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邈,我與他的故事,就好像是一段被錯誤添置的劇情,縱使再怎麼小心翼翼,也終會有一天被作者發現,刪除,清空,不留一絲痕跡給我們回想。
無論我再在哪個我們相遇的時間節點出現在曾經的場景,他都不會再出現了。
而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我感激他對我的情深,也渴望他的出現。
24.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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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尤媽媽神態溫柔敘述的過程中,我緊繃著的身體逐漸放鬆,而說到這裡的時候,她目光敏銳地落在了我指間的戒指:“這隻戒指的另一枚就在小邈手上,他一直都隨身戴著。”
聞言,我下意識地摩挲著戒指上微微閃爍的圓鑽。
“我之前就有聽小漪提起過你的往事,雖然小漪這孩子嘴上不留情,但她也很在意著你。還記得出事的當晚,各種版本的新聞報道滿天飛,流量媒體只在乎挑起輿論的上升資料,矇蔽部分真相,逐步將事情引向更糟糕的地方。”
“網路上的言論由對你的同情,不知不覺中轉變成了對你的批判。他們沒有先行看到小邈為拯救他人生命,挺身而出的英雄一面,反而自作主張地替我和小漪感到憤懣。他們的激進與不滿,比我們作為小邈的血親更甚。”
“小漪擔心我會因為那些不知真假的發言對你有不好的印象,不斷地跟我講訴你的事。小邈喜歡你,喜歡了長達十年。原本他最多就只能活到的十八歲,因為你的存在,他陪伴在我們身邊的時間不斷地被希望延長,是你賜予了他後三年的生命。如果沒有你,小邈本該在三年前就離開了。”
尤媽媽用溫暖的手掌覆上我的雙手,澄清的眸子裡倒映著我的身影:“希璨,我知道你還尚且無法原諒自已,但我們已經知足,我和小漪都感謝著你的存在。至於未來,你不僅要好好地活著,還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這同樣也是他所期望的。”
“小邈由我帶來這個世界,我雖不能斬釘截鐵地說自已作為母親隔著年齡的代溝有多瞭解兒子,但至少也能站在他的角度,理解他的想法。他既然救了你,甘願用生命換回你的呼吸,就已經代表了他不會為自已的行為感到後悔。”
“你也可以嘗試著給予小邈一些信任,相信他從來都不會怪你,也永遠都不會恨你。”
我張了張嘴,喉嚨裡泛起一陣哽咽,眼眶裡莫名湧出淚水,由於低垂著頭,溫熱的淚珠措不及防地掉在了尤媽媽的手背。
尤媽媽憐惜地為我擦拭臉頰,她衣服上帶著一股柔和的薰衣草香氣,就像幼時我依偎在媽媽懷中的馨香。
我指尖微微蜷縮,突然察覺到了掌心處傳來的粗糲感,是一張寫有娟秀字跡的紙條。
“這個地址是小邈現在的居所,也許你偶爾也會想去看望一下他。這小子過去因為身體上的磨難,一世人間走過,竟沒能結交到一個可以長久聯絡的朋友。”
尤媽媽黯淡下來的瞳光,飽含著一位母親對兒子的遺憾,她並不是為兒子年紀輕輕就失去了生命感到遺憾,而是為兒子短暫的一生中,不僅要隱忍疾病的折磨,還要剋制像他人一樣享受生活的想法而感到遺憾。
尤邈的溫柔,不在於一件事情上的體貼入微,而在於他明知道自已時間有限,理應盡情地像其他人一樣享受生命,卻不想一個本該與他無關的人,只因尋常的一兩句交談,或一小段時間的接觸,就要為自已的離開而感到悲傷,痛苦。
他實在不忍見有人或站或跪地對著他的墓碑失聲痛哭。
一堆相識相近的朋友,平日裡打打鬧鬧,慣會找罵欠揍的,無論之前有多麼大的血海深仇,是一起搶過位置的,是打過對方几拳的,亦或是來走這一趟心不甘情不願的,無一不都會在那一刻,從心底裡撈出幾句幾輩子都說不出口,過分煽情的話。
他們的眼淚溢位又掉落,而他做為主人公卻只能無動於衷地看著,連遞一張紙巾和說一句寬慰都無法做到。
於是為了那時候避免這種場面的發生,他一度縮減了自已的社交圈,當初無意結識的友誼,被他有意地親手弄散,目睹著它們再也不會有重新粘合好的機會。
他把一切苦澀的東西都自私地藏匿於自已的心,在聽說這一切後的我,彷彿有一瞬間能共通到他當時的痛苦,心臟就像是被人緊緊攥住了似的泛疼。
“不過這何妨又不是一件好事,除了我和小漪,不會有任何人因為他的離去感到悲傷和不適。就好像他提前就知道了自已早晚一天,會隨時來趟說走就走的旅行,所以行李的份量格外地少而輕。”
“當初我們也曾擔心他會太過孤寂,於是就找了一棵生的極好的白玉蘭樹守在他的身邊。他也為他自已擇到了一個好姑娘,卻只能一輩子都辜負你的心意和深情。”
尤媽媽惋惜地嘆了口氣,起身從和我面對面的位置走到了我的旁邊:“我知道一些你家裡的事,被命運遺忘的可憐孩子,在你昏迷的那段時間裡,我們其實也有去看過你。”
“如果你沒有可以安身的地方,可以來我們家,即使你和小邈此後不再有什麼關係,即使你以後還會遇到別的良人。”
尤媽媽一隻手輕輕地撫過我的發頂,另一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將我的身體側摟進懷中。
“你也可以依然把我視為你的母親。”
我面露茫然,這一切如夢般的發展令我的心深深顫動著,我不敢相信地僵直身體,小心翼翼地覆上她的手臂,唯怕此刻我還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做著一個人的滔天大夢。
“媽!你們進展得這麼快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害得我白操心了!”
