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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1章 交鋒

2008年8月17號,距離奧運會開幕式已經過去一個多星期。

鳥巢上空的焰火餘溫還未散盡,水立方的碧波仍在激盪。

王府井的露天螢幕前永遠擠滿揮旗的市民,計程車司機用剛學的英語單詞給老外指路,衚衕口的大爺把“北平歡迎你”唱跑了調卻更顯真摯。

在過去的奧運比賽日中,郭晶晶的縱身一躍定格成完美弧線,仲滿的佩劍刺破歐美壟斷,體操男團在《黃河》伴奏下完成世紀涅槃。

像是開幕式的上、下半場一樣,金牌在傳統和西方人的優勢專案都取得了勝利和突破,中國代表團的獎牌數量正以驚人的速度攀升。

全國觀眾都在等待明天的亞洲飛人劉翔,在家門口為國家再奪一金,創造歷史。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向前行進,包括了和火傘高張的天氣一樣、仍舊在發酵炒熱的路劉婚訊,還有朱楠方之流的含沙射影,並且呈現著愈演愈烈的趨勢。

但各方似乎並沒有對此感到有什驚奇。

大家似乎習慣了路老闆每一次的成就與突破,都伴隨著輿論場上相似的迴圈——

主流媒體與公眾的讚譽如潮水般湧來時,總有那麼幾個頑固的批評者固執地站在對立面,彷彿為了反對而反對。

朱大珂之流就像設定好程式的機器,無論路寬獲得怎樣的國際認可、創造怎樣的行業奇蹟,他們永遠機械地重複著“資本操控“、“威權美學”的陳詞濫調。

地震之後,網友們一致的群嘲,曾讓試圖直接和路老闆本人死磕的朱大珂直接被噴到關閉微博。

但很快他又厚著臉皮捲土重來,像打不死的蟑螂般繼續著毫無新意的聒噪。

大家似乎在各取所需,你路寬賺你的名利地位,我朱楠方做我的“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新聞和評論英雄。

於是不斷有心智羸弱的網友被洗腦,把自己視為掌握真理的那少數人,在網路上對著這個似乎從來不會還口的權力者口誅筆伐。

只是真正的權力從來不顯山露水,它像地殼運動般沉默而不可逆。

當那些聒噪的批評者終於驚覺腳下大地開始震顫時,也許他們才會明白,自己只不過是上位者劇本中的一個毫不起眼的配角,會隨時被時代洪流所抹殺。

17號中午,劉領導在開幕式後終於抽出空,代表奧組委宴請全體創意小組成員,感謝大家在艱苦卓絕的努力之後,代表國家為全世界奉獻了一場精彩絕倫的盛會。

宴請設在專門用於奧運事宜的釣魚臺國賓館,所有人臉上都帶著久違的鬆弛,兩年以來的緊繃和壓力都化作了此刻慶功的欣喜。

酒過三巡,劉領導還有其他接待任務,在最後給大家帶來了上面的祝賀。

他端杯笑著起身,語帶和煦:“來之前,上級領導指示我,一定要轉達他的鼓勵和肯定,領導講——”

“首先要祝賀路寬、張一謀同志以及全體創意小組、導演組成員、演職員,你們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令人振奮的,讓五千年文明與新時代中國完成了一場跨時空對話,是文化自信與科技創新的完美融合!”

“這是文明對話的典範,是國家形象的昇華,也是我國奧運事業的巨大勝利!”

組織的表揚言簡意賅,但不妨礙包括林穎、馬文、蔡國強等外籍藝術家在內的所有人面色激動地鼓掌致意。

這個層次的認可和褒獎,是他們這些海外人士在別的專案和作品中絕難獲得的,可以作為光輝履歷寫進自己藝術人生的華章。

劉領導施施然離席:“同志們,請恕我今天只能暫時表示到這裡,再一次代表奧組委感謝大家的辛苦付出!謝謝!”

