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老矣
莫妮卡·瓊修女很有趣,我被她迷住了,同時心裡也有個大大的問號:她是真的老糊塗了嗎?我總忍不住懷疑,她是裝出來的,為了達到個人目的,狡猾地把我們玩弄於她的股掌之中—這是步入遲暮之年的老人特有的權利。毫無疑問,莫妮卡·瓊修女聰明過人,見多識廣,在某些方面知識淵博,所以有時說的話高深莫測,讓人摸不著頭腦。回顧一下她的歷史,她在倫敦東區做了五十年專職修女、護士和助產士,對宗教的虔誠不容置疑,可其行為卻往往與宗教信仰不符。她經常表現得自私自利,不體諒別人。時而耳聰目明,時而如痴如夢,轉瞬間又完全顛倒過來。她心地善良,同時又殘忍惡毒。時而記憶猶新,時而說東忘西。這個老人還真是有趣,我經常去看望她。但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莫妮卡·瓊修女?我不知道。
莫妮卡·瓊修女日常行為古怪,大家有目共睹,就連去教堂都令人瞠目結舌。她出了農納都修道院,步履輕盈地沿利蘭街向下,轉個彎,直穿過東印度碼頭路,一路上幾乎只看前面,不看左右兩側。卡車司機們不得不猛踩剎車緊急停車,輪胎髮出聲嘶力竭的怒吼。可這位老修女就像沒事人一樣,穿過倫敦最繁忙的公路,留給司機們一個長袍和頭巾飄飄的背影。
一天,一位騎著黑色高頭大馬的警察正安靜地走在路中間。他頭上戴著華麗的白色頭盔,手上戴著一雙雪白的長手套,看上去像是冒險故事裡的國王穿著歌劇舞臺服。警察瞧見莫妮卡·瓊修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於是他掉轉馬頭靠在路邊,舉起戴著手套的雙手命令街道兩側的車都停下,然後示意莫妮卡·瓊修女過馬路。莫妮卡·瓊修女穿過馬路,轉身抬頭瞧著那匹大馬和馬上的警察,清晰地大聲說道:“謝謝你,年輕人,你真是個大好人。但不需要麻煩你,我很安全,天使們會保護我的。”說完,轉頭快步離開了。
這是很多年前發生的事,那時我們還不認識,這證明她的行為其實一直很古怪,而且隨著年歲漸大變得越來越誇張。有時候我在想,她這種越來越奇怪的舉止是不是故意裝出來的,是期望大家注意她孩子氣的舉動。就好像那次的大提琴手事件。那個可憐的人,他一定心都碎了,還有那個鋼琴師肯定也一樣,想到這兒我不禁氣得渾身發抖。
諸聖堂,位於東印度碼頭路,一直是深受倫敦東區人喜歡的教堂。這是一座攝政王朝時經典式樣的建築,結構比例完美,內部珠光寶氣,音響效果無與倫比,是舉辦演奏會的絕佳場所。
教區牧師設法請來一位世界著名大提琴演奏家來此演奏。晚上修道院特意給我和辛西婭放假,讓我們去參加演奏會。臨行前,我們突然鬼使神差地想,如果帶上莫妮卡·瓊修女一起去該多好啊。後來再也不敢了!
一開始,她堅持要帶織毛衣的傢什。辛西婭和我像正常人該做的一樣,對此表示抗議,事後才知道這其實埋下了一枚定時炸彈。我們進了教堂,裡面都是人,莫妮卡·瓊修女想坐第一排。她像公爵夫人一樣大搖大擺從中間過道向第一排走去,我和辛西婭則一路小跑跟在她身後,像兩個跟班的女僕。莫妮卡·瓊修女坐在第一排中間,正對為大提琴演奏家預留的椅子,我和辛西婭則分別坐在她身旁兩側。莫妮卡·瓊修女人人都認識,從一開始我就覺得我們太引人注目了,心裡隱隱有些不安。
椅子太硬,莫妮卡·瓊修女一邊抱怨,一邊扭來扭去,想讓瘦得只剩骨頭的屁股坐得舒服一點。我們給她墊上跪墊,她覺得還不舒服,必須要找個坐墊。助理牧師在放聖器的櫥櫃裡四處翻找,可惜沒找到。教堂裡隨身用品應有盡有,就是沒有柔軟的坐墊。最理想的代替物只有一條天鵝絨簾子。我們將天鵝絨簾子迭起來,放在莫妮卡·瓊修女的屁股下。她對年輕的助理牧師嘆了一口氣,助理牧師是新來的,很想討好修女。
“如果你已經盡了力,那我只能湊合了。”尖厲的聲音抹去了助理牧師臉上的笑容。
教區牧師上臺致歡迎辭,說中場休息時為大家準備了咖啡。
“下面,我特別榮幸地歡迎—”
話被打斷了。
“你們給不喝咖啡的人準備了無咖啡因的咖啡嗎?”
