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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萬能管家吉夫斯》(16)

16 克勞德和尤斯塔斯遲遲不肯退場

這天早上,阿加莎姑媽把我堵在小窩裡宣佈了一條噩耗,我知道自己的好運氣終於用光了。是這樣的,一般來說,“家庭風波”都不會波及到我。每當二姑媽和四舅媽相互喊話,像兩頭乳齒象一樣隔著原始沼澤地咆哮,或者詹姆斯叔叔關於梅寶堂妹奇異舉止的家書在家族圈子裡來回傳閱(“請仔細讀過然後轉交給簡”),一家人都習慣把我忽略不計。做單身漢就是有這個好處——並且在我那些血脈至親看來,我這個單身漢還是個半傻子。“伯弟根本不上心,叫他也是白叫”差不多成了句口號,坦白說,我還巴不得如此。我最樂得清淨了。正因為如此,這次我才覺得“我呀已在劫難逃”[1]:這天我正無憂無慮地叼著煙,阿加莎姑媽款款走進客廳,開口就是克勞德和尤斯塔斯如何如何。

“謝天謝地。”阿加莎姑媽說,“克勞德和尤斯塔斯的事終於安排妥當了。”

“安排?”我完全摸不著頭腦。

“他們星期五坐船去南非。苦命的艾米麗啊,她的朋友範·亞斯提尼先生在約翰內斯堡開公司,答應給他們謀兩個缺,我們希望這對兄弟能在那邊安定下來,有所發展。”

我還是一知半解。

“星期五?你是說後天?”

“對。”

“去南非?”

“對。坐‘愛丁堡城堡號[2]’。”

“為什麼?他們在牛津不是還沒畢業嗎?”

阿加莎姑媽冷冷地瞪了我一眼。

“伯弟,莫非你對至親的情況真的這麼不上心,連克勞德和尤斯塔斯被開除的訊息都沒聽說?這都半個月了。”

“不是吧?”

“伯弟,你真是無可救藥。我還以為,無用如你——”

“他們為什麼被遣送了?”

“他們往學院初級學監的頭上潑檸檬水……伯弟,這麼無法無天的行為,我看不出有什麼好笑的。”

“不不,可不。”我趕緊說,“我沒笑,是嗆住了。就是喉嚨裡卡了東西,知道吧?”

“苦命的艾米麗呀。”阿加莎姑媽接著說,“對子女只知道一味縱容,結果寵壞了他們。她還想讓孩子留在倫敦,說可以鍛鍊著參軍。但我主意已定,像克勞德和尤斯塔斯這種不知好歹的年輕人,只能送到殖民地去歷練[3]。星期五就啟程。這兩個星期他們一直住在伍斯特郡你克萊夫叔叔那兒。明天在倫敦住一晚,星期五早上趕港口聯運列車。”

“這不大妥吧?我是說,明天晚上他們還不得鬧翻天?你放心叫他們獨自留在倫敦?”

“誰說他們要獨自留在倫敦了?你負責看著他們。”

“我!”

“不錯。我就指望你在公寓裡招待他們一晚上,保證他們不許誤了第二天的火車。”

“呃,我說,別!”

“伯弟!”

“那,我是說,他們倆是一對活寶,我說不好啊。有點瘋瘋癲癲的,知道吧……當然了,跟他們聚聚我總是很高興的,但說到招待他們留宿嘛——”

“伯弟,想不到你竟然淪落得如此麻木無情自私自利,為了親人,甚至不肯受一點點的委屈——”

“唔,好啦。”我說,“好啦。”

當然了,辯解都是多餘的。在阿加莎姑媽面前,我總覺得該長脊樑骨的地方長了一攤糨糊。她屬於那種說一不二的女性,我覺著伊麗莎白一世就是她這種性格。每次她用那雙精光四射的眸子盯住我說“趕緊的,小子”或者這類話,我二話不說馬上照辦。

她一走,我就按鈴叫吉夫斯進來,跟他宣佈訊息。

“哦,吉夫斯。”我說,“克勞德和尤斯塔斯兩位先生明天晚上會借宿一晚。”

“好的,少爺。”

“你覺著好啊,我可是覺得前景一片黯淡凶多吉少。你也知道那兩位的性子!”

“這兩位先生十分活潑,少爺。”

“禍害,吉夫斯,地地道道的禍害。有點過分啊!”

“少爺還有別的吩咐嗎?”

