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靠著自已能力長大的孩子，總是生著一顆孤立的心臟。

他們接受不了別人的好意，不是因為自尊心強到了覺得他們在施捨自已，而是害怕自已身上的黴運會過渡到這些好心人的身上。

他們寧願結束自已的生命，也不願意自已這條不值錢的命，會拖累到別人。

21.5.22

——

“叢希璨，你這個月在學校裡學習了沒啊？你可得讓我少操點心行不行？”

聽到房門傳來開鎖的聲音，我沉默地走出房間到廚房燒熱水煮泡麵。

媽媽剛踏進家門，說出口的第一句話，向來都是關於學習的事，而不是擔心我在新學校裡適不適應，有沒有被人欺負，有沒有好好吃飯……

“你聽到我說話沒啊！聽到了就答應一聲不行啊？你這孩子怎麼不知道理人？我這一天從早到晚的辛苦上班，都是為了誰啊？”

媽媽表情不耐地把包甩在飯桌上，出租房的空間很陰暗逼仄，進門就是吃飯的桌椅，沒有客廳和沙發。

她一路從玄關走到洗手間，尖銳的喊聲彷彿能掀翻房頂一般。

我們已經被隔壁與上下樓的鄰居找上門告擾民好幾次了，但她還是控制不住一進家門就暴躁的脾氣。

在我小的時候，媽媽還不是這樣的，面對父親，她只會敢怒不敢言。

每次在父親當著她面打我耳光的時候，她只敢龜縮在後面，連出言制止的話都說不出來一句，是個無法護住自已女兒的母親。

大概是她這些年來，一直一個人在外省打拼，性格闖出來了吧。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起碼她有了保護自已的能力。

熱水很快就燒好了，還沒等我撕開泡麵袋子，一陣手機鈴聲就響了起來。我走出廚房，一眼就看到了媽媽放在飯桌上的手機，下意識地瞥了眼介面。

微信影片，媽媽的男朋友，我的……準繼父。

“媽，有人來電話了。”我叫了一聲。

“誰啊？”

“不知道，好像打的還是影片。”

這個時候能給她打影片的人，媽媽很快就想到了是誰。

她連水龍頭都沒顧上關，大步就從衛生間裡走了出來，像是怕我搶奪一般，直奔飯桌上的手機，拿起來後卻沒有急著接通，而是在小小的出租屋裡轉了一圈。

我知道，她是在找一個我不會出現在影片內的角度。

我識相的走進廚房繼續泡麵。

不同於面對我時的暴躁，在接通影片之前，她特意扯了扯嘴角，練習了幾次微笑。

他們的說話聲，隔著廚房的推拉門，一絲不落地傳進我的耳朵。

“怎麼了？這麼突然給我打影片，我剛從醫院裡做完試管回來，今天又費了五六萬。不過醫生也說了，這一次的可能性要比以往的大，還讓我做好當媽媽的準備呢！”

媽媽坐在椅子上，一手撐著臉頰，眯著眼睛，笑得燦爛。

對面的男聲清潤，聞言說話的語氣裡也帶了絲笑意：“剛好明天媽就要回老家去了，明天我接你下班，你就可以和我們一起回別墅住了。出租屋那邊環境不好，你又不會做飯，懷孕還是需要多補充補充營養的。”

“行，”媽媽幾乎是沒有猶豫，一口就答應了下來。

媽媽是一家有名的國際連鎖餐廳中的服務員，對面的男人則是餐廳老闆，兩人也是在機緣巧合下相遇。

男人家裡只有一個十五歲的半大少年，至於那個和他門當戶對的妻子，據說還是他的青梅竹馬，卻因為難產，在二十幾歲的年紀就香消玉殞了。

他為了妻子，守身如玉十五年，才在四十歲中遇到了我媽媽，再次有了想要結婚的想法。

“……哎呦，是小軒，小軒想阿姨了嗎？”媽媽的臉上突然浮現出只有我小時候才見過的，蘊含著對孩子滿滿寵愛的笑容。

可回答她的，是少年堅定的拒絕聲：“不想。”

我想，這要是換成了我，哪怕媽媽對我這麼笑上這麼一下，最起碼我能欣喜三個月。

我記得上輩子在我剛上小學的時候，我的成績也是多半不如意的，但媽媽從來都不會過多關心我的成績。

畢竟那時候在農村，孩子學習不好是十分常見的事，媽媽和父親更是連小學都沒能夠畢業。

在他們的年代，讀書是城裡人的責任，種地才是他們應該做一輩子的事。

全村上下，最高學歷的人也不過才高中畢業。

那時候媽媽在外省工作，我不得不被寄宿在姥姥家裡，我和她不常見面，但她每次回家，還會給我買貼紙，講故事書，領著我去看花海……那時的她才是真的把我當女兒對待。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成績突然一路上升了呢？