教區牧師愣住了,一隻腳剛踏上舞臺的大提琴演奏家也停住了。
“無咖啡因的咖啡?我真不知道,修女。”
“也許你應該去看一看。”
“好的,當然,修女。”
教區牧師示意一名助理牧師去看看。我還從未見過教區牧師有含糊的時候,這倒是件新奇事。
“我可以繼續了嗎,修女?”
“當然。”修女極其優雅地點了一下頭。
“……特別榮幸地歡迎著名大提琴演奏家和鋼琴演奏家來到諸聖堂……”
演奏家們先向觀眾鞠躬致敬,然後鋼琴家在鋼琴旁落座,大提琴家則調整著凳子,整個教堂裡鴉雀無聲。
“她穿的是織錦,親愛的。”
莫妮卡·瓊修女講話時吐字異常清晰,她的低聲輕語最厲害時在交通高峰期的火車站裡都能聽得清。而我之前曾說過,諸聖堂的音響效果極好,所以她的話教堂裡的人聽得一清二楚。
“19世紀90年代,我們經常這麼幹,把舊窗簾裁了,廢物利用,做條裙子。不知道她身上這件是用誰家窗簾做的?”
鋼琴家怒目而視,但大提琴家是個男的,沒聽出莫妮卡·瓊修女這句話哪裡不對,他開始調絃。莫妮卡·瓊修女在我身邊扭來扭去,想坐得舒服一點。
終於大提琴演奏家調好弦,面帶微笑,對著觀眾自信滿滿地舉起琴弓。
“不舒服,這樣坐不成。我必須在後背墊個墊子。”
大提琴演奏家放下手,教區牧師無可奈何地瞪著助理牧師們。坐在後排的一位女士走上前,她恰好給自己準備了一個坐墊,願意拿給莫妮卡·瓊修女用。
“真是太好了,十分感謝。你太好了。”
莫妮卡·瓊修女展現出來的優雅恐怕連英國王后也自愧不如。她摸了摸坐墊,決定把它坐在屁股下,轉而把簾子放在背後,辛西婭和教區牧師幫她調整好。與此同時,大提琴演奏家和鋼琴演奏家就坐著,默默盯著自己的樂器。我坐在那裡,忸怩不安,祈求大家別注意到我,可根本沒用。
演奏開始,莫妮卡·瓊修女也終於坐舒服了,她掏出織毛衣的傢什。
聽演奏時織毛衣,這情景甚為少見。事實上,我沒見人這麼做過。莫妮卡·瓊修女不在乎別人做或不做什麼,她只做她想做的。一般來說,織毛衣算不上一項特別吵的消遣活動。我經常瞧見莫妮卡·瓊修女默不作聲靜靜織毛衣,可今天讓我大跌眼鏡。修女今天織的是花邊圖案,要用三根針,這引發了一場大混亂。
針不停地掉到地上。針是鋼製的,一掉下去都會在地板上啪嗒作響。我和辛西婭不得不時不時給她撿針,至於由誰撿,則取決於針掉在哪一側。毛線球掉了,滾到椅子下,坐在靠裡第四把椅子的人把毛線球踢了回來,可毛線纏在椅子腿上,線一拉緊就讓莫妮卡·瓊修女織好的毛衣脫了幾針。“小心點!”她對我們厲聲道。這時大提琴家正閉眼陶醉,即將演奏一段特別難的音樂。他被莫妮卡·瓊修女的話嚇得雙眼猛地睜開,琴絃立刻發出不和諧的嗡嗡聲。瞧見莫妮卡·瓊修女正笨手笨腳拽毛線,大提琴演奏家重新融入演奏之中,絕對堪稱敬業。他以大師般的表現完成了這段樂章的演奏。
接下來的樂章以靜謐舒緩的曲段作為開篇,而取回毛線球的鬥爭正進行得如火如荼。坐在靠裡第四把椅子上的人抓住球,試圖按照球滾過去的路線再把它滾回來,可沒成功。毛線球滾到後面,纏在坐在後排一個人的腳上,那個人撿起毛線球,一下子拉緊毛線,莫妮卡·瓊修女的毛衣又被拉脫了幾針。
