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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何子林訴苦

何子林踏入紅星小學的院門時,暮春的風正掠過紅磚牆根,將蒲公英的絨毛卷向鎏金的夕照。那些細碎的白絮仿若被揉碎的月光,乘著風勢在青空下旋出如夢如幻的軌跡,恍惚間竟讓人錯覺是哪位仙人打翻了裝著碎金箔的玉盞。走廊盡頭的教師辦公室亮著燈,蒙著水汽的玻璃後,冉秋葉的剪影正隨著筆尖起落輕輕晃動,垂落的辮梢劃出的弧線,恰似她在黑板上書寫時那筆鋒婉轉的撇捺,每一道都帶著教書育人的溫柔力道。

“子林哥,今兒的晚霞像是從蜂蜜罐裡浸過似的。”冉秋葉聽見膠底鞋碾過磚地的聲響,便摘下圓框眼鏡抬頭笑,鏡片滑到鼻尖,露出那雙在暮色中亮晶晶的眼睛,像浸了星光的琉璃。她起身從鐵皮櫃裡取出藍白瓷杯,袖口的補丁在燈光下泛著細白的毛邊——那是上個月何子林攢了三張布票,央告供銷社的王大姐裁下的邊角料,針腳細密得能看見他在煤油燈下眯著眼穿針引線的模樣,每一針都縫著未說出口的關切。

搪瓷茶缸裡的茉莉花茶騰起嫋嫋白霧,何子林接過杯子時,指尖觸到她掌心的薄繭,那是常年握粉筆、生煤爐磨出的印記,粗糙卻溫暖。他忽然想起今早幫託兒所蒸紅薯粥時,暴雨突至,冉秋葉冒雨送來《工農識字課本》,封皮上的水痕此刻還隱約可見,像幅被雨水洇染的水墨小品,暈開的不僅是字跡,還有那些共歷風雨的時光。“三大爺在院子裡罵了三天了。”他往吱呀作響的木椅上一靠,帆布包帶在肩頸勒出兩道紅印,聲音裡浸著化不開的疲憊,“說我把於莉支去外地工作是‘借公家名義排擠壓制老街坊’,今早還把我晾在繩上的白大褂扯下來,說要‘檢查有沒有私藏東西’。”

冉秋葉放下紅筆,教案上的“優”字尾端沾著幾星麥麩——那是上午何子林試做新窩頭時,從白大褂袖口蹭到她衣襟上的,彷彿是他在忙碌生活裡留下的溫柔印記。她指尖摩挲著教案邊緣,目光落在他眼底的青黑上,那裡藏著連日來的操勞:“於莉走那天,我看見她在火車站朝你揮了半小時手,藍布包袱在風裡晃成一片溫柔的雲。”她忽然瞥見他口袋裡露出半截外地寄來的回信,信封上的郵戳蓋著遙遠的地名,紅墨水印在牛皮紙上,像朵倔強的花開在荒蕪處,“閻叔心裡空落落地難受,嘴上才愈發厲害,就像老槐樹被砍了枝椏,總得在傷口處冒點新芽般的火氣。”

“難受?”何子林笑了一聲,笑得有些苦澀,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褲兜深處,那裡藏著只有他知曉的秘密——悄悄儲備的紅薯粉與玉米種,“他前天把我給食堂新打的菜窖圖紙撕了,說‘有這閒心不如給於莉寄糧票’。可他不知道,”他壓低聲音,彷彿在守護一個溫暖的謊言,“於莉在那邊頓頓能喝上我偷偷塞進行李的紅薯粉糊糊,那粉是託老鄉捎的,熬出來的粥稠得能掛住勺子,比咱這兒的麥麩窩頭強百倍。”

辦公桌上的馬蹄表滴答滴答走著,銅製的表蓋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像枚被歲月磨亮的老硬幣。冉秋葉忽然從抽屜深處翻出個紅綢布包,裡面整齊碼著兩本簇新的《選集》,扉頁上用鋼筆工工整整寫著“何子林冉秋葉共勉”,字跡端正得像是小學生的習字作業,卻在筆畫轉折處藏著不易察覺的顫筆——那是她昨晚在煤油燈下寫了三遍才定下的字跡:“王主任說街道辦還有些餘票,我想著……”話沒說完就被何子林截住,他望著她耳尖的薄紅,忽然覺得喉間發緊,彷彿有團棉花堵住了那些未說出口的情話。

