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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親密,不止是一個人的臉紅心跳

世界呈現一種灰調的藍,遠方的天空腐朽與沒落相繪,萬物的眉宇間皆是死氣沉沉,唯有幾雙渾濁的眼珠裸露在外。

“岑寂”成為了人類的共有詞。

——“叢希璨……”

——“對不起……但你要活下去。”

飄忽的身體突然被一股力量拉住,耳畔海浪呼吸的聲音井然有序,潮起潮落,似分離前愛人的低喃絮語。

模糊的意識隨著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逐漸變得清晰起來,零零碎碎的記憶在腦海中快速掠過,幾乎無法捕捉。

而一些跑得慢的記憶,在被觸碰到的瞬間,那些某一時段的圖片便會化作細小的沙礫,從指尖穿透而散。

“……護士,你能過來幫忙看看嗎?我好像感覺到她的手剛剛動了一下,但我怕……是我的幻覺。”

查房的護士剛好詢問完隔壁床的患者,聞言合上本子,將筆插進胸前的口袋裡,不緊不慢地向著靠窗的病床走去。

無他,因為這位先生總是能看見些他們看不見的東西。

一天能看見床上被診斷出疑似植物人的患者動五六次的那種。

想必這一回也是……

護士神色淡淡地瞥了一眼躺在床上,面容消瘦,緊闔著雙眼的女人,剛想脫口而出的話,卻在看到女人微微顫動的睫羽後噎住了。

語氣裡透著的驚喜不亞於守在床邊的男人:“先生,不是幻覺,我也看到了,我這就去叫劉主任過來!”

太好了,只要這位患者醒了,他們這些每天查房的冤種也就能少一點任務量,不用再應付她的家屬了!

“叢希璨……你知道這段時間裡,你冷落了我多久嗎?”男人哽咽著,聲音低啞,他輕輕地牽過我的手,撫著他一側溼潤的臉頰,順著淚水的軌跡,將乾澀的一個吻落在我的掌心。

我動了動眼睛,眼皮很沉,半晌才稍微有點力氣地撐開,卻被一隻手隔著些距離,覆蓋住了天花板上的光線。

“等等,先緩一下,現在時間比較晚了,病房裡開了燈。”

許是在床上躺得時間太久,感知系統還沒有完全回籠,渾身癱軟沒有力氣,我唯一能控制的,只有這雙眼睛。

在男人收回手後,直直地盯著他看。

他很好看,耀眼的金色髮絲,漂亮的湖綠色瞳孔,純白的襯衫沒有一絲褶皺,似乎預先有好好地打理過自已,只不過眼窩下的那片烏青和乾裂的嘴唇,還是出賣了他的這份得體。

“璨璨,他們都嚇唬我,說你再也醒不來了。但我不信,我每天都覺得你會醒,就怕在你醒的時候,被眼前有些邋遢的男人嚇到……現在看來,我的感覺才是對的,你真的醒了!”

他的笑容同夏日裡的暖陽一般明媚。

我緩慢地舔了一下乾巴巴的嘴唇,卻好似一張砂紙磨過,忽然不太忍心,不想問他是誰了。

是的,現在的我已經不認識他了,一丁點兒的印象都沒有。

但我還記得我是誰,我是叢希璨,昨天……還是我的十八歲生日,我去了趟臨灣……

一想到這兒,頭忽然就疼了起來,如同被錘子鑿進了鋼針般難以忍受。

而閉眼的瞬間,一抹穿著長裙的少女身影突然閃現在了我的眼前,畫面模糊不清,似是黑白年代的老電影,組成少女的線條頻繁又不安地跳動著,晚風吹起她的長髮,背景音填滿了海浪洶湧的叫囂。

“怎麼了?是身體不舒服嗎?”

被護士叫來的劉主任剛進屋,就聽到了男人擔憂的聲音,快步走到病床邊,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別擔心,尤先生,有些後遺症也是正常的,您愛人能醒過來就已經是醫學史上的奇蹟了。”

男人聞言,恢復了往日冷靜的樣子,目露感激:“這段時間麻煩您了。”

“沒事,這也是我們身為醫生的責任。”說著,劉主任放輕聲音,對著床上臉色難看的女人問道,“您好,我是您的主治醫生劉元楷,方便問下您還記得之前發生過什麼事情嗎?”

