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
靈丘城的青石長街尚凝著霜色。
李承淵牽著徐慧湘的手邁出府門,玄色披風掃過階前殘雪,驚起幾隻啄食的寒雀。
距離攻打范陽城還有兩日,李承淵打算帶著嬌妻在靈丘城遊玩一番。
徐慧湘髮間一支紅梅步搖輕晃,襯得眉心血蓮褪去妖異,倒似新嫁娘般明媚。
“夫君,東市新開了家胡商酒肆,聽說有波斯來的葡萄酒……”
她話音未落,忽見朱漆門扉旁立著道素白身影。
沈若雪懷抱藥簍立在石獅旁,晨露沾溼她鴉青鬢角,額間梅花硃砂被薄霧暈開,恍若當年寒潭畔採藥的少女。
她唇瓣翕動,那句“李郎”還未出口,便見李承淵漠然側首,彷彿她不過是階前一片殘雪。
“駕!”
李承淵翻身上馬,玄甲在曦光中泛著冷鐵般的寒芒。
他俯身為徐慧湘繫緊狐裘時,餘光瞥見沈若雪踉蹌後退半步,藥簍中冰蓮簌簌滾落,被馬蹄踏碎成泥。
徐慧湘指尖驀地收緊,腕間銀鈴碎屑刺入掌心。
她分明看見夫君握韁的手背青筋暴起——那是他強抑心緒時的習慣。
“雪兒……”
她回首欲喚,卻被呼嘯的北風吞了尾音。
長街盡頭,沈若雪彎腰拾著碎蓮,素白廣袖掃過青石板上並蹄蓮紋,那是李承淵去年生辰時親手鑿的。
藥王谷舊邸,沈若雪將殘瓣浸入寒潭。
銅鏡映出她鎖骨光潔如新,再尋不見血蝶紋的蹤跡。
水波忽亂,記憶如毒蛇噬心——那日地牢中,李承淵猩紅著眼說“你這裡……哪處沒烙著我的印”,此刻竟比同心咒反噬時更痛。
“郡主,廣平王府急件。”侍女捧著鎏金匣跪在屏風外。
沈若雪展開密信,父王硃批刺目如刃:“范陽城破之日,誅李承淵,奪朔方兵權。”
她猛然攥緊信紙,指腹按在“誅”字上滲出鮮血,恰與李承淵心口舊疤重疊。
…………
東市胡姬酒肆,羯鼓聲聲催人醉。
李承淵仰頭飲盡琉璃盞中血珀色的酒,喉間灼燒感卻壓不住心頭空茫。
櫃檯旁,波斯商人正兜售嵌著冰蓮的銀簪,他鬼使神差摸向懷中——那裡本該有支褪色的杏花簪。
“夫君?”
徐慧湘忽然握住他手腕,掌心同心咒的舊痕微微發燙,“你盯著那支簪子許久了。”
李承淵怔忡片刻,抬手將徐慧湘鬢角紅梅步搖扶正:“娘子戴這個更好看。”
他說得溫柔,眼底卻映著胡姬旋舞的裙襬——那抹素白,像極某人踏雪而來的模樣。
…………
暮色四合時,
沈若雪獨上城樓。遠處玄甲營正在演練火攻陣,流火箭雨劃過天際,恰似那夜飛狐峪中李承淵為她擋下的淬毒箭矢。
她撫過冰冷雉堞,忽見兩騎並轡自火光中馳來——李承淵玄甲染霞,徐慧湘的狐裘在風中綻如紅蓮。
“小心!”
李承淵暴喝聲起,一支流矢破空而至。
沈若雪尚未回神,已被鐵臂攬入懷中,熟悉的血腥氣混著冷梅香撲面而來。
她抬眸望進他眼底,那裡分明映著驚慌,卻在她站穩的瞬間化作冰霜。
“末將失禮。”李承淵退後三步,“請郡主恕罪!”
