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血寶寶 iii
妻子過世時,特德已經五十八歲了。妻子得了癌症,特德在她生命的最後十八個月裡盡心盡力陪在她身邊。為此他辭了工作,妻子生病期間兩人只靠積蓄生活。他們婚姻幸福,相親相愛,互相為伴,並無子嗣,兩人都不是特別外向或喜愛社交的人。妻子走了之後,特德孤苦無依。他幾乎沒有朋友,辭職之後,同事也差不多把他忘了。他從不喜歡去酒吧或俱樂部,也不打算近六十歲時再改變性格。他把房子收拾得乾乾淨淨,可鼓不起勇氣收拾妻子的房間。每天隨便填飽肚子,長時間出去散步,經常去電影院和公共圖書館,或聽聽收音機打發時間。他是個衛理公會教徒,每個星期日去教堂,也試著參加過教會的男人俱樂部,可不喜歡;最終他選擇了《聖經》學習班,這個倒是更對他的脾氣。
一個孤獨的鰥夫總能得到女人的安慰,這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如果同時還要撫養年幼的孩子,則更會博得女人的同情。女人們會排著隊想向他和孩子展示她們的關愛。孤獨的寡婦或離異的女人就沒有這個好運氣了。即便不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也會覺得被大家有意疏遠。男人們爭先恐後獻上愛和關心?那隻存在於孤獨寡婦的夢中。如果同時還有孩子,男人早就跑到一公里開外去了。她只有孤身奮戰,苦苦掙扎,養活自己和孩子,生活往往意味著無窮無盡的艱苦工作。
溫妮單身多久啦?已經久到她都不在乎了。她的丈夫年紀輕輕戰死沙場,留下她和三個孩子。微不足道的救助金勉強能支付房租就已經不錯了,又怎麼能補償她失去丈夫的損失呢?她在報刊亭工作,工時長且工作辛苦,每天從早上五點工作到晚上五點半。早上四點半就要出門去報刊銷售商那裡取報紙,然後打包、分類、上架。溫妮的母親每天早八點到她家,叫孩子起床,打發他們上學。也就是說,孩子有四個小時是獨自在家,可這也無可奈何。溫妮的母親曾提議讓他們搬過去和她一起住,可溫妮不忍連累母親,謝絕了她的好意,說:“等我應付不了再說。”他們一直也沒搬過去,因為溫妮是個什麼事都能應付的人。
特德和溫妮相識於報刊亭。特德已在溫妮工作的報刊亭買了很多年的東西,溫妮從未特別注意過他。直到特德逗留的時間完全超過了購買一份晨報正常的時間時,溫妮和其他同事才開始注意到他。特德會先買份報紙,再瞧瞧其他報紙,然後瀏覽一下雜誌欄,偶爾也買本雜誌。接著拿起一條巧克力,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瞧,隨後嘆口氣,再把它放下,轉而買了一盒忍冬牌香菸。同事對溫妮道:“那個怪傢伙肯定有問題。”
一天,特德正拿著巧克力時,溫妮好心上前詢問有什麼可以幫忙的。
特德道:“沒有,親愛的。你幫不上我的忙。我妻子過去喜歡吃這種巧克力,我總買給她。她去年已經過世了。謝謝你的好心,親愛的。”
兩人目光相接,其中的同情和理解不言而喻。
自此之後,溫妮總找機會和特德說上兩句。一天,特德說:“我今晚去看電影,一起去怎麼樣—如果您丈夫不反對的話。”
溫妮道:“我沒有丈夫,我想我可以去。”
一件事連著另外一件事,不到一年,特德向溫妮求婚了。
溫妮考慮了一週。他們認識已有二十年之久。她喜歡特德,但不是愛。特德儘管並不那麼有趣,但心地善良,是個好人。她向母親征求意見,兩個女人商量之後,溫妮最終接受了特德的求婚。
特德欣喜若狂,兩人在衛理公會教堂舉辦了婚禮。特德不想讓新娘住在他和前妻生活了多年的老房子裡,他把租的房退掉,改租了連棟的房子。溫妮再也不用擠在撫養孩子長大的狹小公寓裡,連棟房子正適合他們。對溫妮來說,這房子簡直像是一座宮殿。婚後幾周、幾個月過去,溫妮心中漸漸充滿了幸福,她告訴母親,這次的選擇沒有錯。
富有遠見的特德年輕時就購買了保險,滿六十歲就不用再出去工作了。溫妮則不願意放棄報刊亭的工作,這些年她已習慣了繁忙的工作,突然閒下來會讓她發瘋的。不過既然特德希望她多留在家裡,溫妮也設法縮短了工作時間。兩人的生活美滿快樂。