我微微偏過頭,猶豫地看了眼這位殷切地守在我旁邊的尤先生。

他能在我昏迷期間,陪我這麼久,和我的關係應該極為親密,並且這位劉醫生方才還稱我為他的愛人……我不應該忘記他的。

儘管我失去了關於他的記憶,但打心底來講,我還是不想他因為我感到擔心,亦或傷心……

劉元楷將我的舉動看在眼裡,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的問題,皺眉抬了下鏡框,一臉嚴肅地開口,生怕我擅自隱瞞什麼事,會對病情有所不利。

“放心,以您的狀況來看,不會有什麼是比您躺在病床上一輩子昏迷不醒,還要令尤先生心悸的了。只要第一關挺過來了,一切都只是時間問題。”

我知道“失憶”這件事,光憑我自已,是瞞不了多久的,遲早都會被人懷疑。

回首平生所為,是世人屢見不鮮的習慣與愛好。

況且我自已也需要了解那些被我忘記了的事,人是因為有了過往經歷,才會被塑造成一種特殊的模樣。

“生物多樣性”一詞,由此而生。

世間的每一個人才會如此獨特,呈現出每一個人都與他人不同的結果。

“我好像忘掉了很多事……”我一開口,喉嚨裡一陣刺痛,像是吞了樹皮,聲音嘶啞難聽。

尤先生調整了病床的高度,拿著一杯溫水遞到我的唇邊。

我乖順地就著他的手喝了一些,默默地觀察著他臉上的表情,平靜到沒有一絲起伏的意味,彷彿對我說的話毫不在意一般。

“比如呢?”劉元楷問,“您還記得您是因為什麼出事的嗎?”

想起那副令我有反應的黑白畫面,我情不自禁攥緊了手:“是……溺水嗎?”

話音一落,病房內的氣氛直接凝固住了。

劉元楷欲言又止地看向尤先生:“不……事實上,您是因為車禍才……”

“劉醫生,我們去外面說吧,病房裡還有其他病人要休息。”尤先生指了指另外幾張病床上已經躺下閉目的患者。

“好,”劉元楷回應了一聲,轉頭又不放心地對我安撫道,“不用害怕,這段時間先跟著護士進行康復訓練,車禍後丟失記憶的案例不在少數,保持良好的心態,多和身邊熟悉的人親近,日後都會想起來的。”

我目送著他們走出病房,離開前劉元楷順手還把門邊的開關按了,只剩幾盞小燈的光芒守著寂靜的夜。

窗外弦月如鉤,夏蟲在微風中奮力振翅,薄雲幾抹,銀色的光輝傾瀉了滿屋地板。

我真的是因為車禍才出事的嗎?那……那片海又是什麼……

“璨璨,”尤先生輕手輕腳的走到我的床邊,寬大的手掌覆蓋住我的手背,眸光真摯的望著我,“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我都會陪在你身邊。劉醫生也說了,這些小毛病都只是時間問題,好好調養,慢慢會恢復的。只要你醒了,一切都有希望。”

我動了動手臂,不太適應和他的接觸,彆扭地看向窗外:“我最後的記憶可能停在了十八歲的時候……”

所以可能不太記得你了。

這是我想要委婉地告訴他,我不認識他了的一種方式。

然而他卻好似聽不懂,依舊壓著我的手不放。

“沒關係,剛剛劉醫生不也同你說了,要多和身邊熟悉的人親近嗎?”尤先生笑眯眯地把他和我十指相扣的手舉到我的面前晃了晃,得意道,“這有利於病情的恢復。”

我倒是覺得他比我更需要恢復病情。

“璨璨,你不會是想要以失憶的名義遠離我吧?我可是在你昏迷期間,一直對你不離不棄地,沒日沒夜地守身如玉,守著你。”

尤先生一邊露著可憐兮兮的表情,一邊挪動屁股,坐得離我又近了幾分。

“結果你睡個長覺,一醒來就要把我給踹了。你莫不是早就厭煩我了,才想方設法地讓我離開你,失憶什麼的不會是你為了離婚的藉口吧……”

他演得動情,湖綠色的眸子說有眼淚,就真的擠出來了兩三滴。而餘下的淚水充溢著眼眶,說了半天,也不見得掉一顆下來。

“我相信璨璨不會是這樣的人,更沒有想過要遠離我,對不對?”

騎虎兩難,並且就是這樣想的我心虛地垂下眼瞼,討好般地用另一隻手蹭掉他臉上的淚痕:“你說我……我們結婚了?”

尤先生乖乖地點頭:“嗯,你要是沒發生車禍的話,孩子都能去打醬油了。”

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你少胡說,你看上去可沒到當爹的年紀。”

“我沒胡說,我們已經結婚一年了。因為車禍,你浪費了整整六個月和我親密的時間,六個月裡一句話都不和我說,我孤獨得都要長蘑菇了……”

聞言,我毫不掩飾地用懷疑的眼神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啟唇譏諷道:“真有這麼忠貞?我要是一直不醒呢?你甘願為了植物人守寡?”