直至被親媽支走的尤漪突然衝了過來,從尤媽媽的背後熊抱住我們,我才愣愣地回過神,原本空蕩蕩的心似被一種名為“愛”的情緒填滿,周身同樣也被巨大的驚喜感籠罩。
時間,有能力讓曾經發生過的一切轟動一方,炙熱滾燙的事件變得極為冷淡漠然。
僅僅六個月,就能讓人們淡忘掉當時還火爆全網的“投海少女”,他們不過是把他人的悲慘經歷慣性地當作哄逗自已暗淡無光的人生的一段笑話和八卦,至於熱度之後,哪裡還會有興致去管她姓甚名誰。
同樣多年後,除了我們,也無人能再記起一點關於“尤邈”的事。
現實中的泊城正在被一次次翻新,建築物被堆砌越來越高,早已不止有當年的幾層,為了城市中的空氣質量著想,之後每一年的廣場都不會再有盛大的煙火晚會。
而沂城的花海日漸消瘦,徹底成了買票才能進入的景區。
天邊滑落的星星一年不及一年璀璨,盛夏時節的雨倒是一年比一年滂沱,曾經能夠站在我的身邊,為我撐傘的少年,被迫永遠地留在了他最嚮往的那片海洋之中。
心口傳來的痛感,時至今日依舊清晰如昨,逐漸淪為了一種病態的麻木。
但眼下仍是新一年的第一天,尤媽媽與尤漪本想著再給他的畫室清理一遍,卻意外地遇到了我。
我在她們熱情的勸說下,決定搬進尤邈的房子,離她們母女的住處很近,尤媽媽擔憂我一個女孩子獨自住出租屋不安全,和她們近一些能有個照應。
在尤媽媽帶著和尤漪回畫室的時候,我也回了出租屋收拾行李。
東西不多,除了衣服,只有一箱子的雜物,我甚至還找到了小時候用的相機。
在媽媽和父親離婚的那年,這是媽媽唯一落在家中的東西,記憶裡一直都被幼時的我當個寶地供著。
也許連媽媽自已也不在乎了,她在和我一樣的年紀裡也曾有過一段激烈的熱愛與夢想,但我作為被她趨利避害之下丟棄過兩次的女兒,我依舊生長得那樣像她,在最年輕的時刻熱愛著她年輕時熱愛的一切。
也許在過去的某篇以《我的媽媽》為名的作文中,我也曾落筆寫過,夢想成為像媽媽一樣的人。
橙色的相機表面上攀爬著深深淺淺的歲月劃痕,或許是年代實在久遠了些,我將它送去了維修,要等上一段時間才能去取。
房子的地址離畫室不遠,當搬家師傅幫我把行李都搬進去後,我還傻站在玄關,就像再次置身進入了那場夢境。
室內的裝潢叫人熟悉又陌生,雖然某些傢俱的位置和樣式不太符合夢裡的樣子,但整體上大致看去,相似度簡直能夠高達百分之六七十了。
在來之前,我以為這裡既然只有尤邈一人居住,室內最起碼是偏向冷色調,走極簡風。
然此刻黃昏的暖光正從客廳巨大的落地窗透射而入,橙黃色的牆紙映襯著整間屋子仿若被浸泡在了太陽的海。
我望著縮在室內光下寂靜沉浮的細小塵埃,開啟了客廳的窗子,微涼的晚風湧入房間,兀地吹散了久蒙的灰塵,米白色的薄紗簾張揚又肆意地大幅鋪開。
我深吸了一口氣,望著那抹逐漸降下的餘暉,眉眼間多了一絲對未來的期待。
在尤媽媽的建議下,我決定再復讀一年高中,為了進入攝影專業最好的京城傳媒大學。
故事的進展就像是步入了尾聲的大結局,一切都在朝著美好的方向緩緩推進,沒有多餘的偏移和意外,安穩到好似幾個月前的暗潮洶湧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可是,身為劇情參與者之一的我清楚地知道,這個結局並不算有多圓滿,一切都是建立在失去一個人的基礎之上。
如果他不曾怪我,為什麼自從我在醫院醒來之後,我就再也無法夢到他……他不肯見我,但我能理解,任何加害者都不該奢望得到受害者的原諒。
三月暮春,正值白玉蘭開放的季節。
墓園的場地很大,座座堆砌起來的石碑順著山坡蔓延至模糊的遠處,一眼竟有種望不到邊際的感覺。
照著尤媽媽寫給我的位置,我走到了最大的一棵白玉蘭樹下站定。
他的石碑落滿了白色的碎花。
我蹲下身,注視著深深篆刻在石碑上的名字,心中莫名感到緊張和侷促:“我是叢希璨,希望的希,璀璨的璨。”
“我現在過得很好,謝謝你。前不久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你說你會在每一處我熱愛的地方等我。我其實一直都不信什麼鬼怪神話,但你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句承諾,我都記得。那場夢是我活下來的唯一支撐,讓我知道原來我還可以被喜愛,被偏向。”