因為某一次考試，恰巧的滿分，媽媽特意回來了一趟，只為了看我一天，還不停地誇我是她的驕傲。

自從我得到了讓她注意到我的密碼之後，我才開始次次都爭第一……

以至於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拿不到第一，就成了我的罪過，拿不到滿分，媽媽就會罵我笨，嫌棄我退步了，和之前的分數不一樣了。

正常母女間該有的溫馨，再也沒有出現過，對話超過兩三句後，都是關於學習和成績。

她總說我懶，不努力，才會考不到好分數。

可是我感覺我真的已經用盡了我所有的力氣，即使是中游的水平，那也是靠我的努力拿到的。

我沒有校外的補課班，臨近中考又轉校，被人欺負了，錯過了上課時間，就只能靠自已僅有的能力自學，這樣的我還不夠努力嗎？

“小軒，明天奶奶就要回家了，你去幫著奶奶收拾收拾東西好不好？爸爸還要和你曲阿姨說幾句話。”

“走，小軒，跟奶奶收拾東西，咱不跟你爸把時間都浪費在無用的人身上。就憑咱們家這條件，找個續絃的，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多容易的一件事啊！也就你爸被那個既帶著拖油瓶，又不會下蛋的鐵公雞迷了心智，不聽旁人勸！”

“說不定人家這隻雞，精著呢！這邊釣著你的錢，轉頭就拿你的錢去養著和其他男人生下來的小賤種，也就你傻呵呵地跑上去當接盤俠！”

老婆婆話裡話外都夾槍帶棒的，說話時的語氣刻薄得很。

媽媽的臉色霎時變得青一陣白一陣，她的身體本來就屬於難以受孕的體質。

再加上自從生下我之後，由於父親家裡不重視女孩，連帶著她也遭受了些婆婆家裡的眼色，月子都沒坐好，就要去幫著家裡幹活，現在想要生育更是難上加難。

她已經和影片對面的男人談了近兩年多的戀愛，就因為男人的母親，也就是她未來的婆婆，看不上她的出身，瞧不上她二婚還有個孩子，於是兩人就遲遲也結不了婚。

好在男人足夠愛她，這麼長時間也沒有放棄過要娶她回家的想法。

婆婆這才鬆了口，說想要進他們莊家的門，她就不能帶著孩子一起，也要跟先前結婚的男人斷個乾淨，只要她懷了她莊家的孩子，她就能立馬提著東西進門。

為此，兩人決定了要做試管，錢的方面自然由男人負責。

“我媽這人其實也是好心的，前些天本來是想要去給你送點兒她老家特產，結果回來就說她看到了一個女孩子進到你家屋裡去了。”

“你也知道，我媽觀念老，挺介意血緣這件事的。不是我不想要個女兒，我們家也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更何況已經有小軒了。”

“你要是真的喜歡女孩子，那試管咱們就要個女兒。但那個孩子的話……你不是說過，她的撫養權在她爸那邊嗎？定期給打點兒撫養費過去就行了。”

媽媽聞言，表情不變，依舊是笑眯眯的應道：“你放心吧，她就是趕上放假來這邊看看我的，過段時間就會回到她爸那邊去了。我之前也說過，我當初離婚鬧得很不愉快，好不容易才擺脫了那家人，現在怎麼可能會那麼傻到幫他養女兒的。”

我囫圇地吞下最後一口泡麵，辛辣的調料刺激到了我的神經，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熱湯燻得，眼睛有些酸澀，眨了幾下，就掉出了幾滴眼淚，順暢地從下顎滑落進了碗中，泛著一圈圈小幅度的漣漪。