聽他這麼一說,我故意挺了挺高貴的腰板。本來是想聽兩句安慰話,結果人家冷冷的愛搭不理,那咱們伍斯特就得擺點架子。當然,我知道是怎麼回事。這兩天家裡的氣氛有點冷冰冰的,起因是我在伯靈頓拱廊街[4]閒逛的時候淘到的那雙時髦的鞋罩。不知是哪個頭腦精明的傢伙,估計和發明彩色香菸匣的是同一個人吧,最近靈光一閃,又推出了一系列彩色鞋罩。我是說,現在除了那些不起眼的灰白兩色,還可以買到自己部隊或者母校的標誌色。相信我,看到櫥窗裡那一對伊頓藍鞋套[5]衝我微笑的時候,縱使換作比我堅強百倍的英雄,也未必經得起誘惑。瞬間我就進了店門,一陣討價還價,這期間壓根也沒想到吉夫斯大概不會贊同這一層。不得不說,他反應有點過敏。坦白說吧,從許多方面來說,吉夫斯是倫敦數一數二的男僕,但這個人就是太保守。老頑固,大家明白我的意思吧,是進步之大敵。

“沒有了,吉夫斯。”我不動聲色,不失威嚴。

“遵命,少爺。”

他冷眼掃過鞋罩就退下了。真要命! 第二天晚上,我換衣服準備吃晚飯的時候,這對雙胞胎連蹦帶跳進了我家的大門。要說那股歡天喜地興高采烈的勁兒,我這輩子還是頭一次見。說起來我也只年長克勞德和尤斯塔斯五六歲,但不知怎麼搞的,在他倆面前,我總覺得自己已經步入爺爺輩,是一隻腳踏進棺材的人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這兩位已經霸佔了我最舒服的椅子,隨手取了幾支我那些特製香菸,各自斟了一杯威士忌蘇打,開始無憂無慮地談天說地,那情形好像兩個人成就了人生抱負,而不是闖了大禍被髮配流放。

“嘿,伯弟老哥。”克勞德說,“有勞你收留我們啦。”

“哦,別客氣。”我回答,“還希望你們倆多留一陣子呢。”

“聽到沒,尤斯塔斯?他希望咱們倆多留一陣子呢。”

“感覺上是要住好一陣子吧。”尤斯塔斯透著點哲學意味。

“伯弟,你聽說我們的壯舉了吧?我是說,我們的小麻煩?”

“嗯,是啊,阿加莎姑媽跟我說了。”

“我們此次去國離鄉,是為國家利益著想。”尤斯塔斯說。

“當我出海去,”克勞德說,“河口沙洲莫悲哭[6]。阿加莎姑媽都說什麼了?”

“她說你們把檸檬水潑在了初級學監頭上。”

“真討厭。”克勞德氣鼓鼓的,“他們也不搞搞清楚。不是初級學監,是高階導師好吧。”

“而且也不是檸檬水,”尤斯塔斯說,“是蘇打水。那位親愛的老兄當時正站在我們窗戶下面,我剛巧從視窗探出身子,手裡握著蘇打水瓶。他一抬頭,我就——嗨,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可不能讓它白白溜走,我必須抓住。”

“可不能讓它白白溜走。”克勞德表示同意。

“下一回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尤斯塔斯說。

“猴年馬月吧。”克勞德說。

“好了。”尤斯塔斯說,“伯弟,你今天晚上打算怎麼招待這兩位英俊瀟灑的貴客?”

“我想不如就在公寓裡簡單吃兩口。”我說,“吉夫斯快準備好了。”

“然後呢?”

“那,我本來想咱們可以聊聊天什麼的,但後來一想,你們大概希望早點休息,因為還要趕十點還是幾點的火車,是吧?”

這對雙胞胎面面相覷,很遺憾的樣子。

“伯弟。”尤斯塔斯說,“你的日程安排大致不錯,但還是有點偏差。對於今天晚上的活動,我是如此設想的:吃過晚飯晃悠去吉羅。星期五延長營業,是吧?嗯,那撐到兩點半、三點左右是沒問題的。”

“之後呢,”克勞德說,“就看天意的安排了。”

“我以為你們想好好歇一晚上呢。”

“歇一晚上!”尤斯塔斯說,“親愛的堂哥,你不會以為我們今天還打算睡覺吧?”