眾人鼓掌相送,劉領導示意路老闆陪自己走一段散散酒氣,等司機開車過來。

“小路,你居功至偉啊。”

“分內之事,其實我個人的收穫,比付出的要多得多。”路寬笑道。

“無論是在電影排程、跨文化美學融合以及科技和藝術的共生關係上,可以說開幕式給了我很多實踐想法的機會。”

“就全世界而言,最燦爛的文化、最多的觀眾,規模最大的演出隊伍,我應當是唯一能夠擁有這種配置的導演了。”

他發自內心地感慨道:“特別是在這樣足以把人擊垮的重壓下,被壓榨迸發出的藝術靈感尤為可貴。”

劉領導滿意地點頭,笑呵呵道:“你說的這些我不懂,我只知道倫敦奧組委主席巴斯蒂安已經找我很多次了,他們確實想邀請你,至少是做2012年的倫敦奧運會藝術顧問。”

路寬擺擺手:“算了,也給不了多高的工資,耽誤我拍電影賺錢。”

劉領導大笑:“這不會暗示我這兩年耽誤你這個首富的事業發展了吧?”

“哪裡!當初要不讓我做這個總導演,我高低得帶點兒武進特產去拜訪領導去。”

“那我還真錯失一次收禮的機會了,呵呵。”

經過無人機救災和開幕式的成功後,兩人的關係顯然也有了更高維度的擴充套件,展現出一種超越傳統正商模式的新型協作正規化。

某種程度上說,就無人機和開幕式的合作而言——

無論是在幫助大疆無人機獲取國家頂尖科研力量的攻關;

還是他劉領導本人把路寬的總導演位置提到一個能夠跳出藝術範疇、統領全域性的位置。

本質上,都建立在共同服務國家戰略、實現民族復興的宏大敘事基礎上。

雙方構建了一種基於專業互補、使命共擔的高維度夥伴關係,劉領導作為改革推動者,以其正智智慧為科技創新與藝術突破開闢政策空間;路寬則憑藉其跨界創新能力,將國家意志轉化為具有世界影響力的文化表達。

當科研攻關需要突破時,體制內的資源調配與體制外的技術活力形成和諧共振;當文化輸出需要創新時,行政力量的前瞻佈局與藝術家的創造力產生化學反應。

它打破了“官主導商”或“商依附官”的陳舊邏輯,代之以在共同目標下各展所長的協同生態,既保持了大政方針的正確性,又釋放了市場主體的創造性。

也正因沒有任何利益牽扯,劉領導敢於放權,也不必避諱他的讚賞和偏愛,以及政策上的傾斜。

兩人在廊簷站定等待司機,連秘書小李都站得很遠,無人上前打擾。

劉領導同他玩笑了兩句,突然冒出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問詢:“你同柳傳之關係如何?”

路寬微微一愣:“雙會上見過,場面話裡說過有空吃飯,但一直沒有交集。”

劉領導字斟句酌道:“前幾天的奧運贊助商會議過後,他請了一位領匯出面跟我講,知道我跟你熟悉,想認識一下你,大家聚聚。”

他頓了頓,聲音很低卻又字字清晰:“領導開玩笑說,到時候請我作陪。”

作陪。

僅是這兩個字已經說明一切。

這種飯局,所謂的引薦和作陪只是託辭,屆時如果是關係很親密的領導可能會露面就走,目的在於介紹雙方認識,以一個良好的開局展開合作——

所謂良好,就是互相露了些底牌,避免戰略誤判。

但這種像劉領導都要自稱作陪的情況,顯然大人物都會避嫌注意影響,只會有柳傳之和路寬等人私下宴飲。

路老闆警惕之心大起,他同柳傳之從無交集,遑論恩仇,這麼鄭重其事地找自己做什麼?他哪裡猜得到,早在五月那一次華藝、阿狸的背水一戰中,路老闆疑惑的“背後必有漢人指點”的捧殺手筆,就出自這位老會長,只不過被他和樊建川的佈局化解,又把功勞分潤給了老韓,助他更進一步。