“瞧你乾的好事!”她對坐在後面的男人兇狠地說道。
鋼琴家正在演奏一段纏綿悱惻、情意綿綿的樂曲。她的眼睛從鋼琴上挪開,目光像刀子一樣射到前排。
樂曲臨近結束時,一根針掉在地上啪嗒作響,徹底毀了大提琴家本要表現的意境深遠的哀傷。
教區牧師一臉絕望,上前小聲提醒修女安靜點。“你說什麼,牧師?”莫妮卡·瓊修女大聲問道,好像突然聾了一樣。牧師被嚇得不敢再上前,害怕越弄越糟。
演奏的第三樂章是《如火一般熱情的行板》,兩位演奏家的彈奏比我以往聽過的版本更激烈,火氣更足。
辛西婭和我幾乎要羞死了,我們一分一秒地盼著,恨不得馬上中場休息,好把莫妮卡·瓊修女送回家。我氣得直咬牙,心裡甚至盤算著要怎麼謀殺修女。辛西婭比我更善良,更有耐心,也更善解人意,可最糟的還在後面。
終於,演奏家們順順利利沒有波折地演奏完第三樂章。隨著大提琴演奏家的琴弓華麗地上揚,他一隻手高舉,自信滿滿地笑對觀眾。
幾秒,只需幾秒掌聲就會響起,只要幾秒時間就足夠了,但莫妮卡·瓊修女猛地站起身。
“真是太痛苦了,我一秒也忍不下去了!我必須走了!”
毛衣針散落了一地,她當著全場觀眾的面,走過音樂家身旁,沿著中間通道向門口走去。
波普拉的觀眾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跺腳聲、喝彩聲、口哨聲—任何一位音樂家都不可能再遇到比這更熱烈的“喝彩”了。可音樂家知道,我們也知道,而且音樂家知道我們知道,這掌聲不是獻給他們或音樂的。音樂家們勉強地鞠躬謝禮,硬擠出一絲笑容,然後下了臺。
我簡直要被氣炸了。我非常敬重演奏家,知道他們有多不容易,需要多年的勤學苦練才能登臺,莫妮卡·瓊修女剛才對他們最後的羞辱,我簡直無法寬恕,覺得她是故意的。真恨得我差點當著幾百人的面痛扁莫妮卡·瓊修女。我渾身一定在顫抖,因為辛西婭瞧著我時一臉驚恐。
“我帶她回去。你留在這兒,到後排找個位置,繼續欣賞下半場。”
“我哪還有心情繼續欣賞!”我咬牙切齒道,聲音聽起來肯定怪怪的。
辛西婭哈哈大笑,依然如往常般溫柔親切:“你當然有,去喝杯咖啡。他們接下來會演奏勃拉姆斯1的大提琴奏鳴曲。”
她撿起所有毛衣針,從椅子腿上解開纏著的毛線,將它們都放進織衣袋裡,然後給了我一個飛吻,低聲說了句“再見”,就跑去追莫妮卡·瓊修女了。
有很多天,可能有幾周,我都不願意和莫妮卡·瓊修女說話。我確定她是故意搞砸演奏會和羞辱音樂家的,還想起她之前一不如意時的壞脾氣,達不到目的時的悶悶不樂,尤其是對伊萬傑琳修女殘忍的折磨。我算徹底看清楚了,表面上的老糊塗不過是她自娛自樂、精心設計的把戲。我決定再也不理她。只要我想,我也可以像莫妮卡·瓊修女一樣頑皮,每次再遇到她,我都扭頭不理,一句話也不和她說。
可接下來的事證明我錯了,莫妮卡·瓊修女的糊塗不是裝出來的。
那天早上八點半左右,修女們和其他人都出去做上午的探視了。查咪和我最後離開。我們剛要出門,電話突然響了。
“是農納都修道院嗎?這裡是西德魚店。我覺得應該給你們打個電話,莫妮卡·瓊修女剛穿著睡衣從我店前走過。我派了夥計跟著她,她應該不會有危險。”