我想說到底,我已經不是從前的自己了。我是說,我現在不像頭幾年那麼著迷徹夜狂歡了。我還記得在牛津那會兒,在科芬園舞會跳到六點,出來到土耳其浴室吃個早餐,然後可能是精挑細選幾個小販一番混戰,我那時覺得這才是健康生活的真諦。但現在呢,兩點已經成了我的極限;但到了兩點,這對兄弟才剛剛進入狀態,準備好好樂一樂呢。

我模糊地記得,從吉羅出來以後,我們去打了一夜百家樂,那幾個牌友我好像一個都不認識。最終返回公寓的時候,估計快早上九點了。不得不承認,此時此刻,就我本人來說,一開始那股精神頭略有點消減。實際上,我用僅存的力氣跟這對兄弟道別、祝他們一路順風、在南非幸福快樂事業有成,然後就一頭撲倒在床上。臨睡前,我依稀聽見那對禍害在冷水龍頭下放聲高歌,活像兩隻雲雀,還時不時地止住歌喉,催促吉夫斯快點上雞蛋燻肉。

等我一覺醒來,估計已經下午一點了。此時我只覺得自己是純淨食品委員會[7]丟棄的渣滓,但是心中一個念頭一閃,叫我精神不由一振——估計這會兒那對雙胞胎已經倚著渡輪的欄杆,凝視著逐漸遠去的親愛的故土呢。可想而知我接下來給嚇成什麼樣:門突然開了,克勞德走了進來。

“嗨,伯弟!”克勞德說,“睡飽了?那好,找個像樣的地方吃午飯吧?”

我這一覺裡亂七八糟的噩夢一個接一個,所以我一瞬間以為自己還沒醒,做起了最恐怖的夢境。直到克勞德一屁股坐在我腳上,我才意識到這是殘酷的現實。

“老天!你怎麼還在這兒?”我結結巴巴地問。

克勞德滿臉責備。

“伯弟呀,你做主人家的怎麼這種語氣呢?”他語重心長地說,“你昨天晚上不是還說希望我多留一陣子嘛。你夢想成真了。我留下。”

“你不是該在去南非的路上嗎?”

“這個問題嘛,”克勞德說,“我就猜到你需要一個解釋。是這樣的,老哥。你記得昨天晚上在吉羅給我介紹的那位佳人吧?”

“哪位佳人?”

“只有一位。”克勞德冷冷地說,“我是說,只有一位叫我傾心。她芳名瑪麗恩·沃德,我跟她跳了好一陣子舞,記得吧?”

我模模糊糊地有了點印象。我結交瑪麗恩·沃德有一段時間了,很有魅力的姑娘,現在“阿波羅”[8]那出戏裡就有她。我想起來了,昨天晚上她在吉羅參加什麼聚會,這對兄弟磨著要我把她介紹給他們認識。

“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克勞德說,“昨天晚上我很早就發覺了,而且後來越想越確定。知道吧,這正是可遇不可求也,我是說心心相惜什麼的。長話短說,我在滑鐵盧車站甩掉了尤斯塔斯,偷偷回來了。隻身前往南非,把這樣一位女郎獨自留在英國,我覺著這麼可不好。雖然我支援為祖國盡忠、幫殖民地致富什麼的,但我無能為力啊。畢竟——”克勞德說得頭頭是道,“南非沒有我不是一直也挺好的嗎,這會兒怎麼就堅持不下去了?”

“可是範·亞斯提尼還是誰來著,他怎麼辦?他可等著你呢。”

“哦,不是有尤斯塔斯嘛,那就夠了。尤斯塔斯這麼可靠的青年,保不準日後成為什麼巨頭呢。我會密切關注他未來的動向的。伯弟,我得失陪一會兒,去找吉夫斯調一杯他的獨家醒神劑。莫名其妙地,我今天早上頭有點疼。”

不管各位信不信,總之他前腳才走,尤斯塔斯後腳就推門進來了。一看他那張清爽燦爛的面孔,我就覺得眼睛疼。

“我的媽呀!”我嘆道。

尤斯塔斯咯咯笑個沒完。

“小菜一碟,伯弟,小菜一碟!”他說,“可憐的克勞德,對不住啦,但我沒得選擇嘛。我在滑鐵盧逃開了他的監視,悄悄打計程車回來了。估計那個大傻瓜正納悶我去哪了呢。我也沒辦法呀。要是你真心希望我跋山涉水奔赴南非,那昨天晚上就不該介紹沃德小姐給我認識。伯弟,我索性都告訴你吧,我這個人呢,”尤斯塔斯一屁股坐在床上,“從來不會見一個愛一個。我想‘鐵骨錚錚含情脈脈’就是對我的最佳概括吧。不過,一遇到一生之所愛,我絕不會浪費時間。我——”

“老天!你也愛上了馬麗恩·沃德?”

“也?什麼叫‘也’?”