他嘴角揚起弧度,悶聲低笑道:“當然了,看我這麼聽話的份上,璨璨不獎勵些什麼給我嗎?”

“什麼獎勵?”

我懶懶地看了他一眼,卻發現他眸光晦暗地盯著我,藏不住的炙熱燙得我臉一熱。

我用盡全力推搡著他的肩膀,差點沒壓住聲音:“你滾,不許坐這裡!我要睡覺了!”

尤先生氣定神閒地嘆息一聲,屁股跟粘在了床上一樣,坐得穩如老狗。

我的那點力氣本來就小,再加上躺了六個月,剛醒還控制不了,一拳捶上去,跟給他撓癢癢似的。

“不是剛醒嗎?哪有那麼多覺可睡的?”

“我想睡就睡了,你起來!”

突然一陣翻身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裡響起,尤先生在唇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噓,別太囂張了,這裡是醫院,你小聲點。”

“你才是別太囂張了,你還記得這裡是醫院,我剛醒你就想……”我不好意思說後面的話,咬唇轉移話題道,“我都還不知道你叫什麼……”

“想知道你老公我叫什麼啊?”他湊到我的耳邊,尾音被特意地拉長,懶散的聲調帶著幾分繾綣與曖昧,“不用這麼大費周章,你想知道什麼,老公都捨得告訴你……”

我整個人都被他籠罩在懷裡,稍微側過頭,就能借著病床邊的小掛燈,將他泛紅的耳朵清晰地收入眼底。

原來不止我一個人在緊張,有臉紅心跳的感覺啊。

他表面上裝得有多會的樣子,掌握著主導權,但……應該也不敢來真的。

想到這一點,我就忍不住笑起來,為了不發出聲音,笑得身子直顫。

“莫名其妙地笑什麼?”

“沒,沒事,我,我就笑笑……”我的額頭抵在他的胸膛,一時笑得說不出話。

尤先生無奈地扶住我抖個不停的肩膀:“十八歲時的你知不知道在這種時候笑場是一件很破壞氛圍的事。”

憋笑了好一會兒,我才緩過氣來,從他的懷裡冒出腦袋,伸手突襲了他的耳朵,壞心腸地捏了幾下。

“那已婚的尤先生知不知道在這種時候,你耳朵紅紅的特別可愛?”

這下尤先生不止會耳朵紅,整張臉都像是躥了火一樣。

他猛地將我推出懷裡,一溜煙地下床逃到了對面的牆角,又佯裝鎮定地盯著窗外,往回走了幾步,學著古人,望月徘徊於室內。

“你不是要睡覺嗎?睡吧。”

“那你呢?半夜一個人看月亮,有點可憐。你之前晚上也不回家睡覺嗎?”

尤先生側身倚著牆壁,慵懶地打了個哈欠:“晚上會回去,白天在這邊工作邊陪你。偶爾天氣不好,心情不好,晚上也不會回去。今天本來是要等護士查完房再走的,但你不是醒了嗎?我不能留你一個人在醫院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怪可憐的。”

“這裡又不是隻有我一個人,其他病人也沒見有家屬留宿醫院的。”

“那你看他們現在還醒著嗎?我不留下,你晚上睡不著,誰給你排憂解悶?”

眼見他打了第二個哈欠,我挪了挪身體,大方地拍了拍空出來的位置:“你困了?擠一擠,這床應該能躺得下。”

“……不了,我睡覺不老實,再給你拱地下去。不知道的還以為我獸性大發了。”

他目光揶揄地坐回我床邊的凳子上,我冷哼一聲,躺了下去,將被子拉到了腦袋上面,遮住了男人欠揍的表情。

被子的一側被尤先生掀起,突然鑽進來的腦袋與我面面相覷。

“夏天蒙被子,沒等羞死,就先悶死了。”

我推著他的臉,從被子裡探出頭,轉了個身,背對他道:“閉嘴,睡覺,再說一個字,我讓你死。”

我閉上眼睛,假意睡覺,實際上已經睡了六個月的我,此刻正是精氣十足的時候,根本不困。

沒到兩分鐘,身後的人呼吸逐漸平穩,我又緩慢地轉了回來,認認真真地看著他沉睡時才有的限定款眉眼,乖巧恬靜。

胡鬧了半天,他也沒告訴我他叫什麼,只知道是尤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