我聽了驚恐地倒抽了一口涼氣,馬上把這事告訴了查咪。我們丟下助產包,從衣架上扯下一件修女的大衣,向西德魚店衝去。沒錯,在東印度碼頭路上正沿“z”字形走著的人正是莫妮卡·瓊修女,魚店的夥計跟在她身後。莫妮卡·瓊修女只穿著一件長袖睡衣,薄薄的衣服下突起的是她消瘦的肩膀和胳膊肘。你甚至能數清她脊柱上的椎骨。她沒穿任何外衣,沒穿拖鞋,也沒戴頭巾,接近禿頂的頭上有幾根細白髮被風向上吹起。那是一個寒冷的清晨,她的腳和腳踝凍得發紫,正在流血。我從她身後瞧著她那雙可憐蒼老的雙腳,好像只剩骨頭,僅覆蓋著一層凍得發紫的面板。這雙腳正頑強堅定地向只有莫妮卡·瓊修女知道的目的地進發。
莫妮卡·瓊修女沒戴頭巾,沒穿平日裡穿的衣服,看上去很奇怪,幾乎認不出來是她。她的眼圈紅紅的,眼淚汪汪,鼻子通紅,鼻尖上掛著露珠。我看著她心裡一陣抽搐,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多愛她。
我們追上去跟她講話。她看著我們的樣子好像我們是陌生人,還想把我們推開。
“小心,讓開。我必須去他們那裡。羊水破了,那個畜生會殺了孩子的,上一個孩子就死在他手裡。我發誓,我必須趕過去,不要擋著我。”
她流血的腳向前邁了幾步。查咪將暖和的羊絨大衣披在她肩上,我脫下我的帽子給她戴上。突然間的溫暖似乎讓莫妮卡·瓊修女恢復了理智。她的眼神不再渙散,認出了我們。我湊近她,慢慢地說道:“莫妮卡·瓊修女,現在該吃早飯了。b太太給你衝了麥片,還加了蜂蜜。如果你現在不回去,麥片就涼了。”
莫妮卡·瓊修女熱切地瞧著我,道:“麥片!加蜂蜜!哦,太好了。那趕緊回去吧。你們還站著幹嗎?你剛才是說麥片了吧?加了蜂蜜?”
她剛走兩步,突然痛得大叫,顯然才注意到自己的腳扎傷了正在流血。多虧有查咪,多虧她人高馬大力大無窮。她抱起莫妮卡·瓊修女,像抱著小孩子,把修女一路抱回了農納都修道院。一群好奇的孩子跟在我們身後。
我們通知了b太太,她擔心得不得了。
“哦,可憐的迷路羔羊。把她放床上去,一定凍壞了,可憐的傢伙。她會得重感冒的,說不定會把命丟了。我去拿幾瓶熱水,給她做點麥片,加點熱巧克力。我知道她喜歡吃什麼。”
我們把莫妮卡·瓊修女送到床上,留給能幹的b太太照顧。我們上午還要去探視,必須走了。
整個上午我都心不在焉,恍恍惚惚像在做夢。生命中的愛有時會出其不意俘獲你的心,照亮你心中黑暗的角落,令你心生溫暖。而有時候,令你心靈愉悅的美和喜悅會突然從天而降,讓你措手不及。那天早上我騎著腳踏車,我突然想明白了,我愛的不只是莫妮卡·瓊修女,還有她所代表的東西:宗教信仰、職業、修道院的生活,鐘聲、修道院裡不停的祈禱、寧靜肅穆和為上帝所做的無私工作。有沒有可能—我震驚得差點從車上掉下來—我已經開始信仰上帝了?
1約翰內斯·勃拉姆斯,德國古典主義最後的作曲家,浪漫主義中期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