我正要解釋克勞德的事,這個禍害就自己送上門來了。他活像只煥然一新的巨獸。顯然,只要不是埃及木乃伊,吉夫斯的醒神劑總能即刻見成效。其秘密在於其中一味配料——伍斯特辣醬還是什麼的。克勞德恢復了神采,像花兒吸足了水,但一看到床欄後面那要命的兄弟正鼓著眼睛瞪著他,差點打回原形。

“你在這兒幹嗎?”他先開口。

“那你在這兒幹嗎?”尤斯塔斯反問。

“你回來是不是要騷擾沃德小姐?”

“你回來就是為這個吧?”

他們盡情吵了一陣。

“那,”克勞德最後說,“事已至此,既來之則安之。咱們誰贏誰輸,全看本事!”

“胡鬧!”我終於插上了話,“你們想怎麼樣?要是繼續待在倫敦,你們打算住哪兒?”

“咦,住這兒唄。”尤斯塔斯很是詫異。

“不然住哪兒?”克勞德眉頭一揚。

“伯弟,你不會介意收留我們吧?”尤斯塔斯問。

“你這麼夠意思。”克勞德說。

“可你們兩個笨蛋,要是阿加莎姑媽發現你們兩個非但沒去南非,反倒藏在我家裡,那我不是吃不了兜著走?”

“他是不是吃不了兜著走?”克勞德問尤斯塔斯。

“哦,他自己想辦法唄。”尤斯塔斯回答克勞德。

“當然。”克勞德面露喜色,“他總有辦法的。”

“可不!”尤斯塔斯說,“伯弟這麼有手段,當然能克服。”

“好啦。”克勞德宣告話題結束,“伯弟,咱們剛才不是在討論吃午餐嗎?剛才喝了吉夫斯給我灌的那杯東西,現在有點胃口了。我看來六塊肉排、一塊布丁就差不多了。”

想必人人生活中都有低潮期,每次回想起來,都忍不住眼前冒火、心裡打顫。有些人呢,要是以如今的小說為標準,差不多永遠是這個狀態,不過個人來說,一方面有可觀的獨立收入,另一方面消化功能良好,我倒是很少有癟氣的情況。正因為如此,我才儘量不去想這段歲月。自從這對要命的雙胞胎不請自來、去而復返,我的日子就一片愁雲密佈,整天緊張兮兮,神經支稜出一尺長,末梢還捲曲著。相信我,我是坐立不安。想來原因就是咱們伍斯特一向表裡如一、坦坦蕩蕩什麼的,一旦有點事藏著掖著的就陣腳大亂。

波托馬克河靜靜地流淌[9]了約二十四小時,然後阿加莎姑媽姍姍而來找我聊天。要是她早到二十分鐘,就會看到那對雙胞胎正猛吞燻肉片和雞蛋,活蹦亂跳往門外跑。她重重地跌進椅子裡,看得出,她不像往常那樣陽光。

“伯弟。”她說,“我心裡很不安。”

我有同感。我看不出她究竟要待多久,也不知道雙胞胎什麼時候回來。

“或許,”她說,“我對克勞德和尤斯塔斯太苛刻了一點。”

“怎麼可能?”

“你的意思是?”

“我——呃——是說,姑媽,你何曾對誰苛刻過呢?”圓得還不賴。我是說,就這麼脫口而出,不假思索。阿加莎姑媽聽了很受用,看我的眼光裡也比平時少了一點鄙視。

“伯弟,你真會說話。我在想,他們可還平安?”

“可還什麼?”

這個詞用到雙胞胎身上好生古怪,要知道,他們無毒無害的程度好比兩隻生機勃勃的幼年狼蛛。

“你看他們會一切順利吧?”

“什麼意思?”

阿加莎姑媽的眼神簡直有幾分嚮往。

“你想過沒有,伯弟?”她說,“你喬治叔叔或許會通靈?”

我感覺她怎麼換了個話題呢?

“通靈?”

“依你看,他有沒有可能‘看見’一般人看不到的事物?”

我覺得這個機率沒有十分也有八分吧。不知道大家認不認得我喬治叔叔。他是個老頑童,常年穿梭於各種俱樂部,身邊總有幾個酒友陪著。每次見他走進視線,服務生就忙著打起精神,侍酒生則立刻把玩起開瓶器。說起來,倒是喬治叔叔第一個發現酒精可以飽腹的功效,比現代醫學觀念還早。

“昨天晚上喬治跟我一起吃飯,他整個人都不在狀態。他說自己從德文郡俱樂部出來,正往‘布多爾’[10]走,突然看見了尤斯塔斯的幻象。”

“尤斯塔斯的什麼?”