在桌底的戰場,兩人早有交手。

現在華藝、阿狸、白度以及企圖“擇優錄取”的連想的線上票務戰略,只能算是第二回合。

路老闆面色疑惑剛想發問,劉領導突然對著路寬用手比了個數字。

後者秒懂,不再多提。

劉領導看著他有些沉重的面色感慨道:“小路,說實話這麼多年,我是第一次見到你這樣的企業家,你很清醒、超脫、慎獨。”

“之前很多老領導託我說媒,我也是想著給你介紹個好媳婦兒,以後萬事無憂,你可以盡情施展才華,不必擔憂旁的事情。”

路寬默然,微微頷首。

這種話,不是真正地交心和激賞,是不可能從眼前這類人物的嘴裡說出來的。

他們何曾講過感情?

劉領導笑道:“你是年輕人,又是藝術家,慣會搞些浪漫的手筆,這次差點兒把我們開幕式的風頭都搶了。”

“其實也好,有個賢內助,對一個男人的事業而言是穩定的基石,你選擇了婚姻的家庭屬性,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劉領導其實心裡還是有些遺憾,婚姻的另一樁屬性,其實對於他這樣年輕的內地首富而言意義更大、助力更強。

路寬灑然笑道:“人生莫向外求,我現在很圓滿具足,不考慮其他。”

“好啊,好一個莫向外求,你的境界很高。”劉領導感慨道,他略一招手,秘書會意地通知司機開車過來。

臨行前兩人握手,劉領導低聲道:“我知道,你和柳傳之不是能在一個鍋裡吃飯的人,無論你們晚上見面的情況如何,還是慎重處理,這和以前那些人的情況不大一樣。”

“他的聲望和人脈在體質和行業裡,比你只高不低,畢竟比你多吃了三十年的飯啊。”

多吃了三十年的飯不要緊,要緊的是這位“商界泰斗”這三十年所經歷的時代,是國家政策風雲變換的三十年,充滿歷史機遇的三十年。

也包括和他一起成長起來的那些人,現在的地位之顯赫。

路寬豈能不領會這層意思?柳傳之敵友未知,這是怕自己這一次的手段還像之前那麼激進,面對周軍、華藝這些人也許可以雷霆萬鈞,但這樣的老狐狸最擅鑽營,不是易於之輩。

路寬目光沉靜:“領導,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放心吧。”

劉領導莞爾:“有事隨時聯絡,直接打我另一個號碼。”

“好。”

。。。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從小衙內到高門大戶,這麼多年腥風血雨也拼殺過來了,路老闆絲毫不為所動,還是按部就班地處理工作。

他和劉領導分開後直接返回了問界大廈,處理這段時間耽擱的公司事務。

問界、智界的工作都在穩步推進,除卻在院線戰略上依舊沒有太好突破萬噠的策略,《流星雨》的成功給商城包括微博都帶來了巨大的流量增益,奧運的獨家合作也給智界影片的壯大打了一陣腎上腺素。

加上支付通在全國除浙省、粵省以外的其他區域幾乎攻下全部山頭,在b2b、b2c對阿狸的落後態勢之下,問界商城也得以在物流和支付上成功反超,建立戰略性優勢。

也許最殘酷的決戰就在未來這兩年了。——下午給小劉去了個電話說有應酬,晚上七點,阿飛載著路寬來到京城四大俱樂部之一的長安俱樂部。

柳會長作為國內企業家教父級人物,長期擔任該俱樂部理事,泰山會也常在此舉辦閉門會議。

2008年前後,長安俱樂部是政商精英縱橫經緯的首選地,連想多次在此接待國際合作夥伴。

內地首富和奧運總導演刷臉進入,立刻被當做最頂級的賓客歡迎,身著定製旗袍的禮儀小姐走過來,叫人看得眼前一亮。

妝容淡雅得體,唇色選用低調的豆沙紅,眉形如遠山黛,髮髻盤得一絲不苟,耳垂點綴珍珠耳釘。

很符合“顯貴不顯豔”的俱樂部審美標準。

領口與袖口還繡有暗紋雲錦,既保留傳統韻味又不失現代剪裁的利落感,胸前彆著鎏金名牌,刻有工號與俱樂部徽記。

“路總,這邊請,柳會長已經在等您了。”

“好,到了幾個人?”