“秋葉,你說人怎麼就不能念點好呢?”他摸了摸褲兜,那裡躺著於莉寄來的第一封信,信紙邊緣還沾著星星點點的玉米粉,“我跑了五趟相關部門才要來那個名額,鞋跟都磨掉了半寸,趙強他們在背後說我‘拿老街坊的閨女換表現’,可於莉在信裡說,當地的灶間能烤玉米餅子,火塘裡的炭火燒得噼啪響,比咱四合院的煤爐火旺多了。”

暮色像浸了蜜的綢緞,從窗欞漫進來,給冉秋葉的藍布衫鍍上一層暖金,讓她看起來像是從光裡走出來的人。她想起於莉出發那天,閻埠貴躲在屋角抹眼淚,老花鏡滑到鼻尖,卻在何子林遞上糧票時惡聲惡氣地說“誰要你假惺惺”,可轉身就把糧票夾進了於莉的筆記本。此刻何子林袖口還沾著新採的苜蓿芽,眼神卻像被霜打過的向日葵,蔫蔫的卻仍固執地朝著光的方向,讓人心生疼惜。

“他們終會知道的。”冉秋葉摘下眼鏡,用袖口輕輕擦拭,忽然從抽屜裡翻出串黃銅鑰匙,鑰匙環上還繫著截紅毛線——那是教室後牆儲藏室的鑰匙,裡面藏著她偷偷攢了半年的半罐白糖,是學生家長送的,她捨不得吃,都給何子林留著,“就像小琴說的,你的紅薯粥讓她想起去世的奶奶,說‘比畫報上的蘋果還甜’。”她把鑰匙塞進他掌心,觸到他掌紋裡那道因滾燙蒸屜留下的燙疤,那是他為了多搶救半籠屜窩頭而留下的印記,“閻叔只是害怕於莉在外面吃苦,就像你害怕食堂的窩頭不夠軟和,害怕孩子們咽不下去那些麥麩,害怕這世道的苦,淹了人心。”

何子林笑了,笑得有些發酸,驚飛了窗臺上啄食麥麩的麻雀。遠處街角的廣播準時響起《革命人永遠是年輕》,旋律混著槐花的甜香湧進窗戶,在這逼仄的辦公室裡織成一張溫柔的網。他望著冉秋葉辮梢沾著的粉筆灰,忽然覺得這動盪的世道里,所有的誤解與苛責都成了蒸箱裡的水汽,看似朦朧滾燙,終會在時光裡凝結成霜,露出藏在深處的甜——就像冉秋葉總是把最暖的笑容留給他,把最真的關心藏在瑣碎的細節裡。

離開時,路燈已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裡,何子林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帆布包在胯骨上晃出細碎的響。他摸著口袋裡於莉的信,信末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窩頭,旁邊用拼音寫著“當地的王大姐說,等秋天收了玉米,要跟你學做紅薯餅”,字跡幼稚卻充滿希望。路過操場時,他忽然想起悄悄培育的紅薯苗,葉片在暖光中舒展,葉脈裡流淌著生命力,等到秋收,就能讓於莉在遠方的灶間,也能蒸出帶著家鄉味的甜窩頭,讓那些思念,在麵粉與火焰的交織中,變成觸手可及的溫暖。

夜風漸涼,何子林裹了裹白大褂,袖口的麥麩簌簌掉落,像撒了把星星在磚地上。遠處傳來有軌電車的哐當聲,混著誰家廚房飄來的飯菜香,那是生活最本真的味道。他忽然覺得,這世間最漫長的堅守,或許就是在流言與誤解中守住本心,在柴米油鹽裡種出希望,就像冉秋葉教案本里夾著的幹槐花,初時苦澀,久了卻能釀成最清甜的蜜——而他與冉秋葉,還有遠方的於莉,終將在各自的灶間與課堂,把日子熬成暖融融的甜,讓那些艱難時光,都在彼此相望的目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