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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萬能管家吉夫斯》(17)

17 炳哥和小婦人

克勞德和尤斯塔斯走了大概有一個星期吧,這天我在高階自由派俱樂部的吸菸室裡碰見了炳哥。他正半躺在扶手椅裡,微張著嘴巴,眼睛裡冒出一股傻氣,不遠處一位鬍子花白的老先生十分厭惡地瞪著他,據此推斷,一定是炳哥佔據了人家最喜歡的地盤。陌生俱樂部就是這點最不好——你完全不是成心的,但老是誤打誤撞侵犯了那些老客戶的既得利益。

“嗨,臭臉。”我打招呼。

“好呀,醜八怪。”炳哥回答。我們找了個位置,點了一小杯午餐前開胃酒。

“螽斯”委員會每年例行要對俱樂部進行一番洗洗刷刷,所以就把我們哄出來,隨便安排一家別的會所應付幾個星期。今年的棲居地定在“高階自由派”,就我本人來說,實在有點疲於應對。我是說,本來在自己那家如魚得水,那兒氣氛歡樂,而且要想吸引誰的注意,只要衝他扔一塊麵包就解決了。結果到了這地方一看,連最年輕的成員都八十又七,要想找個人說說話,還必須得跟人家是半島戰爭[1]的戰友,否則就被人瞧不起似的,這不免叫人沮喪。正因為如此,我打心眼裡高興能遇見炳哥。我們壓低了聲音開始聊天。

“這間俱樂部,”我說,“絕了。”

“簡直沒邊了。”炳哥表示贊同,“我相信窗邊那位老兄三天前就死了,但我不想聲張。”

“你在這兒吃過午飯沒有?”

“沒有。怎麼了?”

“這裡清一色女服務員,沒有男侍。”

“老天!我還以為休戰以後就取消了呢[2]。”炳哥琢磨了一小會兒,又心不在焉地正了正領結。“呃——是美女嗎?”他問。

“不。”

他好像有點失望,但很快又振作了。

“那,我聽說這裡的廚子是全倫敦最棒的。”

“據說是。那咱們開始?”

“好。我琢磨呢,”炳哥說,“吃完飯,也可能是吃飯前,女服務員會問,‘一起結嗎,先生?’請以肯定作答。我一個子兒也沒有。”

“你叔叔還沒原諒你哪?”

“沒,那個老糊塗!”

聽到他們還沒和好,我心裡也不好受。我打定主意,這次要好好款待款待這個可憐的傢伙,所以等服務員送上選單以後,我仔仔細細地瀏覽了一遍。“你看這樣行嗎,炳哥?”我斟酌了好一會兒才決定,“先來幾隻鴴鳥蛋墊墊,然後一碗湯、少許冰三文魚、冷盤咖哩、奶油醋栗餡餅,最後嚼兩塊芝士?”

我都是憑著記憶盡點些他最愛吃的,雖然並沒有指望他為之歡呼雀躍,但我以為他至少也得客氣兩句吧。我一抬頭,發現他注意力壓根就不在我身上。只見他怔怔地望著那個服務員,好像狗兒猛然想起自己把骨頭埋哪兒了。

那姑娘身材高挑,一雙溫柔的棕色的眼睛,充滿靈魂的那種。樣子是挺不錯的,一雙手也很白淨。我之前好像沒見過這個人,不得不說,她一出現,這地方的標準上升了不少。

“怎麼樣,小子?”我急著把菜定下來,好抓緊進行嚴肅的刀叉事業。

“嗯?”炳哥不知神遊到哪去了。

我又唸了一遍選單。

“哦,行,挺好!”炳哥說,“隨便,你定。”那姑娘去忙活了,他轉過臉對著我,眼珠子都要掉出眼眶了。“你不是說沒有美女嗎,伯弟?”他埋怨我。

“老天!”我說,“你難不成又戀愛了——你才見了人家一面啊。”

“有時候,伯弟,”炳哥說,“就是一見傾心——我們在人群中走過,和某個人四目相投那一剎那,耳邊傳來低語——”

這時鴴鳥蛋端上來了,他掐住沒說,奮力撲了幾顆蛋塞進嘴裡。

“吉夫斯,”當晚我回到家對他說,“整裝待命。”

“少爺?”

“擦亮大腦,打起精神,保持警惕。我猜利透先生不久就要上門尋求同情和援助。”

“利透先生有麻煩了,少爺?”

“唔,可以這麼說吧。是愛的煩惱,大概是第五十三次了吧。我問問你,吉夫斯,咱們說心裡話,你看他是不是難得一遇?”

