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不知何時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拉斯特剛一走出車廂,立刻便有傘遮擋在他的頭頂。
遠處,有宮廷侍女排成了兩列,從皇室專列的站臺直到遠方的公館。
這番場景落在拉斯特的眼中,帶著某種莫名的熟悉感。
“這麼說起來,我之前好像也在某處宮殿裡當過侍女來著……雖然是在歷史殘響中。”
拉斯特不由回想起了當初在那座冥界的國度,樂園王城裡擔任阿克希婭貼身侍者時候的經歷。
叮鈴~懷中智慧終端所傳來的輕微振動,將他的思緒拉回了現實。
拉斯特對著在前方引路的侍女比了個歉意的手勢,取出智慧終端並解鎖,檢視起了訊息的來源。
他的智慧終端id在繁星大學內知曉的人也並不多,尤其是現在的時間點,會給他傳送資訊的必然是那寥寥幾人之一。
事實上也確實沒有出乎拉斯特的預料,發件人的id是「陰鐵」——
這是英格麗德的夜刃名,也是她在繁星大學和軍部的代號。
【追查到了守墓者組織的線索】
【兩日前,有一位守墓者成員,自法蘭神聖王國的邊境,進入了帝國境內】
【據推測,對方如今很可能已經進入了帝都之內。】
【我嘗試過使用占卜類的紋章禮裝,以及聘請擁有預言系夜刃的超凡者追蹤對方……但是所有預言和占卜的嘗試全部失敗,無一例外。】
【初步判斷,其位階很可能超過了六階的範疇,抵達了傳奇領域,因而所有低於這一位格的預言、占卜系能力都無法生效。】
【屬下猜測,對方並非是如青銅薔薇那般守墓者的狗腿子,而是在「守墓者」當中也屬於高層。】
【目前暫無法判斷其前往帝都的動機,以及對方是否與帝國皇室進行了接觸……】
【但對方既然已經進入帝都,便意味著距離繁星大學也不算太遠,還請您提高警惕。】
拉斯特的視線一掃而過,將智慧終端上的資訊一覽無餘。
來自於——守墓者的傳奇?
時至今日,拉斯特也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初入超凡世界的萌新。
在以黑夜旅者的身份,經歷過如此多的歷史殘響,瞭解了那麼多歷史隱秘之後……
「守墓者」,這個過往只存在於歷史的帷幕之後的隱秘組織,對他而言也不再陌生。
拉斯特的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了兩道身影。
一人是那位豐饒序列的傳奇諾亞,在破碎海岸之戰中,被西塞爾徹底碾碎了全部的存在印記,永遠地從這個世界上抹除。
而另一人,則是前不久在時光長河的下游,在第六紀文明的末日……拉斯特看到的那位守墓者天使。
當時,對方出現在了第六紀臨終的終末之日,並攜帶著「永夜石碑」,想要將整個第六紀的歷史和歲月都銘刻在墓碑之上。
只是祂的出現,卻早已經被格蕾所預言。
格蕾藉此設局,向命運許下了最後的一個願望——
以永夜石碑的力量,開闢了夜世界。
雖然這兩次交鋒,最終都以守墓者吃癟告終……但是其所蘊含的能量,卻也可藉此窺見一斑。
那是橫亙時光長河的龐然大物,平日隱匿在歷史帷幕之後,尋常超凡者就連名號都難以知曉……卻在暗中操控著文明的程序,歷史的走向。
守墓者的每一次現世,都意味著文明的劇變,歷史的轉折點。
其中隨意一位成員,要麼是自神代存活至今的古老者,要麼便是在各個時代出類拔萃的強者。
在加入守墓者,並於「永夜石碑」上銘刻下自己的靈魂印記後,每一位成員都是真正不老不死,擁有著無限壽命的存在……最少都是傳奇。
“守墓者再度行走於世,看來現世也要亂起來了。”
“至於對方此行前往帝都的目的——”
“莫非,是衝著我來的?”
