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娃
救援後
我在下了一半樓梯時看見了他們,一群新聞記者出現在我家門前的人行道上。他們激動地站著,手裡拿著照相機和麥克風。當地新聞臺的記者泰米·帕默身穿黃褐色風衣和及膝長靴站在我屋前的草坪上。她背對著我,一名男子正用手指倒計時:三——二——一。當他指向泰米時,只聽她開始播報:現在我正站在米婭·丹尼特家前……
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出現在這裡。後來他們的人數開始減少了,一部分記者轉去報道其他新聞:同性戀婚姻法和低迷的經濟現狀。但在米婭回來後的日子裡,他們在我家門外露營紮寨,渴望見一眼這名受害女子,將任何零碎的資訊拼湊出頭版頭條。他們開車在鎮裡跟蹤我們,直到我們別無選擇地把米婭鎖在家裡。
門外停著許多陌生的車輛,八卦雜誌的攝影記者從車裡伸出他們的長焦鏡頭,試圖拍下米婭的照片去賣錢。我拉下了窗簾。
我發現米婭正坐在廚房桌邊。我默默走下樓梯,看著女兒不被打擾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她穿著一條破洞牛仔褲和一件緊身的深藍色高領毛衣,我敢打賭這身打扮會襯得她的眼睛更加迷人。她剛洗過澡,頭髮溼漉漉的,正披散著晾乾,波浪般的髮絲長垂至腰。我疑惑地看著她腳上厚厚的羊毛襪和雙手緊握的那杯咖啡。
她聽見我的動靜,轉過身看我。沒錯,我心想,那件高領毛衣襯得她的眼睛的確好看。
“你在喝咖啡?”我說。她臉上困惑的表情讓我確信剛剛說錯了話。
“我不喝咖啡嗎?”
我小心翼翼了一個多星期,總是試圖說出正確的話——我太小心了,甚至都顯得有點荒唐——只是為了給她一個家的感覺。我緊張不安地去彌補詹姆斯的漠不關心和米婭的思想混亂。而現在,最意想不到的是,在一個看似親切的對話中,我說漏了嘴。
米婭不喝咖啡,她完全不喝帶咖啡因的飲品,這讓她神經緊張。但當我看到她小口抿著咖啡,全然一副死氣沉沉、慵慵懶懶的樣子,我心裡祈禱著,也許少量咖啡因會對她有好處。我很我面前這個沉悶疲憊的女子是誰,我認識她的臉,卻毫不理解她的一舉一動、語音語調和那如同氣泡般包裹著她的惱人沉默。
我想要問她的事情太多太多,但我不能問。我發過誓說一切都由她去。詹姆斯已經向我們兩個探問了足夠多的問題了,我要把剩下的問題留給專業人士去問,比如羅茲醫生和霍夫曼偵探,還有那些永遠不懂得何時閉口的人,像詹姆斯。她是我的女兒,但她又不是我的女兒。她是米婭,但她又不是米婭。她長了一張米婭的臉,但她穿襪子、喝咖啡,而且會在午夜醒來哭泣。如果我叫她克洛伊,她會比我叫她本名有更快的回應。她看起來很茫然,在醒著的時候顯得睏倦,在該睡的時候又變得異常清醒。昨天晚上我轉頭處理垃圾的時候,她已經離開椅子走了近一米遠,然後回了自己的房間。我們有好幾個小時都沒見到她,我問她這些時間都做了什麼,她只說了一句“我不知道”。我認識的那個米婭不可能靜坐這麼久。
“看起來天氣不錯。”我開口。但她並不回應。天氣的確很不錯,陽光明媚。但一月的陽光都是騙人的,我確信地面溫度不會超過零下7c。
“我想給你看些東西。”我說著把她帶出廚房,領到了旁邊的餐廳。十一月我相信了米婭的死訊後,在那裡換上了一幅限量印刷的米婭的藝術作品。米婭的那幅油畫作品描繪了托斯卡納村莊的風景。幾年前我們曾去那裡旅行並拍了照,她就是臨摹照片畫的。她的油畫很有層次感,畫面上的村莊風景宜人、引人注目,將美好的時刻定格在畫板上。米婭注視著這幅作品,我看著她,心想:如果所有東西都能像這樣被儲存起來就好了。“這是你畫的。”我說。
她知道。她記得這個。她回想起了那天坐在餐廳桌邊看著照片作畫的情形。她懇求父親給她買一塊廣告板,他同意了,儘管他確信她對藝術的新愛好只不過是三分鐘熱度。當作品完成時,我們全都驚歎不已。之後它就被收起來了,和萬聖節的舊服裝還有溜冰鞋一起藏在了某處。直到偵探要求我們去收集米婭的照片時,才在東翻西找時偶然發現了它。
“你還記得我們那次去托斯卡納旅行嗎?”我問。
她向前走了幾步,伸出可愛的手指撫摸著畫作。她站著時比我略高些,但此刻在餐廳裡她只是一個孩子——像一隻尚不清楚該如何獨自生存的幼鳥。
“當時下雨了。”米婭回答,目光仍停留在那幅畫上。
我點點頭。“沒錯,下雨了。”我說。真高興她還記得。但雨只下了一天,其他日子全是上天恩賜的良辰美景。
我想告訴她,我把這畫掛在牆上是因為我非常擔心她。我當時嚇壞了。那幾個月裡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只想著:萬一……萬一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辦?萬一她好好的,但我們卻永遠都找不到她呢?萬一她死了可我們無從得知呢?萬一我們得知了她的死訊,偵探讓我們前去辨認呢?
我想告訴米婭,聖誕的時候我替她掛了一隻聖誕襪,並給她買了禮物,包裝好放在聖誕樹下。我想讓她知道,每天晚上我都會在門廳給她留盞燈。而且我一直心存僥倖地撥打了無數次她的手機,期待著有一回能被接聽,而不是直接轉到語音信箱。然而,我把電話錄音聽了一遍又一遍,同樣的話,同樣的音調——你好,我是米婭,請留言——讓自己再感受一下她的聲音。我想:要是這就是女兒最後的遺言呢?要是這樣該怎麼辦? 她眼神空洞,表情茫然。她曾經豔若桃李,肌如凝脂,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人。而現在,她臉上的紅潤似乎全然消失,蒼白得如同女鬼。我們說話的時候她從不看我,她的視線從我身上掠過,但從不會正視我。大多數時候她都低垂著頭,看著腳、看著手,避免和其他人對視。
然後她就那麼站在客廳裡,臉上失去了最後一絲光彩。那是一瞬間發生的事,光線透過拉開的窗簾射進來,照亮了米婭所在的位置。只見她一下子繃緊了身體,然後肩膀下垂,手從托斯卡納的畫上滑落,按向自己的腹部。她的下巴抵著胸口,呼吸變得粗重起來。我把手放在她背上——她太瘦了,我都能摸到她的骨頭。我等著她回應,但我並沒有等太久。我很心急。“米婭,親愛的。”我喊她。不過她已經告訴我她沒事了,說她很好。我敢肯定她這是咖啡引起的不適。
“怎麼了?”
她聳聳肩。她的手始終按在肚子上,我知道她不舒服。她退出了餐廳。“我只是累了而已,讓我躺下休息一會兒就好了。”她說。我把這事記在心裡,打算在她午睡醒來前把屋子裡所有含咖啡因的東西都清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