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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不是每個重生都在翹首以盼之內

如果這個世界上存在著重生的機會,麻煩神明將這項能力賜予那些值得重生的人,而不是我。

我不知道人死後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

不過沒關係,這世上的很多人也不知道。

20.7.9

——

令我感到詫異的事情不止一件,我沒想到我竟然還能存在自已的意識,腦子裡還可以繼續思考東西,很奇妙,就好像我依舊還活著那般,就好像我從未跳海死去過。

身體被態度柔和的空氣包裹著,不同於無聲中蘊含著壓力的海水,此時我的身體有著自已的重量,那是一種腳踏實地的實在感,不同於令我感到自由,恐懼的失重感。

再一睜眼,入目的是狹小又昏暗的客廳,各類老式的木製傢俱雜亂無章地填充著原本就不大的房間。

光源僅僅從一小扇的窗戶投入進來,瘦瘦的,一長條的光,在發黃的,掉了一地牆皮的牆壁上攀爬著。

那一小條的光,連遮掩牆壁上醜陋又斑駁的傷疤都很困難,談何給予住在這棟房子裡的人更多的溫暖?

它,沒有能力,也無能為力。

眼前的環境陌生中又帶著股熟悉。

我試著放鬆,像只剛踏上陸地的兩棲生物,試著開始緩慢地呼吸,空氣的浮塵裡瀰漫著股持久不散的旱菸味。

我身體一僵,那種被浸泡在海水裡的窒息感再次湧上咽喉。

然而隨之傳來的痛楚,並不在我壓抑著的心底,而是被真實具象到了我的臉頰一側。我抬手試探性地擦了一下臉頰,枯瘦的指間便添了抹紅色。

我神情恍惚地抬起頭,就看到了對面不遠處站著的,有些面生,但年輕了些的父親和他的新任妻女。

似乎是察覺到了我的視線,父親將目光從那對母女的身上不緊不慢地轉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想,那一刻,我的臉色一定是極其不好看的。

我從不知道,原來人死後的世界是這般恐怖的。

不是所有的重生都在翹首以盼之內,有些人的重生代表著,她又要去重新面對過去裡,好不容易才熬過去的傷痛,曾經那些該烙下的疤,依舊會被再次狠狠地烙下。

在父親高大壯實的陰影下,我的身軀顯得弱小又單薄,肉眼可察地顫抖著。

突然間,我的胃裡一陣翻湧,我畏懼他,自小就害怕他,怕到會胃疼難受,我微微向前佝僂著身形,動作幅度卻不敢太大。

我緊緊抿著唇,垂眸閉了閉眼,不經意地瞥到了腳底下散落一地的列印紙,張張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黑字。

有那麼一瞬間,我只覺得渾身上下彷彿是被人潑了一盆冰水。

我,重生回到了十年前,一切苦難的起點。

我好不容易才熬過去的十年時光,轉眼卻還要再次清晰地體會一遍。

“叢希璨!你給老子看清楚了!是你媽自願放棄的撫養權!你以為老子願意接手你一個沒用的拖油瓶?你媽早都不想要你了,你還缺心眼地想倒貼上去!也就是老子好心,供你吃供你住,老子養條狗,狗都知道感恩!”

“你妹妹不就是撕了你幾張貼紙嗎?你又不是小孩兒了,還留著那些東西有什麼用?”

我一言不發地垂著腦袋,眼睛畏懼地縮在厚重的劉海後面,視線模模糊糊地盯著對面的三口人看,一隻手時不時輕輕刮蹭著自已被紙劃傷的臉頰。

父親的嗓門大,聲音洪亮,咧開嘴一吼,是整棟單元樓都能震上一會兒的那種。

他身旁的女人適時地拉了下他的手臂,嘴角一直彎著恰到好處的弧度,看上去就是一副體貼賢良的模樣。

似乎只是把她們母女倆第一天來到我家裡,我就大吵大鬧發脾氣的作為當做小孩子不懂事的胡鬧。

我至今一直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父親並不在意我和她之間的關係,相處得如何,是好是壞,他都不在乎,他只知道自已的日子過得舒坦就行了。

