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廳的門,當著自己面合上。
在那收窄的縫隙中,檀頌看見夫人纖瘦但筆挺的脊背,面龐緩緩側轉——
眸中是什麼神色,他沒看清。
因為門合上了。
“檀大人,您這邊請。”
管家畢恭畢敬將請他出去,檀頌渾渾噩噩,行屍走肉般挪動著腳步,回神時已邁過大門門檻。
“尚書大人和柳娘子敘舊,怕是沒那麼快,檀大人若心急,不妨先行回府,我們自會派車送柳娘子回家的。”
這管家在催自己走,夫人今夜或許會在這裡過夜。
檀頌有些不可思議,自己竟然一下就聽懂了。
此時再想起宴廳裡夫人的模樣,他又覺得,其實夫人是希望自己留下的。
一個位高權重又心懷不軌的男人,夫人能有什麼辦法應對呢?
他已經犯過一次蠢了,相信夫人一介弱女子,能扭轉株連九族的謀逆大罪。
不行,他不能再傻一次……
檀頌掀簾跳下車。
“檀大人,這又是做什麼?”
那管家並未離去,似乎一定要看見他離開才能回去覆命。
“我要見我夫人!”
檀頌往門內走,管家追過來攔住他,“您跟我家大人不是都商議好了,這又是唱的哪一齣?”
商議?他何時跟海晏有商議?
這人當自己是什麼人,賣妻求榮的混蛋嗎?
“你讓開!”
他狠狠推人一把,抬腳就往門內闖。
四個家丁一氣圍上來,人牆一般擋在他面前,幾乎將他架起來,雙腳離地。
“把他給我扔出去!”
砰——
右邊臉著地,他像只橫衝直撞的野狗,被毫不留情摜出大門。
那管家又追出來罵:“你情我願好端端的事,何必弄得這樣難看?你若真是個有種的,今日不來便是!把人送來了又演這出,我呸!”
不是,不是。
檀頌在心裡大喊,面頰鮮血淌下也顧不上。
“我不是將夫人送給他,我的夫人足智多謀,她……她和你家大人,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管事的都被氣笑了,“檀大人今年貴庚?這些年當官可是自己當的?若還要扮家家酒,趁天沒黑,趕緊回家去吧!”
兩個家丁推動府邸大門,檀頌手忙腳亂爬起來,卻只撲到硬重的門板上。
他握著門環又拍又喊,卻再無一人理會他的哭求。
直到精疲力盡,身子緩緩滑落。
他坐在門檻外,沒有打算走。
心底有個念頭,叫他無論如何要等在這裡,等到夫人出來。
月上中天,稀薄的黑雲穿梭而過,掩不住明月皎皎清暉。
大門從裡側緩緩拉開。
檀頌困頓的身子差點栽倒,勉力一支才沒向後倒去,慌忙站起身。
出來的竟是夫人。
簷下燈籠映照,檀頌一眼看見,夫人襟口的衣釦,錯了一顆。
“夫人……”
不待他看清夫人面色,聞蟬便拖著腳步往外走,彷彿沒看見他站在這裡一般。
“夫人,夫人!”
檀頌追上前將人緊緊抱住,“夫人出來了就好,我們回家,回家,再也不到這裡來了!”
他想著夫人經歷了那種事,肯定很難過,很累。
自己不能一點用都沒有,至少要把人帶回家去。
誰料聞蟬抬手,輕飄飄,卻也絲毫不容拒絕地,撥下了他的手臂。
“檀頌,我想一個人靜靜,你自己先回去吧。”
檀頌又只望見她的背影,在月色下踽踽獨行,看著是那樣冷清易碎。
面頰上的傷口忽然一陣刺痛,他這才驚覺,是自己又流淚了。
他見不得夫人這樣,這種時候,他想和夫人在一起,於是他追上去。
“我不在意的夫人,今晚無論發生了什麼,我都不在意……夫人,夫人,是我的錯,是我不該帶你到這裡來……”
聞蟬回過頭,似乎是想說些什麼的。
可到底沒興致說,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踏上回家的路。
檀頌不敢再上前,故而他落下一丈遠,靜靜跟在人身後。
他不知夫人在想什麼,可他很害怕,怕這次會像海匪頂罪那樣,害得自己與夫人和離。
就這樣一前一後,走到東方吐白,終於是到家了。
他不敢去打攪夫人歇息,想著海晏之事,不如誰也別提,就當沒發生過,無聲無息揭過去吧。
誰知在家中照料小兒子的阿姐,卻率先發難了。
她聽說聞蟬徹夜未歸,是去了海晏府上,當即叫來全家人衝進主屋,把一碗避子湯放在桌上。
“你說你身子骨弱,不能給阿頌再生,我諒解你了。”
“可就是別不聲不響大了肚子,倒我們檀家的門楣!”
聞蟬囑咐玲瓏小巧把女兒帶走,靜靜看著桌上黑漆漆的藥碗。
檀如意又說:“你也別覺得委屈,別覺得是阿頌對不住你!說到底,若非你拋頭露面招蜂引蝶,也沒這遭苦頭吃……”
“夠了!”
檀頌最先聽不下去,不知從哪生出的勇氣,竟將那藥碗直接摔了。
叮!一聲,似乎喚回聞蟬的魂靈,眼底不再空洞麻木。
檀頌攥緊拳頭,手臂卻在抖,紅著眼說:
“夫人的事,阿姐不必再管了;我們夫妻的事,以後也不用阿姐管了!阿姐今日就收拾東西,早些回家去吧。”
“不用我管,你說你不用我管?”檀如意當即拔高聲量,“爹孃撒手走得早,是誰含辛茹苦供你念書?是誰叫你風風光光有今天的?你出人頭地,倒說不用我管了!”
她越說越委屈,跟來的秀娘極有眼力見,忙給人後背順氣。
檀頌知道,自己是禁不住阿姐說的。
阿姐送來避子湯,也是為了自己好,為家裡好。
可他和夫人這段姻緣,實在經不起任何打擊了。
所以他硬撐著大發雷霆,示意秀娘把阿姐帶走。
主屋門一關,他直接跪在夫人面前。
“求夫人再諒解阿姐一次,昨夜的事,我不在意,我會忘記的,求夫人……”
不要離開我,五個字,他實在說不出口。
聞蟬也沒叫他起來,立在他面前,淡聲說:
“昨晚,其實也沒什麼。”
檀頌訝異仰頭。
眼前閃回昨夜夫人的衣襟,那顆明顯扣錯了的衣釦。
“那夫人……如何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