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中午抵達山莊時天空飄起小雨,他頂著雨進門後,先悄悄到庫房取了火紙,然後直接去了後山,來到師孃墓前,看著師孃的墓碑,他心裡潮起感傷。
“師孃,我當初因為仞兒的事問你的時候,那時你就該把真相都告訴我,你為什麼不相信我,如果我不是遇到倖存的陸先生,我這一輩子,也不可能知道這些事,冥冥中自有天意。但是,我知道了,又怎樣,我能做什麼,這幾天我每天都幻想,但願一切都是假的,但願有什麼意外,告訴我事情還有轉機,可是已經沒有轉機了,這就是事實,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他蹲下身,拿出火折點了火紙,火焰在微雨中躥動著,師孃入葬後那團只有他能點燃的火焰一起在他眼前閃耀著,那個時候,他便知道,這件小事有不一樣的意義,到今天,謎底揭開了。師孃很有先見之明,她知道只有白天宇有可能解開這些秘密,只有他能做到,師孃在臨死的那一刻一定悔悟了,但一切都晚了。所以她拼了最後一口力氣再李靈後腰上留下線索,但只有一個字。
“我知道那個字是什麼意思了,我以為說的是我,原來不是——”
知道了一切,再回想往事時,每件事情頓時變得不一樣,都有了別的解釋和意義,這些日子來,白天宇不斷回想過去發生的事,慢慢認清了看透了許多,但解開謎題從來不是最終答案,解開謎題後,是重新面對新的抉擇。
燒盡最後一張紙錢,白天宇起身,輕嘆一口氣,轉身離開了,細雨溼透了他的衣服。
他先回到自己房間內換衣服,房間保持著他離開時的樣子,看來那人並未進來。
衣服換到一半,門突然開了,李靈衝了進來,她不顧白天宇衣衫不整,一臉慌張地跑到白天宇面前,上下打量,似乎確定是他本人而不是別人偽裝後問道:“到底怎麼回事,是你昨天晚上讓人回來的嗎?”
白天宇立刻對她做了噤聲的手勢,繼而繼續整理衣衫,李靈這才發覺自己行為冒失。她退到一邊,轉過頭,等白天宇穿好衣服走過來,閒聊一般神情輕鬆但目光 警覺地低聲問:“是你自己認出來的還是他告訴你的,幾天前回來的那個人不是我?”
李靈道:“我能看的出來,臉畫的再像,眼神和走路的樣子是很難改變的。”
白天宇盯著李靈看,問道:“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李靈點頭,反問:“你知道他冒充你?”
白天宇道:“我知道他冒充我,但我沒想到,他敢冒充我進山莊,你說已經晚了,是怎麼回事?”
李靈心有餘悸地說:“他真是膽大包天,竟然敢去見師父——”
白天宇打斷問:“是他自己去見的,還是師父叫他去的?”
李靈不懂這有什麼區別,她想想,道:“應該是師父叫他去的,他不認識路,讓我帶他到師父那,如果不是師父叫他,他怎麼敢主動去見師父。”
白天宇微一沉吟,道:“他去的時候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李靈道:“沒有,但他很害怕。”
“然後呢,他去見師父之後?”