周邊的街坊鄰居,見了她,也只是喊她為“小叢媳婦”。

至於我和她的第一次照面,也就是今天。

和平常一樣,獨自放學回家後,我剛進到家門,就看到一個同自已差不多大的陌生女孩兒,抱著我的玩偶,坐在沙發上自在地吃我昨日才買回來的零食。

而我自已的房間,被翻得亂七八糟不說,曾經媽媽從外地回家時,送給我的貼紙,也都被貼得到處都是。

父親沒有固定的工作,只時不時地出去打點零工,根本承擔不起一個家庭的開銷。但他也嫌累嫌苦,不願去上班工作,啃著爺爺奶奶給的老本,好活賴活也都是活。

媽媽是被姥姥家強迫嫁給他的,據說是相親時,父親一眼就相中了媽媽的長相,說什麼也要娶。

但由於媽媽的家境不太好,爺爺奶奶那一邊沒怎麼看中,奈何兒子相中了,便順著兒子的心意。

叢家那會兒在村裡還算大家大族,父親是他們的長子,禮金上給足了面子,姥姥家也是因為豐厚的禮金,為了供養他們老倆口的二女兒,才選擇把剛剛成年的大女兒嫁出去。

媽媽心裡不情願,中途也試圖跑到城裡,無一例外,都被人找到抓了回來。

父親雖然不酗酒,也不吸菸,但脾氣極衝,自小就在重男輕女的家庭裡慣養著長大,稍有不順心的,就喜歡動手息事。

媽媽受不了他的脾氣,又迫於姥姥家和爺爺家的壓力,無法和他離婚,就只能打著去外省工作錢多的名號,終年也不回來一次。

我被她留在姥姥家裡,父親連自已都難以照顧,更何況看護我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小女孩,至於爺爺奶奶家,他們不喜歡女孩。

本來兩人結婚就是勉強才答應的事,結果又因為媽媽三番五次地逃婚,落了叢家人的面子,結婚了又是三年沒有孩子,好不容易有個孩子,在都以為是個男孩的情況下,卻迎接出來了個女孩,他們便就更不待見媽媽了。

我能見到她的次數很少,一整年最多也就見到一回,還是過年的那幾天。

每次她回來時,都會買給我些女孩子喜歡的漂亮又精緻的貼紙。

貼紙年年下來,攢了很多張,我卻都是小心翼翼地珍藏好,捨不得用一點,每次想起來了,最多就會偶爾看一眼。

再加上姥爺去世後,媽媽立即就同爸爸離婚,一走了之,她給我留下來的東西甚少,我對貼紙的珍視度可謂又上升了一個檔。

然而就在女人帶著女孩上任的第一天,她們就毀了我最珍視的東西。

我一邊哭,一邊動作小心地把貼紙從物品上撕下來,重新貼回塑膠膜上。

儘管我再謹慎,細微,有些貼紙還是被撕爛了,餘下來的貼紙也大多數失去了粘性,一個沒看住,就不知道掉到哪裡去了。

女人知道這件事後,只是來同我說了些沒有用處的廢話,她說:“妹妹還小,不懂事,就幾張貼紙而已,等明天有空,我再買幾張送給你,好不好?”

我汪汪流著眼淚,也不理會她,埋頭只顧著收拾自已的東西。

其實我平常都是個很好說話的女孩,但今天不知道怎麼,就莫名地想要哭。我跪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反覆撿拾著那些被撕壞了的貼紙。

我知道我這些行為都只是在和我自已較勁,我並沒有想要去刻意地針對那對母女。這是我和她們的第一次見面,我想,並不是所有的後媽都和童話書裡描寫的那般惡毒,世界上總會有對繼子女好到視如已出的繼父母。

而我的運氣應該也不至於那麼差吧,特別罕見的戲劇性機率怎麼就會降臨到我的頭上呢?

那時的我,甚至還是帶了點慶幸的。

我知道父母間感情上的不和諧,每次他們倆碰到一起,就像是宇宙中偏航的兩顆小行星那般,靠在一起幾乎沒有什麼好處,接近了只會互相殘害彼此。

我有想過,他們分開了或許是一件好事,他們再次各找各的家庭或許也是一件好事,這樣我就會和別家的小孩不同。

就像是在一堆顏色豔麗的紅玫瑰裡,唯有我是朵煥發生機和希望的向日葵。

以後我會有兩對父母,兩個媽媽,兩個爸爸,我有著其他小孩子比不上的幸福可以享受,甚至班級裡的家長會再怎麼樣,我的座位上也不會是空著的了。

所以,對於他們分開的這件事,其實我並不責怪誰。

早在他們每一次見面時的爭吵,分開的定論就已經被深深地埋下了伏筆,只不過那時候的我還太小,還不知道“離婚”的存在與概念,先前也從未聽到過哪本童話書裡提到王子要與公主分離,其中一個人一走就是永遠永遠都不會再回到家中。

畢竟沒有哪個小孩子會理解自已團團圓圓的家庭居然還存在著破碎的風險,自已的父母間竟還會有永不見面,老死不相往來的關係。

只是在我八歲的那年,剛好是國慶假期的前一天,媽媽在那段時間也突然回了家,因為家中難得父母都在,還有長達七天的小長假,我高興得雀躍著回了家。

但一推開家門……空了,排排衣櫃整齊地敞開著大門,關於媽媽和姥姥姥爺的東西,全都沒有了。

前一年,因為爺爺的病逝,父親得到了遺囑,大部分財產都被分到了他的名下。父親靠著遺產,在城裡買了套房子,勸說媽媽把姥姥姥爺接過來住。

老人家年紀都大了,不再像當年為了錢就嫁女兒的那般狠心,他們現在對待媽媽,也都懷著愧疚心理,再加上姥爺的一條腿還落下了病,剛經歷了喪葬的媽媽到底也是擔心,就聽從了父親的話。