“幻象,幽靈。他看得真真切切,一瞬間甚至以為是尤斯塔斯本人。接著那影子轉過街角不見了,等喬治趕到,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事情太過蹊蹺,叫人心裡不踏實,可憐的喬治著實嚇得不輕,整頓飯什麼也沒吃,只管喝大麥茶,可見是慌了神。你確信這兩個苦命的孩子平安無事,伯弟?不會有什麼劫數吧?”

一想到這個可能,我真是垂涎三尺。但我說不會的,我相信他們不會有什麼劫數。我覺得尤斯塔斯就是個劫數,克勞德也一樣,不過我忍住沒說。她坐了一會兒就走了,還是憂心忡忡的。

雙胞胎回來的時候,我直截了當一陣批評。雖然嚇嚇喬治叔叔挺好玩的,但他們不能這麼大搖大擺地在大都會里瞎逛。

“我親愛的哥哥,”克勞德說,“講講理嘛。總不能限制我們的行動自由吧?”

“沒門兒。”尤斯塔斯說。

“歸根結底,你明白嗎,”克勞德說,“我們得保證來來去去暢通無阻。”

“完全正確。”尤斯塔斯說,“時而來來,時而去去。”

“可,該死的——”

“伯弟!”尤斯塔斯責備地說,“在小孩子面前注意用詞!”

“當然了,我也明白他的意思。”克勞德說,“我想呢,買兩副道具喬裝一下不就解決了。”

“親愛的兄弟!”尤斯塔斯滿臉欽佩,“這是有史以來最聰明的點子。肯定不是你自己想的吧?”

“說起來呢,我這靈感還是從伯弟那兒來的。”

“我!”

“前兩天你不是跟我說炳哥·利透為了不讓叔叔認出來貼了一副絡腮鬍子嗎,”

“你們兩個窩囊廢,要是敢貼著大鬍子在我的公寓裡進進出出——”

“有道理。”尤斯塔斯表示贊同,“那就連鬢胡好了。”

“還有假鼻子。”克勞德說。

“就按你說的,還有假鼻子。那好,伯弟老哥,這下你放心了吧。既然在你家小住,總不想給你添麻煩。”

事後,等我奔去找吉夫斯尋求安慰的時候,他張口卻是什麼年輕人血氣方剛,半點同情也不給。

“很好,吉夫斯。”我說,“我要去公園走走。麻煩你備好那副伊頓藍鞋罩。”

“遵命,少爺。”

沒過幾天,瑪麗安·沃德親自到訪,當時正是下午茶時間。她先警覺地環顧一下房間,然後才落座。

“你那對堂弟不在,伯弟?”她說。

“不在,謝天謝地!”

“那我來告訴你他們在哪兒。他們在我家客廳裡,各自盤踞了一個角落,彼此虎視眈眈,專等著我回去。伯弟,可不能這麼下去了。”

“他們近來常常去找你,是吧?”

這時吉夫斯端了茶進來,但那可憐的姑娘正激動著,也顧不得等他退下就開始吐苦水。她像被追捕的獵物一樣驚恐萬狀,可憐極了。

“不管我走到哪兒,不是碰上這個,就是撞見那個,或者兩個一起。”她說,“通常是兩個一起。他們老是一塊上門,沉著臉往那兒一坐,誰也不肯走,我不勝其煩,現在整個人都憔悴了。”

“我懂。”我感同身受,“我懂。”

“那,怎麼是好?”

“這可難倒我了。你吩咐女傭,謊稱你不在家?”

她微微一個激靈。

“我試過一次,結果他們乾脆在樓梯上安了家,害得我一下午都沒法出門。我可是有一大堆特別重要的約會呀。我求你勸他們趕快去南非,那邊不是正急著要人嗎?”

“誰叫你給他們留下這麼難忘的印象呢?”

“誰說不是。他們這會兒開始給我送禮物了。反正克勞德是送了。昨天晚上他送了這隻香菸匣,叫我非收下不可。他特地跑到劇院去,說我不收他就不走。我承認,這東西倒不賴。”

果不其然。那小玩意兒做得極盡精巧,純金的,中間還鑲著一顆鑽石。說也奇怪,我倒覺得像是在哪兒見過。克勞德哪來的銀子能買得起這種東西?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是星期三,雙胞胎愛慕的物件有下午場演出,因此他們可以“告假一天”。克勞德頂著連鬢胡跑去了赫斯特公園,公寓裡就剩下我和尤斯塔斯說話。其實是他在說話,我心裡巴望著他趕快走。

“善良女子的愛呀,伯弟。”只聽他說道,“多麼美好。有時候啊……哎喲,什麼情況?”