“利透先生古道熱腸,少爺。”

“熱腸!我看他乾脆穿石棉網襯衫算了。總之,整裝待命,吉夫斯。”

“遵命,少爺。”

果不其然,不出十天,這個大笨蛋就送上門來,扯著嗓子叫喚有志人士踴躍上前伸出援手。

“伯弟。”他說,“是朋友的話,現在就是出手的時候。”

“請講,老怪物。”我回答,“咱們耳朵都備好了。”

“你記不記得幾天前在‘高階自由派’請我吃午飯那次。招待咱們的那位——”

“記得,高個子,好身段,女的。”

他打了個冷戰。

“你別用這副口氣說她行不行?見鬼。她是天使。”

“好嘞。繼續。”

“我愛她。”

“曉得,別停。”

“行行好,別老催我。我的敘事都被你打亂了。剛才說到我愛她,我呢,想勞駕你,伯弟老夥計,去我叔叔那兒走一趟,施展一點外交手腕。我的生活費一定得要回來,而且要快。還有,還得比以前多。”

“聽著,”我對這個破差事可是一點也不熱衷,“幹嗎不等一等呢?”

“等?等有什麼意義?”

“這,你也知道自己的戀愛過程,一般都以發生意外和你被甩告終。最好還是等一切塵埃落定再解決你叔叔的問題不遲。”

“已經塵埃落定了,她今天上午答應嫁給我了。”

“老天!動作夠迅速的。可你認識她才不過半個月吧?”

“這輩子是。”炳哥說,“但她以為我們一定在上輩子就遇見過。她說我一定是巴比倫國王,她自己是基督徒女奴[3]。我是記不得的,不過估計有幾分道理。”

“天啊!”我說,“女服務員真的都這麼說話?”

“我哪知道女服務員都怎麼說話?”

“這,你這會兒也該知道了,我第一次見你叔叔就是因為你非逼我去跟他說情,好讓你娶皮卡迪利小吃店的那個梅寶嘛。”

炳哥渾身一震,眼中閃著狂野的光。我還沒明白過來他搞什麼名堂,他大手一揮,重重地拍在我薄薄的夏季褲料上,害我像小公羊似的一碰三尺高。

“嘿!”我說。

“對不住。”炳哥說,“太激動,興奮過度了。伯弟,你給了我一個靈感。”他等我按摩完腿才繼續說下去。“伯弟,麻煩你回想一下上次的情形,你記不記得我那個絕妙的點子?我跟他說你就是誰來著,就是那個小說作者?”

我想忘也忘不掉,那可怕的名字已深深地烙在我的記憶中。

“就用這個進攻策略。”炳哥說,“就用這個計策。再次有請羅西·m.班克斯出山。”

“沒門,老兄。對不住,總之是不可能,這事絕對沒有第二次。”

“就算為了我?”

“為十二個你也不行。”

“我真沒想到。”炳哥傷心地說,“會從伯弟·伍斯特里嘴裡聽到這話!”

“那,你現在聽到了。”我說,“記得貼在帽子上。”

“伯弟,咱們可是老同學。”

“又不是我的錯。”

“咱們有十五年的交情。”

“我知道。我會用餘生努力遺忘。”

“伯弟,老兄。”炳哥把椅子拖近了一點,開始在我肩胛骨上一陣揉捏,“聽我說!講講理嘛!”

不用說,十分鐘以後,我就讓這個禍害把自己說動了。怎麼老是這樣,誰都能把我給說動?假如我進了特拉普派[4]修道院,我的第一件遭遇準是某個圓滑精明的傢伙對著我一陣比手畫腳,唬得我喪失判斷力,跑去做了什麼大蠢事。

“那,你想叫我去做什麼?”我已經意識到掙扎是無謂的。

“首先,給他老人家送上一本你親筆簽名的最新作品,還要寫一段贈言拍他馬屁。這麼一來他準得樂死。然後你親自登門哄他上鉤。”

“我的最新作品是什麼?”

“《女兒當自強》!”炳哥回答,“我看大街小巷到處都是,不管是商店櫥窗還是書攤,除了這本書都沒別的。從封面的插畫來看,人人都會以寫出這種作品為榮。當然了,他會跟你討論心得。”

“啊!”我精神一振,“那計劃就泡湯了,啊?我壓根不知道里面寫的什麼破玩意兒。”

“所以你得先讀一遍。”

“讀一遍!別,我說——”

“伯弟,咱們可是老同學。”

“唉,好啦,好啦。”我說。

“我就知道你靠得住,你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吉夫斯,”炳哥看到我那忠心耿耿的家臣走進來便說,“伍斯特先生有一顆金子般的心。”

“是,先生。”吉夫斯說。

我平時不怎麼讀書看報,也就是每週撐著眼皮讀讀《體育時報》,再就是偶爾瞧兩眼賽馬成績記錄而已。因此,和《女兒(叫她去死)當自強》的這場苦戰叫我受盡折磨。我好歹是堅持下來了,而且趕得也巧,我才剛剛讀到兩人的嘴唇碰到一處開始深深地纏綿地吻起來、萬物悄無聲息只有風兒在金鍊花樹梢間嘆息那段,信童就送來一張老位元沙姆的字條,請我移步去吃午飯。

這位老先生的心情可謂陽光普照。他吃飯的時候還把書擺在手邊,在解決花色肉凍還是什麼的空當不時翻看幾眼。

“伍斯特先生,”他吞下一大塊鱒魚,“我要祝賀你,也要感謝你。你日益精進了。我讀過《一切為了愛》,讀過《區區一個女工》,《瘋姐兒桃金娘》我也熟記於心。但這一本,這是你最勇敢、最出色的一本,如此動人心絃。”

“是嗎?”