李靈神色憂愁地說:“我見他進去之後,就沒看到他出來,然後就聽周師哥說師父有任務派給他,他悄悄離開了——但是,我心裡不踏實,我總覺得,有什麼事情發生。”
白天宇驚歎李靈對事情的反應能力,一點細枝末節她都能察覺出哪裡不對,但是,他還是什麼都不能跟她說。
李靈見白天宇不回答,又道:“如果師父發現那個人不是你,抓住他審問下去,知道他是殺害師孃的兇手,師父怎麼會放過他。”李靈的臉上寫滿了疑問。
白天宇連連點頭,表示知曉,接著他用一種兄長的口吻囑咐道:“從現在開始,你不要再過問任何事情,假裝是個局外人,什麼都不知道。”
李靈有點懵,不知白天宇為何突然說這些。
白天宇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眼裡露出關切的溫柔,道:“你既然信得過我,交給我來處理,但你不能過問,也別問為什麼,有些事情你不能理解的,就不要去想。”
李靈抬頭望著白天宇,她第一次如此平和安靜地盯著他看,目光撫摸著他的臉,他的眼角上細細的皺紋,嘴巴上邊黑黑的胡茬,他緊閉的雙唇,他深沉的雙眼,他望著那對眼眸,在裡面看見自己,好像她已陷進他的目光裡出不來了。
白天宇又張開他的嘴,略帶嚴厲地說道:“不論今後發生什麼,做你該做的事。”
李靈很想問一句“為什麼”,但既然他不打算回答,她便沒有問的意義了,她只能乖乖地點了頭,她完全毫無保留地信任於他。
白天宇微微轉身走到一邊,李靈道:“我知道了,我回去了。”
說完李靈離開了。
白天宇隨後出門,在演武院裡找到周捷,見到周捷的時候,他心裡有點難過,因為周捷的頭髮已經開始斑白。他站在不遠處看了師哥一會兒,心底對師哥的崇敬和仰慕油然而生,他曾經偷偷在心裡懷疑過師哥,這讓他感到慚愧,師哥為山莊操勞,心無二用,又處處維護他,身處這個爾虞我詐的世道里,能保持一顆廉明正義的心,很不容易,他不應當對師哥有所懷疑。
周捷出神片刻,似乎感到有人站在他周圍,他轉身,看到了白天宇,道:“回來了?”
白天宇察覺出,師哥對他有點疏離了,沒有以往的親熱,而且,師哥看他的目光裡帶著審視的意味。他知道另一個“白天宇”無論學的怎麼像,都不是他。白天宇會心地笑笑,走上來,關切地說道:“師哥,頭髮都白了。”
周捷聽到白天宇聲音低沉溫暖,感受到白天宇發自內心的善意,突然笑了,道:“一年四季催人老,眼看著夏天要過去,秋天要來了。”
白天宇知道師哥在說什麼,山莊祭天大典就在重陽之日,已經迫在眉睫,而精鋼劍,仍沒有著落,師哥一定為此擔憂不已。他別有意味地說:“師哥不用擔心,該來的總會來。”
周捷上下看著白天宇,看到白天宇那張生動的臉,每一個表情都那麼真實,他突然想到了什麼,訝異地張大了嘴巴,稍顯激動地自嘲道:“我真蠢。”
白天宇覺得師哥肯定看出了什麼,他不說話,等師哥繼續說下去。
周捷憔悴的臉因激動而發紅,他說道:“我竟然沒有想到,那個不是你!”
白天宇沒有否認,道:“換做任何人也想不到。”
周捷仍然感到不可思異:“怎麼做到的,一模一樣?”
白天宇輕聲嘆息道:“這世上離奇古怪的事情數不勝數,這只是其中一二。”
此刻周捷再回頭想想他覺得可疑的事情,包括“白天宇”私自離開前往潛龍洞,“白天宇”在洞中打傷他的弟子,種種事情,都不可能是白天宇做的出來的。想通了這些,周捷發自內心地笑了。白天宇仍然是那個白天宇,這對周捷是很大的安慰。
可新的問題又來了,周捷問:“那個人是誰?”
白天宇道:“還有誰?”
周捷道:“陸致雋!”白天宇點頭,“跟我們回山莊來的是陸致雋!”周捷越想越感到震驚。
白天宇對於陸致雋竟然有膽量跟進宇文山莊而感到費解,他當時一定失去理智了。
周捷一時陷入沉思中,他要重新回憶一下在蜀地遇到“白天宇”的經過,邊回憶邊出神地說:“當時我就覺得你行為詭異,但我說不上來哪裡不對,你說你已經殺了陸致雋,而且你讓我在洞裡看了屍體。”
白天宇道:“那當然不是他。”
周捷看著白天宇,道:“當我說了精鋼劍就在蜀地之後,當天他就悄悄離開了,他去了鐵扇門,而且直接到了潛龍洞,我當時還想,你怎麼會對那裡那麼熟悉。”
白天宇道:“作為曾經的鐵扇門幫主,他當然熟悉他的老家。”
周捷不明白“曾經”這個詞,重複道:“曾經?”
白天宇道:“鐵扇門內部發生變動,他已經不是鐵扇門幫主了。”
周捷道:“那天他去見師父?”