外面傳來開門的動靜,接著前廳裡響起阿加莎姑媽的聲音,問我在不在。阿加莎姑媽是天生的女高音,震耳欲聾那種,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為此感到慶幸。我們只有兩秒鐘的反應時間,說時遲那時快,尤斯塔斯一頭鑽進沙發底下,時間剛剛好。他第二隻鞋子剛剛縮排去,阿加莎姑媽就進來了。

她看起來憂心忡忡的,我看時至今日人人如此。

“伯弟。”她開口問,“你近期有什麼安排?”

“怎麼了?我今天晚上有飯局——”

“不是,我不是問今天晚上。你這幾天有事嗎?嗨,當然沒有。”她不等我回答就自顧自地說下去,“你什麼時候有事了?還不是整天無所事事,蹉跎人生——這個還是以後再說吧。我下午過來是希望你能陪你可憐的喬治叔叔去哈羅蓋特住幾個星期,越快動身越好。”

此言一出,差點觸到了我不可逾越的底線。我情不自禁地大叫一聲表示抗議。喬治叔叔人是不錯,但那也不能將就。我正要將想法宣之於口,阿加莎姑媽大手一揮,先發制人。

“伯弟,只要你還不算全然的沒心沒肺,就會照我的意思做。你可憐的喬治叔叔受了極大的驚嚇。”

“什麼,又嚇到了?”

“他覺得要讓神經系統恢復正常狀態,就必須徹底靜養,再仔細用藥調養。他以前在哈羅蓋特接受過溫泉療法,似乎覺得大有益處,所以才想去那邊。我們一致認為他一個人去不妥,所以我希望你陪他過去。”

“可,我說!”

“伯弟!”

一時間沒人說話。

“他受了什麼驚嚇?”最終我開口問道。

“私下告訴你吧。”阿加莎姑媽壓低了聲音,樣子著實引人側目,“我覺得這全是他腦子裡的臆想。伯弟,你是自家人,我也不用瞞你。咱們都心知肚明,你可憐的喬治叔叔多年以來就不大——他越發——呃,怎麼說好呢?”

“喝得神經脫線了?”

“你說什麼?”

“把腦子喝傻了?”

“我強烈不滿你的措辭,不過坦白說,他或許是不大節制,結果精神緊張,所以……咳,總而言之,他嚇得不輕。”

“究竟是什麼事?”

“我就是問來問去都問不出個所以然啊。你可憐的喬治叔叔有不少優點,可惜每次一激動就語無倫次。據我分析,他似乎是遇到了搶匪。”

“搶匪!”

“他說有個留著連鬢胡、長著怪鼻子的陌生男人趁他不在,闖進他在傑明街的家,偷走了他的東西。他說自己走進客廳,和那人撞了個正著。他立刻衝出房間,跑得無影無蹤。”

“你說喬治叔叔?”

“不是,是那個搶匪。你喬治叔叔還說那人偷了一隻名貴的香菸匣。不過呢,我說了,我私下以為,這全是他的臆想。自從他那天幻覺在街上見到尤斯塔斯,就一直不大正常。所以伯弟,我要你準備一下,動身陪他去哈羅蓋特,最遲星期六出發。”

她走了以後,尤斯塔斯從沙發底下爬出來,激動得一塌糊塗。其實我又何嘗不是。想到要和喬治叔叔在哈羅蓋特一起待幾個星期,我就覺得眼前一抹黑。

“哼,原來他那隻香菸匣是這麼來的,那個混蛋!”尤斯塔斯恨恨地說,“下三濫的手段!搶自己的至親骨肉!這傢伙應該去蹲監獄。”

“他應該去南非。”我說,“你也一樣。”

接下來的十分鐘,我一鼓作氣,諄諄教導他對家庭的責任什麼的。我居然還有這份口才,連我自己都震驚了。我講到他應懷揣赤子之心,我把南非吹得天花亂墜,凡是能想到的我都說了一遍,大部分還說了兩遍。可這禍害光顧著罵他殺千刀的兄弟卑鄙無恥,用香菸匣擺了他一道。他好像覺得克勞德靠這份大禮佔了上風,等後者從赫斯特公園回來以後,兩個人撕破了臉,場面叫人尷尬死了。後來我爬上床休息,過了很久很久,都大半夜了,他們也還沒吵完。說到不用睡覺,我看非這兩個傢伙莫屬。