禮儀小姐微微斂眉,心裡看著這位瀟灑多金的男子頗多崇拜,在轉角處低聲道:“柳會長和一位女士。”

女士?

禮儀小姐推開包廂雕花門,右手虛扶門框,身體微微側傾15度,既引導視線又不遮擋客人。

路寬也因此得以解答自己十多米的疑惑——

柳會長正和女兒笑著起身,一點商業泰斗的架子都沒有,走到門前迎接。

養尊處優的連想總裁臉頰圓潤泛紅,堆著親切的笑意同路寬握手:“路總,幸會!”

“柳總折煞我了,這頓飯該我請老前輩才是,年初開會時就講好拜會你,只是為國效力,不敢不盡全力啊!”

“應該的、應該的,國家永遠是我們企業家的堅強後盾和基石。”老柳很喜歡這樣互相吹捧的夢幻開局,他絲毫沒有想過這位年輕首富會對自己有什麼“異樣看法”。

2008年的老會長同路寬一樣,算是金身已成,無論是商業地位還是體質中的助力只高不低。

他是公認的“科技產業改革”的活標本,前不久才在央視《對話》中解讀行業政策和企業戰略,透過全國大會代表的身份和中科院背景,在政策制定層面也有一定話語權。

更關鍵柳會長自問和路寬從無嫌隙,自覺兩人應當是惺惺相惜的忘年交才是,又哪裡能想到那麼許多。

“路總,我來介紹,這是小女柳琴。”

柳琴態度也很恭敬,哪裡敢小覷這位比自己還年輕三歲的年輕首富,微微躬身:“路總,我是柳琴,一直久仰大名了。”

“柳總還在這裡,這麼說我不敢接話了。”路老闆笑得人畜無害,三兩句話不要就給老會長戴戴高帽。

柳傳之笑著請他入座,時任高盛亞太執行董事的柳琴也默默觀察這位江湖傳說已久的路總。

身姿挺拔如松,剪裁考究的西裝和白襯衫勾勒出寬肩窄腰的線條,很簡單的商務人士的標配。

只是在他唇角噙著的笑意的襯托下,多了一些灑脫狂狷的意味。

柳琴知道,這是個至少面上看起來已經回了頭的浪子,她倒是第一次對商界人物的感情私生活很感興趣。

因為從小到大跟著父親見過的商界領袖最年輕也都四五十歲,鮮有這麼年輕的。

即便是在高盛見慣了世界頂級的政商二代,能有這種氣質的也絕無僅有,創業者和繼承者的氣度有著雲泥之別。

柳會長和路寬在攀談些互相試探和寒暄的話題,柳琴默默地觀察著後者的眼睛——

不像尋常企業家般渾濁世故,倒像兩泓清潭映著星子,透著三十歲男人罕見的少年神采。

哦,也不對,他週歲似乎也才二十七八。

這是她作為高盛執行董事的本職業務,投資就是投人,怎麼去觀察創業者和投資物件顯然至關重要。

“柳琴、柳琴?”老會長拍了拍女兒的手背:“發什麼愣呢?端杯,我們一起歡迎下路總。”

柳琴微笑道:“好的,爸爸。”

路寬依舊一副不遠不近的客氣做派:“共同吧,不談歡迎,就一起祝我們中國代表團這次在家門口拿下金牌榜榜首!”

“哈哈!很應景的祝酒詞,你是總導演,我們連想是首席贊助商。”柳會長愈發欣賞這位年輕人:“來吧,乾杯。”

酒過三巡,老柳像個大學學生幹部,習慣性地給社團拉新:“路總有沒有聽過我和老盧盧至強他們幾個搞的一個企業家協會?”

