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著看似情真意切的話,語調卻有種說不出的輕蔑,叫人一聽便知,她說的是反話。
迄今為止,聞蟬也只知她拿謝雲章做幌子,實際在圖謀什麼,齊婉貞從不肯為外人道。
要說起安遠侯府,近幾年也真真是江河日下。
老侯爺纏綿病榻,在朝堂上的勢力急劇萎靡,而安遠侯府除了齊婉貞,也就只有一個庶出的兒子,在老侯爺病倒那年被冊了世子。
聞蟬猜想,齊婉貞不肯出嫁,多半是家中有些不能宣揚的事。
而她是個極會權衡利弊之人,恐怕也就國公夫人一心堅信,她願意做個和正妻平起平坐的妾。
齊婉貞並不關心謝雲章的事,這趟過來,也只是象徵性地,來問候將來要共處同一屋簷的“大房”。
聞蟬送走她,便聽人說,謝雲章要年三十才能歸家,前提是補上那十萬兩的虧空。
她也毫無怨言,如今在上京的莊子鋪子都是從前謝雲章給的,她估算著價錢,雖說不到最後一刻,她不會把這些東西脫手轉出。
但還是親自去見了個牙人,東拼西湊,湊十萬兩還是綽綽有餘。
卻沒想下酒樓時,在大堂裡又遇上了檀頌。
他顯然是和同僚來應酬的。
但不同於往日在瓊州的諸多不耐煩,今日他應當喝了些酒,紅光滿面,像是剛做成什麼不得了的大事,身側醉醺醺的同僚還在不斷稱讚誇耀他。
“呦,撞見你夫人啦……”
一個年紀三十五上下,蓄著須,相貌氣度都平平的男人走過來,狀作熟絡,一把環住檀頌的脖頸。
聞蟬仔細辨認他的長相,終於在記憶深處揪出了此人。
他便是李文博。
謝雲章高中那年打馬遊街,她看見此人的馬,行在謝雲章前頭。
檀頌並未作反駁,李文博則上下打量著聞蟬,忽然露出一個輕蔑中帶著諷刺的笑。
拍了拍檀頌肩頭道:“不打攪你和弟妹敘舊!”
檀頌醉眼朦朧,卻露出一種聞蟬從未見過的“趾高氣揚”。
問她:“在這裡做什麼?”
聞蟬如實道:“要補十萬兩的虧空,自是要籌措一番。”
她發覺檀頌很高興,也很滿意她說了這樣的話。
聞蟬又主動問:“聽聞此案,是你全權在查?”
“嗯,”檀頌點頭道,“人證物證俱全,統統都指向他。”
聞蟬道:“可我很清楚,他是無辜的。”
檀頌卻笑了,從喉嚨裡溢位來,一聲又一聲,止不住地笑。
“你就是喜歡偏袒他!在我和他之間,你偏心他也就算了,如今他做出這種事,你還是不願承認……你明明那麼聰明,為何遇上他的事,就總是這樣愚鈍呢?”
像是終於揚眉吐氣,能說出積壓已久的心裡話。
聞蟬看著眼前的男人,忽然覺得好陌生。
陌生到從前那個滿腔公正,從不肯收受半分“打點”的檀頌,已是恍如隔世。
“檀頌,”聞蟬輕聲開口,“你可曾想過,或許不是我偏袒他,是你私念太重,在查案時亦待他不公呢?”
男人那張清秀又意氣風發的面上,忽然浮現了一種狼狽。
聞蟬很清楚,那是最隱秘的心事遭人戳穿,最引以為傲之處遭人指摘時,他才會露出的神情。
想起方才他身邊同僚對他的稱讚,聞蟬大致能摸清這之中的厲害關係。
“且你有沒有想過,謝雲章的事不是小事,為何要交到你一個初出茅廬的新人手上?”
檀頌多半是被人當槍使了,倘若謝雲章真的一蹶不振,於檀頌而言算是一件小小的政績。
可倘若此案還能翻案,於他而言,將是萬劫不復的打擊。
若換作從前,那個唯夫人馬首是瞻的檀頌,他定然醍醐灌頂,認真聽她分析其中利害。
可事到如今,他只覺聞蟬這些話都像是在挽回顏面。
到了回天乏術的境地,一個絕望的女人,在自己騙自己罷了。
酒意壯膽,他忽然往前跨一大步,試圖擁住面前女人。
聞蟬卻時刻提防著,在他動作起手的第一刻,便閃身避過。
酒樓大門外,陸英遠遠瞧了許久,見狀立刻上前護住聞蟬。
檀頌撲了個空,撣撣身上,強撐出一副並不在意的模樣。
又近乎自言自語地說著:“夫人如今也後悔了吧?”
他對人的稱呼,又轉回了“夫人”。
“任他出身大富大貴,靠著家裡平步青雲又能如何呢?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不照樣還是有這一天?”
他踉蹌上前,被陸英擋住也不甚在意。
隔著一個人對聞蟬道:“夫人如今後悔也不遲,我還在等你。”
說完這句,他終於不作停留,轉身出門去了。
聞蟬在他身上,品出了一陣熟悉的扭曲。
像是府中平庸的兄弟對謝雲章,或是國公夫人對待自己。
同樣是挽回,期許她回心轉意。
在當初謝雲章的眼底,她窺見的是男人的愛戀,包容,放不下。
可從方才檀頌的眼睛裡,她只看見扭曲陰暗的快意。
聞蟬無比確信,檀頌對自己早已沒有情分。
支撐他留在上京,做這一切的,是對謝雲章的恨。
一種攀比慘敗,又不願承認的恨。
失去剛正不阿後,檀頌好像變成了這世間男子中,最最稀疏平常的一個。
回家的馬車上,聞蟬難得回憶起那三年相處的點滴,試圖弄清他本就是這樣一個人,還是經受不住打擊,忽然變成了這樣一個人。
聞蟬最終也沒能得出定論,因為到家了。
待到臘月二十九,聞蟬才終於去拜見了太子妃,想看此事還有無轉圜的餘地。
太子妃苦著臉道:“此事我但凡能幫上忙,定也早就來尋你了,實在是束手無策,也不知如何來見你。可我和太子都相信,謝卿一定是無辜的!”
事到如今,聞蟬反而愈發平靜。
她不是沒有懷疑,謝雲章留有後招一事,只是自己的幻想臆測。
可心底總有那麼個聲音,讓她覺得事情不會如此輕易地落下。
拜別太子妃,她知道今日不得不將那些莊鋪都出手了。
卻見門前,馬車下,一個多日未見的挺拔身影,忽然撞入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