“我看了你寫給我的每一封信,其實我也藏了一個其他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在高中時,我喜歡過一個人,大概是喜歡的吧,我也不太記得當時具體是什麼心情了。不過他不知道,我和他也從未見過一次。”
“當初我在網上釋出自已拍攝的照片時,只是想記錄自已拍攝技術日益成熟的日常,卻不堪避免地引發了盜取和抄襲事件。沒有人會相信一個賬號都未經認證過的小眾博主,粉絲不是脫粉回踩,就是默不作聲地旁觀八卦,只有他在漫天箭雨之中做了草船擋住一切。”
“我們成了彼此信任的朋友,難得的是靈魂也很契合,只是後來出了意外,這是我高三那年唯一的遺憾。我本以為他也不會再喜歡我了,但我最近才深刻地體會到,朋友之間哪怕久不聯絡,也會在最初的地方等待彼此。”
“阿邈,即使你不會出現在我的未來,我也會盡可能地為你留一個最好的位置。哪怕最後不以最親密的身份,只是作為曾經信任過的朋友,我也不會忘記你。”
其實我們每個人的靈魂之中都存在著一種惰性,去愛一個和自已無關的人本身就是一件很累的事,而用盡全力,熱烈且明媚地去愛這個人則是更加累的,煩的。
更不要說我已經有過一段炙熱到捨不得放手的感情……
我想,我大概是沒有什麼精力再去愛什麼人了。
也許是因為蹲的時間太久,起身時眼前不由得恍惚了一瞬,這一刻我好像又看到了尤邈模糊的輪廓。
青年雙手環胸,懶散地倚著樹幹,湖綠色的眼睛裡光輝不似從前那般璀璨,但與我的視線對上時,唇邊又揚起一抹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隨意。
“別把我放在心上,不過是救了你一次,還不至於到念念不忘。如果真的對不起我,就帶著我那幾年沒能消耗完的時間,好好愛你自已。哪怕我不把命給你,我的命也不會有多長,送你還能得到一份揮霍不完的愧疚和難忘,還挺值得不是?至少有人不會輕易地忘了我。”
白玉蘭的碎花稀稀落落地隨漸暖的春風散到各處,待視線恢復清晰的一刻,青年最後的影子也隨著這一陣風花消散殆盡。
我拾了幾片花瓣收了起來,帶著一身白玉蘭的香,到照相館取之前託付在那裡的相機。
原本早該就去取回來的相機,因為照相館人員的年假和其它的一些瑣事被迫耽擱住了,拖著拖著,便約定在了今天。
“是來取相機的吧,小姑娘,你這個相機不是我說,十多年前的老東西了,一般地方都是修不好的。但你看看現在,相機不光好了,就連之前儲存的照片我們都給你原封不動地留下來了。”
我接過老闆遞過來的相機,對於小時候儲存的照片,其實也沒幾分特別的記憶。
當時年紀不大,相機也不太會用,我曾經都無意間拍到過什麼東西,連我自已都不清不楚。
只是聽老闆這麼一說,也升起了些懷念童年的心思,好奇小時候的自已都會拍些什麼照片。我試著調相機,突然一個模糊又熟悉的畫面跳了出來。
天空紅雲翻湧,金髮少年笑著側過頭的瞬間被小女孩無意捕捉,又被小女孩不經意地遺忘。
即使畫質稱不上清晰,少年的輪廓甚至因為拍攝者的不專業而有些模糊,但反覆在夢中經歷這段場景的我也能一眼將人確定。
原來我和他依舊是在那一年的火燒雲中相識,不算是夢和空想,而是真真實實發生在這世上的曾經。
只不過因為孩童時的天真幼稚,讓我沒有在意過這一處小小的劇情點,而這一處小小的劇情點,卻被照片中模糊不清的少年心心念念地記了十年之久。
尤邈,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如果我能再早一點發現他,是不是就意味著我們大機率都會有一個非常圓滿而美好的結局?
我不知道。
這個世界很少對外公開過關於穿越和重生的秘密與教程,所以遺憾才會成了大部分人間故事的常態和結局。
關於他的形象,是我無法用寥寥幾筆就能描摹出來的。
因為他於我,自身就帶著某種深深吸引著我的光環,我反覆斟酌下來的用詞和敲打出來的句子無一不偏向著他的那一方生長血肉。
我沒能和他在一起的結局,也不是刻意經過煽情手法的渲染。
因為我甚至沒有辦法昧著心地去想象,倘若他還能站在我的面前,在他飽含愛意的目光裡,我會有多幸福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