“哦,當然,穩若泰山嘛,跟幾位的氣質很搭。”

柳傳之莞爾,笑著同柳琴道:“路總這樣的大藝術家應該是比較喜歡獨處,在業內低調得很。”

“我聽說長江商學院、中歐商學院的院方都跟問界和路總本人發過邀約,無奈都被婉拒啊,哈哈。”

“柳會長這是批評我恃才傲物了,不過我確實沒太多時間,商業上的事情也只能說略通些皮毛。”

柳琴一副嗔怪的表情捧哏:“這話叫人聽了去,才真要說路總你恃才傲物了,你這叫不懂?那我爸爸他們也只能說是平庸了。”

柳傳之指了指女兒大笑:“你看看,你路總的魅力太大,老爹馬上就放一邊去了。”他極自然地轉了個話題,直切要害:“不過話說回來,商學院還是有些虛浮了,不像我們這個更加緊密的商業協會,還是能在關鍵時刻守望互助的。”

路老闆微笑著輕輕擱下酒杯,幾乎能預料到他要把史玉柱、腦白金云云拿出做為宣教。

這會兒只覺得同眼前這兩人多喝一口都覺得膩歪,有些想念在家中同愛妻劉小驢對飲的樂趣。

劉伊妃說得沒錯,本質上他其實還是個享樂主義者,面對泰山北斗的邀約和飛黃騰達的大餅毫無興趣,。

只想著家裡的葡萄美酒夜光被,欲吃櫻桃床上催。

路寬擺擺手,有些油鹽不進的意思:“柳總,我真不是謙虛,你要論拍電影我能說些門道出來,或者跟電影有關的產業也行。”

“論做生意,我就是個門外漢,不然怎麼能撒手這麼久去忙奧運會呢?都指望莊旭這幫人挑大樑呢!”

“你讓我加入泰山會,我是真的怕露怯啊。”

柳傳之笑容微斂,他自覺今天從開場都無比和諧,顯然出面邀請的領導面子、裡子、底子都是足以震懾面前這個年輕人的。

自己也算“禮賢下士”,幾次三番地吹捧、提酒,怎麼一到關鍵問題就大轉折,連敷衍都沒有就回絕了?

路老闆這是不願麻煩,不然整日有得磨了,他哪來這麼多時間操心這些庶務。

不捅破這層窗戶紙,就無法探知柳傳之真正的目的,同這樣的人玩太極還是需要極大的耐性的。

“老會長,你別見外。”路寬笑容和煦:“你提出的‘貿工技’路線現在被國內科技行業奉為圭臬,還有你的‘建班子、定戰略、帶隊伍’九字方針,我們問界內部也是經常學習的。”

“我本人常年在中美兩地跑,還有歐洲各種電影節要去擺平洋鬼子,入了會沒有交流、座談、融入,不是尸位素餐嗎?到時候攪得大家都不開心就不好了。”

柳傳之被一句話噎住,定期組織會談是泰山會的規矩,上一世馬芸曾經因為不遵守規矩被“重罰”幾十萬。

錢是小事,但說起來沒什麼面子。

加上他一直不肯開放阿狸給會員企業,乾脆分道揚鑣自己搞了江南會。

路老闆面色嚴謹,一副維護對方組織權威的姿態,叫柳傳之也不好再說些什麼,只有暫時擱置。

“路總,問界現在現金流情況怎麼樣?”

