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蟬察覺他這小動作,自然明白他的意圖,但還是略帶詫異瞥了他一眼。
在一眾長輩勸說下,謝伯霖終於是不犟了,和母親紀氏同車回國公府。
路上聞蟬還沒說什麼,謝雲章卻是先發話:“如今伯霖也大了,你言語教誨他就成,別動不動上手。”
他這缸飛醋從二十出頭,呷到如今三十出頭,聞蟬忽然在想,恐怕自己徹底容顏不再,人老珠黃了,他還會防備著身邊所有男人。
“旁人外人也就罷了,伯霖到底是小輩,在他心裡,我與他母親何異?你也別想太多了。”
謝雲章還攥著她一隻手不放,饒有興致把玩她精心養護的指節,從第一截指骨,緩緩摩挲到第二節。
今日見聞蟬坐在侄兒身側,她還是那樣光彩照人,跟二十出頭時似乎沒有分別。
再看伯霖,十九歲。
十九歲,十九歲是個好年紀啊。
只可惜自己最好的年紀,偏偏與她分開了。
人還沒老,就開始追憶年少時的遺憾,不過所幸,此刻她就在自己身邊,自己掌心。
謝雲章心中感慨,開口卻道:“你不過比伯霖年長九歲,齊家那個,可比人年長十歲呢。”
提到齊婉貞,聞蟬啞口無言。
阿綏出生的那一年,她孝期剛滿便招贅上門,年底也有了身孕,一心求男丁。
只是所得非所願,頭兩胎都是女兒,二女兒滿月時聞蟬去看她,她說是那男人不中用,要麼換個試試。
聞蟬只當她說著解氣的,可她今年懷第三胎再去瞧她,竟是她那異父異母的受盡打壓的弟弟,在屋裡為她揉腿,姿態謹慎卻又逾越,明眼人一看便知怎麼回事。
嚇得聞蟬放下東西就走,回家也只敢和謝雲章提起此事。
時過境遷,他那時坦然說了句:“幸好當初悔婚了。”
他也承認自己年少無知過,想著娶尊菩薩進來堵長輩的口,可這世上哪有人真清心寡慾當菩薩的?
弄不好,便是請了尊殺神。
聞蟬從驚嚇中緩過神來,倒有些欽佩她去父留子的氣魄,尋常人哪敢像她這樣搏?
說來說去,聞蟬還是應下了,就當“子大避母”,往後和這些小輩侄兒們相處自己心中有數。
兩架馬車駛到國公府拐角的衚衕,車伕忽然遞來一聲:“三爺,少夫人,前頭車隊堵了路,上不去了。”
直通國公府宅邸的路,誰還能堵上?
聞蟬掀簾一望,只見裝載貨物的車馬都掛了燈,夜幕下,昏黃暖光一路蜿蜒通向國公府大門。
“是不是……”
身後謝雲章的猜測尚未出口,便聽前方一道清脆女聲:
“三哥三嫂,可等著你們回來了!”
馬車下,一對青年男女比肩而立,手中提燈映亮兩人面容,不是棠茵和謝銘仰又是誰?
“棠茵,五弟,你們怎麼……”
果然會堵住歸家路的,只有自家人。
聞蟬回身與謝雲章相視一眼,當即齊齊下了馬車,各自握了一人的手寒暄。
“怎麼不進去等?”
棠茵笑著解釋:“來時不趕巧,聽說三哥三嫂出門去了,我們離家八年,門房見這麼大陣仗也不敢輕易放人,這才叫我們在門外等的。”
“好沒規矩,回頭我得訓訓他們了。”
“不打緊的,三嫂快帶我進去吧!”
已近年關,天氣寒涼,一家人邁進國公府大門的心卻是熱絡的。
聞蟬這才知棠茵也有兩個孩子了,一男一女,哥哥叫文允,妹妹叫靈舒,今年也一個六歲一個三歲了。
“拜見三叔、三叔母。”一長一短兩個小人齊齊一拜,好不聰慧懂事的模樣。
“快到屋裡去,不必多禮。”
這日天晚了,不便去見病中的國公夫人,謝銘仰便領著棠茵和兩個孩子去見了謝承宇夫婦,聞蟬叫人把從前謝銘仰的院子打掃一遍,今夜暫且住下。
與此同時的楊柳巷。
離開八年,天也全黑了。
石青卻能憑著記憶,暢通無阻摸到王妗的宅邸。
她果然還住這裡,門口屋簷墜下兩個貼“王”字的燈籠,石青以為這些年過去,自己心裡也已經過去了。
可故地重遊,眼前卻止不住浮現離開前的那個除夕,自己和她喝了很多酒,守了一夜的歲。
他也從哥哥的書信中得知,兩人已經成婚,有了一個五歲的兒子……
“你站在門口做什麼?”
忽然無比熟悉的女聲從身後傳來,和記憶裡幾乎無甚差別。
還不等石青反應,一隻小小的手便塞入自己掌心,“快,把這皮猴子牽進去,可累死我了今日!”
石青一低頭,和那“皮猴”眼光相撞,兩人眼底皆閃過些不知所措。
“孃親,這不是……”
“又不是什麼呀!”
平日裡都是石隱帶孩子,王妗都不知五歲小兒能這樣難纏,領著他出去逛一圈便已精疲力盡。
回身打眼一瞧,才忽然覺得哪裡不對。
手臂被人自身後握住,她遲疑回頭,看見張更內斂更幹練的面孔,才知道究竟哪裡不對。
那不是她孩子的父親。
那是石青。
天太黑,她又一次認錯了。
王妗以為這麼多年過去,孩子都這麼大了,自己早放下了。
可靠年份放下的人,似乎是經不起相見的。
兩人的目光穿過門廊,似乎有一瞬相觸,又似乎沒有,王妗不是很確定,只是石青也立在原地,手裡還拉著她的兒子。
最後還是石隱走上前,先接過兒子,又拉過弟弟。
“愣著幹什麼,回來了就進來。”
“不,不進來了,我住客棧……”
氣氛實在有些微妙,王妗不知為何起了避嫌的心思,主動拉過剛剛百般嫌棄的皮猴,交給院裡伺候的婆子。
石青還是被哥哥帶進了門。
“家裡給你留了屋子,常年打掃備著的,今夜就住下吧。”
夜裡他們兄弟兩個小聚,王妗沒去摻和。
一大早石隱就跟故意的似的,去了鋪子裡,留王妗一出屋門就見到石青。
“你起了?”石青先開口。
王妗答:“嗯,你也起了?”
“嗯,聽見了雞叫。”
隨後便是令人窒息的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