他們。當然,星橋也得去,和三位舅舅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他們也早已去世,但我一直惦記著段家的後人。都是一起逃難過來的故人,而且,你和荷花還有一段情緣。”

長生點點頭。“這事容易得很,吃午飯時我就叫子然去安排。但星橋就別去了,我們和段家常有往來,打個電話過去,請他們來做客就是了。你我這麼大年紀,還是少動為好。”

“好吧,那就讓他們來做客。”小娟道,“第二,江邊的標準堤壩已經造好。跟子然說,大潮汛時帶我去看看。”

“我也想去。可為什麼要挑大潮汛去?難道你還沒有吃夠潮水的苦?”

“聽說堤壩結實得很。我要站在潮水跟前,看看它還能不能兇起來?”

長生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