戰靴碾碎半支銀簪——正是晨間被踏碎的冰蓮簪。
沈若雪彎腰去拾,髮梢掃過他染血的護腕。
月光忽然大盛,她看見簪尾並蒂蓮紋上刻著極小一行字:“天寶九年,承淵贈雪”。
夜風捲著焦土氣息掠過城頭,李承淵已策馬遠去。
沈若雪攥著斷簪倚在烽火臺下,遠處傳來玄甲營將士的唱和聲,
唱的竟是藥王谷採蓮謠——那是他當年為她編的曲調。
銅壺滴漏至亥時,一隊黑影悄然潛入廣平王府。
沈若雪望著手中虎符,想起父王那句“誅李承淵”,忽然將密信擲入火盆。火舌竄起的剎那,她彷彿看見寒潭冰棺中糾纏的倒影——有些情愫,終究比蠱毒更難割捨。
…………
靈丘城頭的戰旗獵獵如泣。
郭子儀銀甲覆霜,鐵戟遙指東北方層巒疊嶂的青龍峽,五萬朔方精兵如黑潮湧動,馬蹄踏碎滿地冰晶。
“承淵,范陽西門交予你了。“
老將軍蒼髯凝著寒霜,眼底映著烽火,“莫忘王氏母子還在城中——此戰,要快!“
李承淵玄甲凜冽,掌心虎符烙得發燙。
他回望甕城下那抹白色麗影——沈若雪正俯身為傷兵施針,東珠簾後的眸光似冰刃掃過,卻在與他視線相觸的剎那垂落如折翼蝶。
“夫君!“
徐慧湘的呼喚裹著北風撞入耳際。
她一襲粉色衣裙,外穿紅色披風下小腹微隆,眉心血蓮褪去妖異,唯餘一抹蒼白,“此去......“
話音未落,
“娘子…你怎麼來了?”
李承淵已翻身下馬。
玄鐵護腕擦過她凍紅的指尖,將人攬入懷中時,鐵甲縫隙間凝著的血碴簌簌而落。
徐慧湘在懷中淚流滿面,“夫君出征,奴家豈能不來送行。”
“等孩兒出世,我教他使陌刀。“他心中感動,他下頜抵著她發頂,冷梅香混著藥苦澀鑽入鼻腔,“若是女兒,便隨你學蠱術——“
“胡說!“
徐慧湘染毒的指甲掐進他後頸,淚痣在晨曦中顫動,“女兒家就該像雪兒,懸壺濟世,乾乾淨淨......“
朔風捲起沈若雪素白裙裾,她腕間金針忽地墜地。
李承淵餘光瞥見那支斷成兩截的杏花簪,喉頭滾動間呵出白霧:“啟程!“
五千玄甲鐵騎如銀龍出澗,踏碎桑乾河冰面。
李承淵策馬掠過沈若雪身側時,忽見一滴血珠自她指尖墜落,在凍土上綻成紅梅——那是金針入穴太深刺破的傷口。
范陽西郊,鷹愁澗。
燕軍箭樓在暮色中若隱若現,安清歌的九尾狐旗裹著腥風翻卷。
李承淵勒馬崖邊,三稜箭尖挑開浸油的箭囊:“東南方向火起時,隨我破陣!“
轟隆!
第一支火箭貫穿雲梯,
吐蕃死士的慘叫聲未及出口,玄甲營已如鬼魅般攀上絕壁。
李承淵馬槊橫掃,斬落燕軍瞭望手的頭顱,熱血濺上巖壁“懸壺濟世“的刻痕——正是三日前沈若雪喬裝穩婆入城時留下的暗號。
“將軍!拋石機!“
副將嘶吼聲未落,裹著猛火油的巨石已砸塌半面城牆。
李承淵瞳底燃起瘋魔般的戰意,靴底鋼刃在冰面擦出火花,借力躍上最近一架拋石機。
刀鋒劈斷牛筋絞索的剎那,他望見城門洞內蜷縮的婦孺——王氏懷抱一個哭泣的嬰孩。
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