白天宇猶豫了一下,他知道這些事情掩蓋不住,師哥只要知道跟他一起回來的不是真正的白天宇,就會反思所有的一切,深處錯綜複雜的事情當中,謊言是最愚蠢的選擇,他惟有如實交代,道:“師父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周捷雙眉緊鎖地看著白天宇,白天宇無法回應他的目光,低著頭一派擔憂的樣子。
這時葛修鏡前來找周捷,有事要周捷處理,他不得不離開。
白天宇獨自在山莊裡隨意走著,不覺間回過神來,抬頭看到了長明院的院牆,長明院就在不遠處。院子裡仍然一片安寧,沒有任何聲音,但他聽到了自己劇烈的心跳。
他拖著灌鉛般沉重的雙腿走到門口,院門安靜地敞開一扇,似乎等候已久,他走進去,走到院子中央,用並不高的聲音說道:“師父,弟子天宇求見。”
屋內不見迴音,但他知道,師父在等他。他像重新學習走路一樣生疏地邁著雙腿,那兩條腿如同兩個陌生人一般尷尬地相處互動,左腳一步,右腳一步,把白天宇送到屋內,他來到正堂後面的書房,書房門敞開,但裡面是空的,白天宇站在門外,看到他的劍赫然懸掛在書架上,那把劍在他眼裡搖來晃去,一下下敲打他的意志,讓眼前的一切也開始跟著搖晃。
他緊閉上雙眼,隔絕外面的一切,這依然不能使他平靜下來,他的心,緊密而劇烈地顫抖著。他伸手扶著牆,睜開眼轉身離去,走了沒幾步,看見師父從他的臥房裡走了出來。
白天宇立刻站住不動,師父迎面朝他走來,一步步走近,白天宇低下了頭。
師父繞過白天宇,在他背後說道:“進來吧。”
白天宇轉過身,走進書房,他努力不去看他的劍,但那劍卻一直在他腦子裡晃。白天宇心思不定地問道:“師父身體可好?”
師父應了一聲,在桌案後坐下。
白天宇腦子裡思緒萬千,但嘴上,說不出一句話,他沉默著,與其假裝親熱東拉西扯,他寧願忍受著這種煎熬。
師父道:“抬起頭。”
白天宇頭似乎微微抬了一下,又低下去。
師父溫和地說道:“記得我說的話嗎,劍在人在?”
“師父說的話,弟子謹記在心。”
師父起身取了懸掛著的長劍,走過桌案,站到白天宇面前,白天宇伸手去接,這才敢抬頭看師父。他只是看著師父,什麼也說不出來。
師父似乎等了很久,見白天宇不說話,道:“沒什麼跟我說的嗎?”
白天宇沒有作答,過了很久,他才搖搖頭。
“既然如此,回去吧。”
白天宇收起劍,低聲道:“弟子告辭。”說完,他慢吞吞地離開了。
白天宇跌跌撞撞地走出長明院,抬頭望向天空,望的越遠,他看到的東西越模糊,也越難辨真容。他感到自己很像一隻四腳朝天的烏龜,必須憑藉其他力量才能翻身,但是,一切風平浪靜,他借不到任何力量,找不到任何突破口,只有他自己在掙扎。
難道,就任由這一切就此結尾嗎,他究竟有沒有掙扎下去的必要,或者,他服從了這一切,不管真的假的,不管曾經有過多少陰謀和罪惡,都讓過去成為鐵定的歷史,把過去和真相打成一個結,就此沉在心底,會有這種可能嗎?如果他能放棄過去,另一個人會跟他保持一致嗎,如果那個人就此收手,再不提起從前,也許,他應該試著嘗試一下。
那樣的話,就意味著,他成了幫兇了,雖然他不願承認,但事實應該就是這樣,畢竟,或許現在,他成了最後一個知道真相的人了,而他,也真的不願意面對這一切,曾經,他壯志雄心地區追查一切,到現在,如果他一覺醒來,忘記了所有,也忘記疑問,那該多好。可是,這種掩耳盜鈴的做法,能讓他坦然面對後半生嗎?
現在,他們兩個人,背對著背,都不願意轉過身,各自揹負過去,各自揣度將來,然而,終將有一天,或許會有一個人先轉身,然後掀起一陣風暴,風暴的力量會把他這隻四腳朝天的烏龜吹翻,再落地時,不知道他會是什麼樣子,不知道,這風暴會把他吹向何方。而他,希望所有無辜的人,包括他忠誠善良的師哥還有如同驚弓之鳥的李靈能免於真相,但願該了結的事情,有朝一日能徹底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