四十四歲的溫妮月經突然停止了。她以為是絕經,並且覺得身體有點奇怪,但母親告訴她,女人這時都會感覺怪怪的,讓她不用擔心。溫妮繼續在報刊亭上班,沒有理會時不時的噁心。六個月後,溫妮變重了。又一個月過去,特德發現溫妮的肚子腫了。經歷過前妻的癌症之後,特德對這個情況甚為關心,堅持讓溫妮去看醫生,並陪她一起去了醫院。
檢查結果證明溫妮懷孕了,而且就快生了。兩人聽了這個訊息都呆住了。為何這麼顯而易見的原因他們從沒想過?這已無可考證,事實是這完全出乎兩人的意料,他們被這個訊息搞得措手不及。
寶寶即將誕生,沒給他們留下多少準備時間。溫妮當天就不再去報刊亭上班了,並在農納都修道院做了分娩登記。他們急匆匆佈置了臥室,購買了寶寶用品。或許是購買嬰兒車和小白床單深深觸動了特德,一夜之間,他從一個手足無措、不知所謂的老頭變成了興高采烈、自豪滿滿的待產父親,人彷彿一下子年輕了十歲。
溫妮分娩了。我們安排了醫生在場,因為時間太緊,我們幾乎沒時間為她做產前檢查;另外溫妮四十五歲,分娩時的年齡過大。
特德詳細記下分娩所需要做的準備和建議,再沒人比他準備得更細緻、更充分了。他告訴溫妮母親不用過來幫忙,等孩子出生他會通知她。他搞到有關分娩和嬰兒護理的書,一直讀個不停。溫妮開始分娩時,他給我們打來電話,聲音裡除了一絲焦慮之外,滿是喜悅和期待。
醫生和我幾乎同時抵達了特德家。溫妮剛開始分娩,時間尚早,我們決定由我一直陪著溫妮直到分娩結束。醫生檢查過溫妮,說先離開,晚上手術之前再來看下分娩進展。
我留下觀察守候。我建議溫妮不要總躺著,要適當活動一下。特德溫柔地挽著溫妮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帶她在花園小路上來回散步。溫妮其實可以自己走,可特德堅持呵護著她,並對兩週前任由溫妮向報刊亭飛奔而懊惱不已。我還建議溫妮洗個澡。他們家有令人引以為傲的浴室,特德燒開水,小心扶著溫妮進了浴室。他給她洗了澡,又小心地帶她出來,幫她擦乾身體。我建議溫妮應該少吃點東西,特德就給她煮了一個雞蛋。特德照顧妻子真是無微不至。
我瞧了瞧特德從圖書館借來的書:格蘭利特·迪克-裡德的《自然分娩》《瑪格麗特·邁爾斯的助產術》《新嬰兒》《積極的父母》《成長中的兒童》和《從寶寶到少年》。特德還真做足了功課。
下午剛過六點,醫生回來了,溫妮的分娩還沒任何進展。鑑於溫妮的年齡,如果第一產程超過十二小時,我們建議送溫妮去醫院。特德和溫妮對此表示同意,但都希望最好不要去醫院。
晚上九到十點,溫妮宮縮漸漸頻繁,力道也加劇了。我給她吸了麻醉混合氣,讓特德出去給醫生打電話。
醫生趕到後給她注射了一點鎮靜劑,我們坐下來等。特德客氣地要給我們準備飯、茶、酒,只要我們需要儘管開口。
沒等多久,午夜剛過,第二產程就開始了,不到二十分鐘寶寶就誕生了。
一個小男孩兒,顯然是有色人種。
醫生和我,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然後瞧著孩子的母親,驚訝得啞口無言。我們三個人誰也沒說話。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分娩時還會出現這種令人緊張不安的寂靜。大家在想什麼只有天知道,可我們心中肯定都在想同一個問題:特德看見孩子可怎麼辦? 還有第三產程等著我們呢,整個過程中房間死一般寂靜。醫生忙著檢查媽媽,我給寶寶洗澡、檢查和稱重。他絕對是個漂亮的小傢伙,黑黝黝的面板,彎曲的褐色捲髮,漂亮到可以上雜誌封面—前提是你希望看到的是混血寶寶。特德可不這麼想,他正滿心期待看到自己的骨肉。一想到之後可能發生的事,我忍不住閉上眼睛不敢再想。
一切結束且清理乾淨了。媽媽穿著白色睡衣,精神煥發。被白色毛巾包裹著的寶寶看上去漂亮美麗。
醫生道:“我覺得現在最好讓丈夫進來吧。”
這是自寶寶出生後,房間裡響起的第一句話。
溫妮道:“總要面對的。”
我下樓告訴特德,溫妮平安生下一個兒子,他可以上樓了。
特德大喜道:“是男孩兒!”他跳上樓梯,一點兒也不像年過六旬的老人,倒像二十二歲的小夥子,一步跨兩個臺階,衝進臥室,抱住妻子和寶寶。他親吻著懷抱裡的兩個人,道:“這真是我這輩子最開心最自豪的時刻。”
醫生和我對視了一眼。特德還沒注意到哪裡不對頭,對妻子道:“你不知道這對我意味著什麼,溫妮。我可以抱抱寶寶嗎?”