打那以後,克勞德和尤斯塔斯就開始誰也不理誰了,弄得家裡的氣氛很是彆扭。我向來主張家和萬事興,因此有這麼兩個拒絕承認彼此存在的房客,我每天活得都很累。

我覺得事情不能長久這麼下去,果不其然。不過呢,要是有人前一天跑來跟我說接下來會如何如何,我一定會慘然一笑。我是說,這會兒我開始相信,除非炸彈爆炸,否則什麼也沒辦法把這一對安居樂業的客人轟出我的小窩,結果星期五上午,克勞德蹭到我身邊宣佈他的決定,我簡直懷疑耳朵出毛病了。

“伯弟。”他說,“我反覆考慮過了。”

“考慮什麼?”我問。

“從頭到尾啊,我早就該去南非,但還一直賴在倫敦。這樣是不公平的。”克勞德很起勁地說,“這樣是不對的。長話短說,伯弟老哥,我明天就走了。”

我腳下打跌。

“真的?”我屏住呼吸。

“真的。”克勞德說,“要是你不介意吩咐老好人吉夫斯出去幫我買票。只怕路費還得你幫我墊著,老哥。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我激動地一把握住他的手。

“那就好。哦,對了,這事你一個字也別跟尤斯塔斯提,好不好?”

“怎麼,他不一起走?”

克勞德打個了冷戰。

“不,謝天謝地!想到要跟那個禍害待在一艘船上,想想我就有氣。不錯,一個字也別跟尤斯塔斯提。對了,時間這麼緊,還能訂到艙位吧?”

“沒問題!”我說。我寧可掏錢買下那艘破船,也不能錯失這個機會。

“吉夫斯,”我邁著輕快的腳步走進廚房,“火速趕往聯合城堡郵輪公司辦事處,訂一張明天的艙位給克勞德先生。他要跟咱們說再見了,吉夫斯。”

“是,少爺。”

“克勞德先生希望此事要對尤斯塔斯先生保密。”

“是,少爺。尤斯塔斯先生之前吩咐我為他訂一張明天的艙位,也是如此交代的。”

我目瞪口呆。

“他也要走?”

“是,少爺。”

“奇了怪了。”

“是,少爺。”

要是換成別的時候,我這會兒準會在吉夫斯跟前大大地放下架子,繞著他載歌載舞啦、縱情歡呼啦什麼的。可惜那雙鞋罩形成的厚障壁仍然隔在我們中間,慚愧地說,我還借這個機會故意觸他的痛腳。我是說,這段時間他對我老是若即若離不理不睬的,而他心裡明明清楚,小少爺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時時巴望他伸出援手。想到此,我忍不住提醒他,這次完美收場,根本沒用他幫忙。

“那就這麼結了,吉夫斯。”我說,“事情至此總算告一段落。我就知道,船到橋頭自然直嘛。我只要靜候時機,泰然以對。換成別人,不知多少人要慌了神呢。”

“是,少爺。”

“我是說,準急得跟什麼似的,到處找人幫忙出主意之類。”

“大有可能,少爺。”

“但不是我,吉夫斯。”

“不錯,少爺。”

我說完就走了,讓他好好反思。

星期六,我環顧著老好的公寓,突然意識到克勞德和尤斯塔斯已經不在了。此時此刻,就連想到要陪喬治叔叔去哈羅蓋特我也消沉不起來。雙胞胎一吃完早飯就鬼鬼祟祟地溜了,還故意避開了對方。尤斯塔斯去滑鐵盧車站搭港口聯運列車,克勞德則跑去樓下車庫取車。這兩個傢伙要是在滑鐵盧車站遇見保不準要變卦,可不能掉以輕心,於是我建議克勞德開我的車直接去南安普頓港口,比坐火車舒服。

我躺在老好的沙發椅上,心平氣和地盯著天花板上的蒼蠅,深感世界的美好。這時吉夫斯進來送上一封信。

“信童剛剛送來,少爺。”

我拆開信封,結果一張五鎊的鈔票飄飄悠悠掉了出來。

“老天!”我莫名其妙,“怎麼回事?”

信是用鉛筆匆匆寫成的,內容也很短。

親愛的伯弟——隨函附送的麻煩交給你家那位,說我很抱歉自己只有這麼多。他救了我一命。這是我一週以來第一次感到快樂。

你的,

瑪·沃 吉夫斯俯身撿起了地板上的錢,正等著交給我。

“你自己收著吧。”我說,“看樣子是給你的。”

“少爺?”

“我說這錢是給你的,沃德小姐叫我轉交給你的。”

“那要多謝沃德小姐美意了,少爺。”

“她幹嗎拿五鎊給你?她說你救了她一命。”

吉夫斯莞爾一笑。

“沃德小姐言重了,舉手之勞而已。”

“那你究竟勞什麼了,快說呀?”