媽媽的視訊通話還沒有結束，她的那一份泡麵還放在我的手邊，熱氣都快要消散掉了，但我卻不敢遞給她，怕出鏡被男人看到。

我小心地起身，生怕發出什麼動靜，令男人起疑心。

將我的碗送進廚房後，看了眼媽媽面上不停歇的笑容，轉身躲回了自已的小房間。

我做了幾次深呼吸，在漫長的灰色記憶裡尋找著特別又寥寥無幾的暖色回憶。

媽媽講故事時的聲調彷彿還在柔柔地耳邊響起，她有在輕輕拍著我的脊背，她有像我想著她，愛著她一樣在想著我，愛著我。

我該傷心，還是該生氣？

我什麼資格都沒有，不會有人在意我的想法，也不會有人詢問我的感受。

都沒有，是的，什麼都沒有，內心裡其實平靜得可怕。

像是一潭死水，重生一次，無論他們再說些什麼尖銳到能刺傷我的話，我都不會再在我已經強大的內心裡，激起一絲波瀾。

還有什麼話是他們沒有說過的？還有什麼事是他們沒有做過的？

我再也不是那個曾經因為媽媽離開，而哭得撕心裂肺，覺得被整個世界都拋棄了的小女孩了。

就算沒有任何人支撐著我的骨骼，我也可以學會一個人堅強地面對這些傷害。

就算沒有任何人記得我，愛我，我也還是可以感受到溫暖的。

我自已在過去的記憶裡，偷偷攢下來的溫暖，還有很多很多，還勉強夠用到我這一生迎來結束的那天。

——“我們家希璨真棒！居然拿了滿分，你就是媽媽的驕傲！”

——“希璨期末考試考得那麼好，我怎麼可能不回來表揚一下我閨女的？”

所以……我的價值就只能體現在分數上嗎？

我背靠門板，雙臂環抱著膝蓋，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沉下來的天，細細密密的雨絲正忙著降落到人間，拯救這片乾涸貧瘠的土地。

媽媽把我從父親家裡接回來，並不是因為她想我了。

我只是她為自已的未來準備的一手後牌。

她也在害怕，由於人生中的第一段不太美好的婚姻，她怕這個談了兩年的男人，也會在某一天變心。

她也怕自已最終還是沒能懷上他的孩子，再加上婆婆日日夜夜的諷刺他們，男人會厭煩這種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一腳踹了她。

而她會變得無依無靠，等年紀大了，沒有丈夫可以依賴，沒有兒女可以送終，就想起了她的第一個，也是目前唯一的孩子。

剛好父親家裡現在有三個孩子，養都養不起，把我要回來，給她自已留著備用正合適。

她很看重我的學習，很看重我的未來，只是覺得我的未來好，連帶著她的未來也能變好。

上輩子的我，受苦情女主的光環所賜，中考差了泊沂市裡所有公立高中0.5以內的分數，學校指標名額更是隻差一名。

很悲劇，但又很現實，即使只有0.5的分差，也能讓我讀不了公立高中，打破了我對“未來”這個詞的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叢希璨！你對得起我嗎？你小時候學習向來都不需要我操心，怎麼現在越是長大了，越往回長？早知道你變成這樣，我當初就該把你留給你爸，天天給他賺錢養孩子！”

——“把你接回來，是我人生裡做得最錯，最後悔的決定了！”

中考失利，她將我狠狠地罵了一頓，把我關了一整個暑假，讓我自已查手機，提前學習高中課程。

雖然她罵我蠢，嫌棄我笨，但我是她唯一的選擇，她還是留下了我，將我送上了沂水私立的高中部。

我懇求過她，哪怕是換所學校也好，我不想再繼續面對俞桐一行人了。

俞桐她們只比我大兩屆，我讀高一，她們也才升到高三。

但媽媽說，初高中連著上，學校在學費方面有優惠，免交八千塊錢。

她說：“學校在哪裡上不是上了？別說學校不好，老師不行，人家山區孩子還有的念不起書的，靠著自學不也是一樣考上了985，211的嗎？人家都行，為什麼就你不行啊？”

而當我高考不偏不倚，又是以差那微不足道的1分的分數落榜二本線的訊息一出，她選擇放棄了我……

不辭而別，一夜間被搬空的出租屋裡，只留下了一個失去了價值的我……

至於父親那邊，自從我被媽媽接走後，就很少有來往了。

哪怕我們有電話，有微信，他都沒有再聯絡過我，不聞不問，空蕩蕩的介面，猶如我們之間微薄的血緣。

除了泊沂市，十八歲的我沒有去過任何地方，這下成了一個人，也不知道要去哪裡，該去做些什麼事。

剛剛高考完的我，除了背課文，寫作業，做些普通的家務，我什麼也不會。

沒有人脈，沒有夢想，沒有什麼喜歡的人和事。

身上乾淨到就連一塊錢都拿不出來，甚至到了下個月，交不出來房錢的我，還得從這間小出租房裡搬出來住。

我不知道我還能向誰尋求幫助，我已經成年了，不會有哪家福利院好心到能夠容納得下我。

我還挺怕連累到其他人的，大概是小時候聽多了“拖油瓶”之類的字眼，習慣性地就將自已代入。

人生走到了這裡，也算是迎來了盡頭。

期間我也不是沒有掙扎過，去找一個工作，在樓下的超市裡，求著老闆讓我當收銀員，但一個月省吃儉用下來的錢，連出租房的一半都負擔不起。

我是真的無處可去了……留給我的就只有一條路，提前結束我這不被人在意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