“很一般。”路寬實話實說,也沒有隱瞞的必要,他相信柳傳之今天叫自己來,是早就經過調查的。

柳會長頷首,又示意了一下一邊默不作聲的女兒:“柳琴在高盛亞太區說話有些份量,如果有融資的需求,可以叫她給你伸伸援手。”

柳琴微笑:“路總,希望有這個榮幸。”

問界還好,智界確實是業內投行眼饞的資產,如果能在金融危機的形式下壓低估值,對於柳琴的業績而言是一大助力。

只不過這樣互惠、或者說更加惠及柳琴的合作,在柳傳之口中變成了後者的援手。

明知會被拒絕還要這麼說,他在做什麼?他在給自己積累“合理發難的怒氣值”。

我提一件事,你拒絕,理由算是成立。

我提第二件事,你依舊拒絕。

第三件,第四件,你路寬如果還是這麼不識時務,一點態度都不拿出來,那今天這頓飯吃得就很沒意思了。

小小的沒意思,也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大大的沒意思,下一次見面就是勿謂言之不預了。

畢竟對於柳傳之而言,他對形勢的判斷,是自己“雙鳥在手”,掌握了絕對的主動權。

況且今天頂級領導開道,他一個泰山北斗級的人物也算是和藹可親了,你路寬即便是有些能力的青年俊彥,也不該這麼駁我的面子的。

這不是中國人談生意的方式。

路老闆對今天這場鴻門宴本身就抱有預期,語氣淡然道:“目前還算活得下去,哪一天真要變枯井了,再向高盛討口水喝,不知道遲不遲?”

柳琴有些愕然,她還是第一次見有人這麼跟自己父親講話。

說是不尊敬也不至於,但總歸有些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傲氣,此刻路寬的眼神在她眼裡又有了些變化。

明明面帶笑意地交談,卻似乎有種被劇透的無聊和閒適,對自己父女的發問沒有絲毫意外。

這位觀察力頗佳的高盛董事斜眼瞥過去,見他拿著最新款的iphone看了眼時間,眼神在屏保上停留了幾秒。

那是劉小驢強行給他設定的自己的照片,iphone也是強迫使用,因為大屏看起來屏保的效果最佳。

見鬼,他不會這個時候還想著老婆熱炕頭吧?

就這麼稀罕這個花瓶女明星?

柳琴在心裡暗歎一口氣,今天老爹是抬出了領導、拿出了誠意,換做一般的年輕企業家,不說納頭便拜,起碼也是態度恭敬吧?只是眼前這位開始還算謙遜,怎麼愈發聊著還有些不耐煩起來了?於她而言,這是一件毫無邏輯的事情。

泰山會是多少國內企業家夢寐以求的小圈子?是匯聚了頂級企業家的、互為臂助、關鍵時刻可以託底的緊密組織,他憑什麼一上來就擺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

她不知道的是,便如火眼金睛的劉領導所言:

他們和路寬根本不是一個碗裡吃飯的人。

一個喜歡借勢,一個喜歡截勢,即便進了泰山會這個小圈子,最後也是反目成仇的結果,比上一世的老馬出走更甚。

對於路老闆而言,他現在最好奇的是你柳會長這麼大動干戈究竟為了什麼?就是拉人入會?

他不想被這樣的老硬幣一直惦記,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擺明態度,看他到底有什麼牌可打。

即便只是蛛絲馬跡,憑藉自己的前瞻性,說不得能瞧出個所以然來。

接連兩次被醜拒,飯桌上氣氛有些微妙起來。

柳琴姿態中立,接連敬酒,路老闆來者不拒,直到老會長微笑著又提起話頭:“路總,問界似乎對輿論這一塊的涉足蠻深的嘛。”

“啊,是,文化產業嘛,不就是賺吆喝,自己得鼓起嗓子多喊喊。”路寬笑道。

柳傳之頷首:“關起門來講,國內對於這一塊的把控還是比較深的。”

“問界能把旅遊衛視、分眾傳媒、部落格網、微博,甚至是也有傳播屬性的影片網站全部收歸囊下,其實政策風險還是很大的。”

“現在之所以安然無恙,其實還是你路總本人的地位和聲望、口碑叫上面放心,特別在5月和8月之後。”

路老闆很坦然:“瞞不過老會長,是這樣的,不過我們行事一向規矩,我給旗下的所有輿論產業也提出九字真言——”

“嚴稽核、高標準、正能量,我們的宣傳口徑始終同國家保持一致,與最廣大人民的利益保持一致。”

柳傳之似乎也被他這副憊懶的樣子搞得心煩,就像青春期的小劉面對滑不溜手的洗衣機一般,老會長直介面出誅心之語:“路總,是不是想做東大的默多克?”