“千真萬確!自從你好意贈給我這本書,我已經讀過三遍了——在此還要再次感謝你的題字。我想我可以這樣說:我的確比從前更善良、更體貼、更包容。我對全人類都充滿仁心善意。”

“真的?”

“不錯,這就是我。”

“對全人類?”

“對全人類。”

“甚至炳哥?”我知道這是個相當大的考驗。

“我侄子理查德?”他似乎若有所思,但還是像男子漢一樣挺住了,沒有避而不答,“是的,甚至理查德。嗯,我的意思是……或許……是的,甚至理查德。”

“那就好,我正想跟你說說他的事。他手頭挺緊的,知道吧?”

“你是說經濟拮据?”

“揭不開鍋了。他很需要每季度的那點進賬,希望你慷慨解囊。”

他沉思了一會兒,先吃掉了一塊珍珠雞。他隨手翻開那本書,正好落在第215頁。我不記得第215頁講了什麼內容,想來寫得一定挺神的,只見他換了一副神情,眼睛裡霧濛濛的,好像最後那口火腿芥末蘸多了。

“好啦,伍斯特先生。”他說,“重新讀過你這部偉大的作品,我無論如何不能硬起心腸。理查德的生活費會給他的。”

“好個心寬體胖!”話一出口,我突然想到,這句話用在體重一百多公斤的人身上是不是有點弦外之音,“我是說,好個心胸開闊。這下他可以卸下這個大包袱了。他打算結婚,知道吧?”

“我並不知道。而且我也未必完全贊成。請問是哪家小姐?”

“哦,其實是一個女服務員。”

他從座位上一躍而起。

“果然如此,伍斯特先生!不可思議,真叫人振奮。我沒想到這孩子居然如此堅韌不拔,他有這個優點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我有幸初次和你相會,也就是大概一年半之前,那時理查德就打算娶這位女服務員為妻。”

我只好硬著頭皮糾正他。

“呃,其實不是同一位女服務員。說起來呢,是另一個女服務員啦。不過還是女服務員,知道吧?”

老先生眼中慈祥的叔父的光芒消失了。

“咳!”他猶豫地說,“我還以為理查德屬於如今世所罕見的那種年輕人,擁有矢志不渝的品質。我——我得再想一想。”

我們再沒有往下談,我回來以後把情況一一告知炳哥。

“生活費沒問題。”我說,“叔叔的祝福有點不準。”

“他難道不希望婚禮的鐘聲響起?”

“我讓他再想想。我要是莊家呢,大概開100比8賭你輸吧,比較有把握。”

“肯定是你的方式不對。我早該知道,交給你準保搞砸。”炳哥說。我為他付出這麼多,結果換來這麼一句話,真有點比毒蛇的牙齒還要使人痛入骨髓[5]。

“難辦了。”炳哥,“難辦了,具體情況這會兒我還不能全告訴你,總之……是,難辦了。”

他茫然地從我的煙盒裡抓了一把雪茄就走了。

接下來一連兩天我都沒見到他,第三天下午他才現身。他胸前彆著一朵襟花,表情好像是後腦勺被人拿鰻魚標本揍了一下。

“嗨,伯弟。”

“嗨,老蘿蔔頭。你這幾天跑哪兒去了?”

“哦,這兒啊那兒啊的。伯弟呀,天氣真是美得冒泡。”

“是不錯。”

“我看銀行利率又跌了。”

“別,真的?”

“下西里西亞不太平了,啊?”

“嘿,要命!”

他在屋裡到處晃悠,時不時來兩句瘋言瘋語。我看這人是傻了。

“哦,我說伯弟!”他剛從壁爐架上拿起一隻花瓶賞玩,卻失手摔在了地上,“我想起來要跟你說什麼來著。我結婚了。”

[1]peninsular war(1808—1814),拿破崙戰爭中的主要戰役。本篇故事發生時(1923年),半島戰爭的倖存者至少有128歲。

[2]指“一戰”。戰爭中由於人力匱乏,許多女性擔負起文職工作。

[3]引自英國詩人威廉·厄內斯特·亨利(william eest henley, 1849—1903)的《致w.a》(to w.a.)。

[4]trappist,天主教的一派,強調緘口苦修。

[5]《李爾王》第一幕第四場:讓她也感覺到一個負心的孩子,比毒蛇的牙齒還要使人痛入骨髓。(朱生豪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