“是克勞德和尤斯塔斯兩位先生的事。我本希望她對此緘口不提,因為我不想少爺怪我自作主張。”

“什麼意思?”

“那天沃德小姐和少爺抱怨克勞德和尤斯塔斯兩位先生為她添了諸多煩擾,形容懇切,當時我在屋子裡,碰巧聽在耳裡。我想,我若是提一個小小的計策,幫助她擺脫兩位先生的糾纏,那麼縱然僭越,或許也情有可原。”

“天啊!你是說,他們兩個走人原來根本是你一手策劃的!”

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十足的傻瓜。我是說,之前我還故意戳他痛腳,說什麼不要他幫忙也水到渠成什麼的。

“我這樣設想:假如沃德小姐分別告訴克勞德和尤斯塔斯兩位先生,稱自己將啟程前往南非,著手演出專案,那麼或許可以取得理想的結果。此刻來看,我預料得不錯,少爺。兩位先生果然像俗語說的,乖乖上了鉤。”

“吉夫斯。”我說——咱們伍斯特不是不會犯錯,但也絕不會礙於面子不認錯——“你天下第一!”

“多謝少爺誇獎。”

“哎呀,我說!”我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萬一他們上了船找不到人,那不是要轉頭回來?”

“我已經有所安排,少爺。沃德小姐按照我的建議通知兩位先生說,她將由陸路前往馬德拉群島,之後再轉乘水路。”

“到了馬德拉以後又往哪去?”

“沒有路了,少爺。”

聽聞此言,我舒舒服服地倚著身子,把來龍去脈靜靜品味一番。想來想去,只有一點美中不足。

“只可惜,”我說,“‘愛丁堡城堡號’那麼大,他們兩個可能面都碰不著。我是說,要是克勞德和尤斯塔斯能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那我就舒坦了。”

“想必這不可避免,少爺。我訂了雙鋪位的特等套間,克勞德先生佔一個鋪位,尤斯塔斯先生佔另一個。”

我長嘆一聲,心滿意足。如此普天同慶的時刻,我卻要陪喬治叔叔去哈羅蓋特,這不能不叫人掃興。

“你開始收拾行李沒有,吉夫斯?”我問。

“收拾行李?”

“去哈羅蓋特呀。我今天就要陪喬治爵士過去。”

“是了,是我忘了知會少爺。早前少爺還在夢鄉的時候,喬治爵士打過電話過來,說計劃有變,哈羅蓋特的行程取消了。”

“喲,我說,這真是蓋了帽了!”

“我想這條訊息定然會令少爺稱心如意。”

“他為什麼變卦?他說了嗎?”

“沒有,少爺。不過,我聽爵士的男僕史蒂文斯說,爵士精神大有起色,已不需要療養了。我之前主動將令少爺讚賞有加的‘醒神劑’配方給了史蒂文斯,他說今天上午爵士對他說覺得自己煥然一新。”

唉,看來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我主意已定。我的心當然在痛,我不是這個意思,實在是沒得選。

“吉夫斯。”我說,“那雙鞋罩。”

“是,少爺?”

“你真心不喜歡?”

“切切實實。”

“你看你會不會漸漸改變看法?”

“不,少爺。”

“那好吧。行,什麼也別說了,你拿去燒了吧。”

“非常感謝,少爺。我已經辦妥了,就在早飯之前。少爺,還是素淨的灰鞋罩比較合適。多謝少爺。”

[1]丁尼生《女郎夏洛特》(the lady of shallot),黃杲炘譯。

[2]當時聯合城堡(union-castle)航運公司旗下的客輪。

[3]英國貴族家庭常常打發沒出息的晚輩到殖民地。

[4]burlington arcade,倫敦著名購物中心,聚集了各大高階品牌店。

[5]伊頓公學的色標為藍綠色(eton blue)。

[6]丁尼生《過沙洲,見領航》(crossing the bar, 1889),黃杲炘譯。

[7]指當時的純淨食品運動,委員會主席為愛麗絲·萊基(alice lakey, 1857—1935)。

[8]apollo theatre,著名西區劇院,位於倫敦中心。

[9]all quiet along the potomac tonight,埃塞爾·琳恩·比爾斯(ethel lynn beers, 1827—1879)描寫美國內戰的詩,後成為一首流行歌曲。

[10]boodle’s,倫敦著名男士俱樂部,得名於領班愛德華·布多爾(edrd boodle),成立於1762年,創始人是謝爾本勳爵,日後成為首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