拉斯特的心念微動。
既然自己在夜世界經歷的並非是副本投影,而是真實的歷史……自己與格蕾的點點滴滴都是真實存在的,那麼,他與守墓者的交集自然也是真實的。
當初在冥淵,自己可是把守墓者給坑慘了,直接當二五仔在登神儀式背刺不說,還用禁忌武器「天頂之劍」滅掉了諾亞的一具化身。
若不是因為折損一具豐饒化身,精神力也因此遭受重創,那換作精神力完滿的諾亞……那場破碎海岸之戰的結局未必沒有變數。
況且,即便拋開拉斯特和諾亞的私人恩怨不談——守墓者與守岸人之間,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宿敵。
那位建立了守岸人的初代,本就是從守墓者中叛逃的叛徒,而守岸人間代代薪火相傳的「愚人的圖書館」,其實最初也是神代那位無名愚者的造物,是昔日守墓者與「永夜石碑」並列的底蘊之一。
用守墓者的話來說,守岸人就是一群卑鄙的小偷。
而拉斯特在現世並未刻意隱瞞過身份與外貌。
對於從神代傳承至今,擁有完整歷史記錄的守墓者而言……發覺繁星大學中的一位新生,無論外貌、能力還是姓名都與歷史上一個坑過他們的傢伙長得一模一樣。
藉此推斷出自己的身份,想要除掉自己,並從自己的手上奪回「愚人的圖書館」,這是相當合理的推斷。
而且,與過往在歷史殘響打過的兩次交道不同。
彼時的拉斯特,有西塞爾領袖,有成就了天使的格蕾庇護。
而如今在現世,身為「愚人的圖書館」的繼承人,拉斯特所能夠依靠的,卻僅僅只有他自己。
“所以,亞倫陛下的邀約……也是與這件事相關嗎?”
拉斯特的心念在電光火石間轉動,卻未曾表露出來。
他不動聲色地操作智慧終端,將英格麗德傳送的資訊進行格式化處理,確保不留痕跡之後,才對著不遠處等待的侍女輕輕點了點頭。
“久等了,麻煩帶路吧。”
……
有些出乎拉斯特的意料。
亞倫選擇與自己會面的地點,並非是皇宮的正殿,而是一座位於帝都邊緣,風景優美的別緻公館。
“陛下平日裡,會選擇在皇宮正殿內接待別國的使者、帝都的大貴族、權臣等等……”
“而這座海藍公館,卻是陛下唯有在與親朋好友小聚時,方才會使用的私人場所。”
“亞倫陛下選擇在海藍公館中見您,說明他已經將您視為了自己的家人了啊……拉斯特先生。”
身旁,那位引路的侍女畢恭畢敬地開口。
隨後,她的腳步停頓在了公館的門口,輕輕推開了門扉,作了個請的手勢。
而拉斯特也沒有再客氣,徑直走入其中。
公館內很寬敞,裝潢並不怎麼奢華,反倒顯得相當樸素,透著一股別樣的溫馨。
推門而入後的會客廳中,一側擺放著書架,書架上陳列著各種書籍,而另一側則是一方壁爐,正熊熊燃燒著。
火爐中的薪柴發出了噼裡啪啦的燃燒聲,其中溫暖的熱浪,將初春的寒意所驅散。
而格蘭威爾帝國的君主亞倫,便坐在壁爐旁的沙發裡。
他約莫四五十歲的模樣,氣質平和,看上去不像是掌控著西大陸最大國度的君王,而更像一位普普通通的長者。
“這個房間裡的全部佈局,都是仿造的。”“那是繼承王位之前,我和塞西莉亞在秋葉領的家。”
“因為十多年前的那場黃昏災禍,一切都不復存在,後來我就將海藍公館裡的陳設,都改造成了如今的樣子。”
“就好像只要來到了這裡,一切便能夠回到幾十年前——”
“我只是一位無憂無慮的皇子,肆無忌憚,放浪形骸……而塞西莉亞便陪伴在我的身邊,未曾離我而去。”
略帶滄桑的話語傳來,帶著輕微的感嘆。
這位中年人的側臉籠罩在壁爐的火光中,輪廓深邃。
他向著拉斯特的方向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身旁的沙發。
“陛下悼念妻子時所說的這些話,要是讓奧菲麗婭殿下的母親聽到的話,恐怕會不太好收場吧。”
面對亞倫的邀請,拉斯特也未曾客氣,而是徑直在壁爐旁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並沒什麼不太好收場的。”
“我和卡蘿爾的結合只是一場政治聯姻而已。”
“這一點,不論是我、卡蘿爾,還是帝都的其他大貴族們,都早在這場婚姻起始之時便心知肚明。”
卡蘿爾。
也就是奧菲麗婭的生母,希爾緹娜如今的繼母,自己先前在學院裡所見到的那位貴婦人嗎?拉斯特的心中微動了一下。
“無論是卡蘿爾的王后之位,還是奧菲麗婭的誕生……”
“其本質,都是我與她身後的公爵家族所進行利益交換的產物。”
亞倫的語氣顯得相當的隨意:“我知道,無論是出於何種理由,但即便身為政治聯姻的犧牲品,卡蘿爾她都深愛著我。”
“因為這份愛,她將希爾緹娜視為了自己的親女兒一般對待,甚至在許多時候比起奧菲麗婭反倒更偏愛和寵溺前者……一點也不像那些童話書裡所描述的,惡毒繼母對待繼女時所應有的態度。”
“可很遺憾,我做不到以同等的愛去回應她……在我的心中,我的王后永遠都只有塞西莉亞·英古利特一人。”
拉斯特點了點頭。
“可是倘若真如陛下所說,塞西莉亞女士是您今生唯一的摯愛的話……”
“那麼十多年前,您又為什麼會在那場兩難的抉擇中,選擇趕往邊關而不是您的妻子呢?”