“其實,我能從你的商業佈局裡看到連想的影子——”

“我們要行業話語權,我們要為自己發聲的輿論權,我們要民營企業的合理地位,這不過分吧?”

柳會長繼續攻心:“我們和國內頂尖大學合作辦學,你創辦泛亞電影學院,我們同楠方、光明保持良好關係,你手握網路輿論喉舌。”

“問界、智界旗下分散的諸多子公司,其實就是泰山會里分門別類的會員。”

“你看看,是不是很像?”

路老闆面無表情地喝了杯酒,狗賊豈敢如此羞辱我!當然,這在對面的老柳包括柳琴看來是讚揚。

你一個沒到三十歲的武林後起之秀,與“泰山北斗”頗類,這不是讚揚是什麼?路寬笑道:“我對做默多克不感興趣,別的不談,我未婚妻要比默多克夫人——”

他突然截住了話頭,覺得拿小劉跟鄧溫迪比簡直在侮辱女友:“算了,這麼比有點罵人了,不提了。”

柳琴捂嘴笑道:“爸爸,默多克和鄧溫迪跟路總前幾年有些不愉快的,你看你。”

她在美國高盛期間倒是跟這對夫婦見過幾次面的。

“是嗎?哈哈,路總懂我意思就行。”

路寬擺擺手:“柳會長也高看我了,我哪有那個心氣,也不現實。”

“路總,我聽說有個叫朱大珂的同濟教授,一直同你不大對付。”柳傳之笑道:“你想想,要是你跟楠方打好了關係,你還用著聽這種蒼蠅的聒噪嗎?”

“我跟那邊有幾分人情在,泰山會里的朱總也是粵省本地人,對楠方有些影響力。”

他倒是絕口不提自己已經是楠方的大金主了。

老會長對自己這個橄欖枝還是比較自信的。

將心比心,他就極其討厭幾個中科院的院士、學究一直揪著自己的“合理企業運營”不放。

關鍵這些人比朱大珂還難纏,都是拿國家津貼的行業專家。

倪光南暫且不提。

還有一位中科院出身的學者張捷,早就指出連想高管薪酬佔利潤比例畸高,而中科院作為大股東分得的利潤卻遠低於高管。

某種程度上講,路寬和柳傳之這兩個成功企業家,面臨的“攻訐”也差不多,只不過一個假一個真。

這也是社會常態。

你再成功不過一個做生意的罷了,還能堵住全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不成?只是這些悠悠之口中,有的在詭辯,有的在講理。

這麼看來,老柳在今天之前對路寬的“惺惺相惜”不是沒道理。

柳氏父女沉心靜氣看著眼前的年輕富豪,不信他對這樣的事不動心。

誰想被全國最大的報業集團天天寫小作文針對?

何況還有朱大珂這樣外表光鮮亮麗的文化學者,奧運會第二天就敢長篇大論地碰瓷?當然,這是他老柳暗中的撐腰。

只可惜,柳傳之今天的“三顧茅廬”徹底失敗,面前的路寬似乎也只象徵性地沉吟了兩秒:“柳會長,其實你可能有點誤會我了,我對正智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對於輿論的把控更沒有什麼出格的覬覦。”

路老闆甘之若飴,頗有些刀槍不入的意思:“關於楠方和朱大珂等人的批評,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我又不是人民幣,還能叫人人都喜歡嗎?”

他意味深長道:“就算我是人民幣,保不齊還有什麼朱楠方之類的,更喜歡美元呢?”