溫妮默默將寶寶遞給他。
特德坐在床邊,笨拙地摟著寶寶(所有剛成為父親的男人抱寶寶時看上去都笨手笨腳的)。他久久瞧著他的小臉蛋,撫摩著他的頭髮和耳朵。他解開裹著寶寶的毛巾,瞧著他小小的身體。他摸著他的小腿,動動他的小胳膊,握著他的小手。寶寶臉一抽,咪咪小聲哭了起來。
特德默不作聲地盯著寶寶半晌,然後抬起頭,一臉喜悅:“我沒見過太多寶寶,但我認為這絕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寶寶。我們給他起個什麼名字,親愛的?”
醫生和我愕然盯著對方,誰也沒說話。他竟然沒注意到,這可能嗎?剛剛貌似緊張得無法呼吸的溫妮被特德的突然一問嚇得深吸了一口氣,道:“你做主,特德。親愛的,他是你的孩子。”
“我們叫他愛德華吧,那是我們家過去用過的名字。我爸爸的祖父就叫這個名字。他是我的兒子。”
待特德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坐在一起,我和醫生離開了。出了門,醫生道:“有可能特德還沒注意到。黑面板的孩子在出生時顏色淺,這孩子顯然只有一半黑色基因,甚至可能更少,他的親生父親可能也是混血後裔。不管怎樣,膚色會隨著孩子長大變得越發明顯,特德總有一天會發現,並開始質疑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特德並沒注意到,或者說不管怎樣,貌似沒有注意到。溫妮一定提前和母親及其他女性親戚打了招呼,讓她們在特德面前不要提孩子的膚色,大家也確實做到了守口如瓶。
六週後,溫妮又回到報刊亭兼職。特德每天有更多時間陪著寶寶,承擔起大部分撫養孩子的責任。他給寶寶洗澡餵飯,驕傲地用嬰兒車帶他出門,逢人便打招呼,讓他們欣賞“我的兒子”。隨著寶寶漸漸長大,他總陪著寶寶一起玩耍,為他發明各種學習遊戲和玩具。十八個月大時,孩子顯得比同齡人聰明得多。瞧著特德父子深厚的感情,令人心情愉快。
寶寶上學時,活脫脫就是一個黑人了,可特德似乎依然沒發現。他現在的朋友比之前多了很多,這大半要歸功於他總帶著孩子四處轉,透過這個聰明漂亮的小男孩兒認識了更多人。他總自豪地向別人介紹“這是我兒子”。孩子也同樣以自己的父親為傲,當然是以孩子的方式,孩子會緊緊握住呵護他的那雙大手,盯著父親的黑色大眼睛裡透著喜歡。在學校裡,他總說“我爸爸”,那語氣好像特德是個國王一樣。
特德此時已步入七十歲,每到孩子放學他絲毫不在乎和幾乎比他年輕五十歲的年輕媽媽一起候在學校門口。只有兩三個黑人或混血小孩從學校裡出來,跑向等候他們的黑人媽媽,其中有一個會衝進特德的懷抱,嘴裡大喊“爸爸”。
“今天我們去碼頭,兒子,”他親吻著兒子道,“今天上午來了一艘巨大的德國船,有三個煙囪,這可不多見。等回家媽媽的茶也就準備好了。”
他似乎依然沒有注意到。
當然,特德的鄰居和認識他的人難免會竊竊私語或背後說三道四,但沒人當著特德面說什麼。至多不過暗地裡譏笑道:“再沒有比這個老傻瓜更傻的人了。”其他人聽了哈哈大笑,附和道:“你說得沒錯。”
對此我有我自己的看法。
俄羅斯東正教有一個說法是“聰明的傻瓜”。意思是世人眼中的傻瓜,其實是上帝眼中的智者。
我覺得從看到寶寶第一眼起,特德就知道他不是自己的骨肉。他一定也深感震驚,但他控制住情緒,坐在那裡抱著孩子思考了良久。他考慮的是將來。
他當時清楚,質問孩子的生身父親,代表孩子令他蒙羞,這可能會徹底斷送他的未來。他抱著孩子,意識到任何類似舉動都會毀了他的幸福。也許他明白自己在性方面無法滿足像溫妮這樣獨立自主、精力充沛的女人。也許當時有個天使在他腦袋裡告訴他,最好什麼都別問。
於是他作出了一個最令人意想不到又最簡單的決定:做一個視而不見的“聰明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