“因為在「塞西莉亞的丈夫,希爾緹娜的父親」這一身份之前,我首先是帝國皇室的一員。”
“過去是皇子,而現在則是君主。”
亞倫注視著壁爐中跳躍的爐火:“我很想要去成為一位好父親,好丈夫……但是有時候命運令我別無選擇。”
“在這個世界上,要去拯救一部分人,就必然意味著會捨棄掉另一部分人……許多時候,命運從一開始就不會給出兩全其美的解決方法。”
“而在身為君主的職責面前,我個人一己的情感、私慾、乃至於家人,都是能夠被捨棄掉的東西。”
亞倫將自己的目光,從那壁爐中的爐火,緩緩轉移到了拉斯特之上。
“拉斯特……這確實是你現在所使用的,併發自內心認可的名號。”
“但是,這卻並不是你最初的名字,對嗎?”
“嗯。”拉斯特點了點頭:“我最初的名字,早就在夜世界裡,那漫長的時間迴圈之中遺忘了。”
“不過這也沒什麼大不了吧,反正所謂的名字,也僅僅只是一個用來代表身份的符號,不是嗎?”
“是啊,所謂名字不過是代號而已,並沒有什麼所謂。”
亞倫的聲音很平靜。
“那我也直接稱呼你為拉斯特吧。”
“拉斯特,我在很久之前……在你剛剛從歷史殘響中脫困,並且希爾緹娜對你展露出異於常人的態度的時候,就去繁星大學見過你。”
“當然,這件事無人知曉,即便是那隻雪貂也沒察覺到我的到來。”
在我剛入學繁星大學的時候,就偷偷摸摸地跑來偷窺過我?
亞倫陛下,似乎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個重度女兒控啊。
當然考慮到他對自己妻子的感情,會對希爾緹娜如此重視,倒也在情理之中。
拉斯特的心念微動了一下。
“在那次見到你之後,我就知道……”
“拉斯特,你與我其實是同一類人。”
“都是那種為了心中的堅持,為了某個理想與目標——能夠不擇手段,不惜一切代價的傢伙。”
“雖然擁有著人類的外在,但你的本質其實更像是一具動力爐永恆燃燒的機械,在不抵達某個終點之前絕不會倒下……而為了抵達終點,你所能夠捨棄的東西要遠比旁人想象的更多。”
亞倫的話語微頓了一下:“從君王的角度來考量,我很欣賞你。”
“因為我知道,像你這樣的人一定會取得勝利,一定會抵達你心中理想的盡頭——無論在通往終點的路途中,你將會失去多少東西。”
“但是,作為父親則不同。”
“那孩子就和她的母親一樣,太偏執也太剛硬,不懂得變通……而你則與我是那樣的相似。”
“兩個過於剛硬的人走在一起,終有一日會引發悲劇。”
“不過,我這樣的想法,卻在不久後發生了改變。”
亞倫的目光變得柔和了幾分。
“我驚喜地發現,在遇見你之後,希爾緹娜她發生了轉變,因你而生的轉變……即便這份轉變,就連希爾緹娜她自己都未曾察覺。”
“我沒能成功讓塞西莉亞改變自己,但倘若換做是你的話……或許便能夠做到我當初所沒能做到的事情——”
“讓她母親的悲劇,不用再在那孩子的身上重演。”
“另外,我自己的意見其實也沒什麼意義。”
亞倫微笑了一下:“既然那孩子已經認準了你,那麼她的伴侶人選便只可能是你。”
“就算我扮演惡人的角色,強行在其中加以阻撓,製造障礙……那孩子最終也一定會衝破所有的阻礙。”
“就和她的母親塞西莉亞當初不顧家族的反對,與我私奔那樣。”
亞倫的眼中閃過了一抹追憶的色彩。
希爾緹娜的髮色是繼承於她的母親,卻唯獨瞳色是遺傳自她的父親,與亞倫一樣都是很輕柔的淺褐色。
良久之後,這位中年君主眼中的追憶之色方才緩緩褪去。
他注視著身前的少年,道出了嚴肅的低語。
“我這次邀請你來的意圖,你應該也已經知曉。”
“那麼,就讓我們少些廢話,長話短說吧。”
亞倫凝視著拉斯特的眼眸。
“拉斯特,你對我的女兒感覺如何?”
“你願意,與希爾緹娜成婚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