“柳總,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這句話,徹底凍結、也終結了今天的“鴻門宴”。

柳琴幾乎不敢去看父親的面色,正如她所料,老會長略顯疲態的臉上,已經對自己的陰翳眼神絲毫不做掩飾。

“呵呵。”柳傳之幾乎是從嗓子眼裡擠出的笑聲,他自己倒還不覺出沙啞可怖。

“路總講的也對,我也是頗受這些文化人之苦的。”柳會長微笑道:“但我要提醒路總一句——”

“並不是會叫的狗都不咬人的,有時候主人手裡的繩子一鬆,他們的伶牙俐齒也許要變成受害者身上的犬牙交錯了。”

柳琴喉頭滾動,無奈地看著眼前已經撕破了一半的臉皮,而今天一進門時謙恭熱絡的貴客已經施施然起身了。

路寬修長的手指搭上椅背,腕骨在燈光下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

他起身時西裝後襬盪開恰到好處的幅度,像黑鷹展翼般帶著渾然天成的氣勢。

“柳總,土話都講豬狗不如、豬狗不如,這狗跟豬都差不多。”

“你這話叫我突然想起昨天在家陪未婚妻看的一個小品臺詞了——”

“豬要撞樹上了,誰會撞豬上了呢?”

路老闆微微頷首,又跟柳琴對視一眼:“感謝招待,先走了。”

雕花木門被輕輕帶上,屋內的柳傳之突然笑了。

“爸爸?你?”

柳會長感慨著搖搖頭,端起小酒杯咪了一口:“我什麼?你還當我真的生氣翻臉不成?”

他慨然長嘆道:“這麼多年就沒見過這樣的年輕人,哄不住、騙不了、嚇不到,是個人才。”

“算了,看來問界與線上購票、與大麥網是無緣了,手底下見真章吧。”

柳琴遺憾道:“問界、智界的資產的確非常優秀,可惜了。”

“可惜什麼?爸爸幫你把估值打下來,你過一年再去聊有什麼區別?”

柳傳之沉吟道:“哄、騙、嚇都沒辦法,那就打!痛了總歸能長些記性的。”

“越是聰明人越是會審時度勢,現在局勢不明朗,小孩子有些恃才傲物,等等罷!”

他舒展身體,似乎對剛剛跟路寬的交鋒一絲掛礙也無:“他家這黑茶蠻不錯的,我們爺倆喝會兒也走吧。”

柳琴應聲斟茶,熱水在杯中騰起氤氳的霧氣。

柳傳之胸有成竹的論斷在耳邊迴響,可眼前揮之不去的,卻是路寬離開時那對清亮得像是能洞穿鬼祟的瞳仁。

這一次,父親還能像操作連想這般順利嗎?

。。。

路老闆帶著一身酒氣回到家,劉伊妃正在二樓書房看《球狀閃電》第一版的劇本入神,聽到動靜噔噔噔踩著拖鞋下樓“這麼早?還以為你要跟柳傳之坐而論道呢,他不是大企業家嗎?”

小劉對真相還一無所知,這個時代就算是行業人士也極難看出後世的真實脈絡。

“他威脅我!”洗衣機矮著身子,一臉無賴地鑽到女友懷裡尋求安慰,軟綿綿地蹭來蹭去。

“臭死了,夏天回來還不第一時間去洗澡。”劉伊妃一臉嫌棄地推開男友,又好奇道:“他怎麼威脅你了?”

“沒什麼,說要找人寫我小作文,可把我嚇壞了。”

小劉捂嘴嬌笑:“真的啊!沒事你別怕,我的粉絲寫作文也挺厲害,都是這些年罵你練出來的,我馬上叫人在群裡搞徵文!”

“明天再叫思維組織他們出征朱大珂,非把他噴得連媽都不認識!”

洗衣機一臉無語,舒服地葛優躺在沙發上,把兜裡震動的手機掏出來掃了眼,面露莞爾之色。

“看樣子是不用了,豬馬上就要撞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