沒想到父親將老倆口前腳剛接回來,後腳便瞞著他們,將老房子給變賣了。

姥姥姥爺並不知曉這件事,還是因為國慶假期前後,村裡那邊忙著秋收,姥姥突然就想回老房子看一看,發現裡面竟然已經住了另一戶人家。

而城裡這邊,是鄰居阿姨過來告訴我的,白天時姥爺給家裡打掃衛生,沒打掃乾淨,被父親指著鼻子吵吵嚷嚷地罵了一頓。剛好被買菜回來的媽媽聽到,也不耐著他性子,和他當場在樓道里打起來。

姥爺一時間心梗突發,但兩人都沒留意,還是前來看戲的鄰居聞到血腥味,打的急救電話。

畢竟是心臟那一處的病,也不折磨人,還沒到六十歲的姥爺一下子就沒了。

再加上姥姥打過來質問房子變賣一事的電話,媽媽徹底被激瘋了,拉著父親雷厲風行地去辦離婚。

她什麼也沒有要,連我也沒有要,她寧願選擇淨身出戶,也不願意再繼續待在這個家庭裡。

我在一片一片撕貼紙的時候,腦海裡想到的並不是因為這些貼紙損壞了可惜,而是這段時間來的種種,所有的讓我感到痛苦的事。

在他們離婚的那天夜裡,父親整宿未歸,從鄰居家蹭飯回來後,我就一直愣愣地縮在自已的被窩裡哭。

那個時候的我,發誓自已以後再也不會流眼淚,因為那時的我覺得爸爸和媽媽就是我的全部,即使爸爸不喜歡我,會時常打罵我,即使媽媽常不回家,總丟下我,但在小孩子的眼裡,沒有什麼是比父母還要更重要的了。

以後我要經歷的事,再也不會有比失去家還要讓我感到痛苦的了,再也不會有比失去他們還要值得哭泣的了。

我看著掌心裡殘破的貼紙,就像這個家一般,無論我再怎麼想要守護好,粘合好,都不會和好如初。

我默默地擦著眼淚,不斷告誡自已沒什麼好哭的,他們都以為我是在為了幾張貼紙哭,但只有我自已知道,我依然在為好久以前的事哭,為幾個月前,我失去的家哭。

被積攢了的眼淚,在那一天不斷地擠壓。

女人拿我沒有辦法,只是不鹹不淡地安慰了我幾句話,見我不為所動依舊自顧自地哭,索性把門一關,留我一個人哭。

直至父親回來,從前的我還傻傻以為是我的依靠回來了,我天真地覺得自已的親生父親會理所當然地站在他親生女兒的身邊。

可他卻陰沉著張臉,看向我的那雙眼睛裡只有不耐煩的情緒:“行了,以後都是一家人,什麼事不能為對方考慮著點啊?叢希璨,你也長大了,有自已的主意,我也管不了你。如果你不想叫媽,叫姨總就行了吧。申萱萱還小,你當姐姐的,慷慨大方點不行嗎?不就幾張貼紙,就當是給妹妹的見面禮了。”

女人一隻手挽上父親的手臂,身子軟軟地倚靠著,溫和的語氣裡透著一絲愧疚:“哥,你也別光說希璨啊,這事也怪我,我忙著在後面做菜,就讓萱萱自已在客廳裡玩,沒顧上萱萱。萱萱應該是在玩的時候,誤打誤撞就進了希璨的房間。”

“希璨,等下次姨再給你買幾張新的,行嗎?”

小時候不知人心險惡的我,早在聽到女人低聲下氣的那一刻起,就把她認作了一個溫柔的人,心中的柔軟讓我瞬間洩了脾氣。

但我又不肯放過我自已,被眼淚磨滅了的理智無力反抗我沉悶已久的任性,它一刻不停地叫囂著,讓我放任自已,讓我控制不住地想要大鬧一場,把我一直以來壓抑著的情緒通通放卸。

似是見我不吭聲,女人眸光微閃,將躲在她身後的女孩拉出來,扯出一張牽強的笑臉:“萱萱,來,過來給姐姐道個歉。媽媽之前不是和你說過,進別人的房間前必須得經過別人的同意嗎?你今天不光私自闖了姐姐的房間,還把姐姐的貼紙貼得到處都是。既然做錯了事,就該給姐姐道歉,知道嗎?”

女孩扎著兩個麻花辮,一雙小手緊張地攪著明黃色的裙邊,同我對視上的片刻,便連忙垂下腦袋,膽怯地跑到了媽媽身後,彷彿我就是童話裡最惡毒的小女巫。

“算了算了,道什麼歉啊,萱萱認生,要道歉也應該是叢希璨道歉。你們第一次來家裡,她不但不懂得禮貌歡迎,連張笑臉也不給,隨她媽一個倔脾氣。”

父親還以為我是單純地不願接納這對母女,才就著貼紙一事的藉口作。

我梗著脖子,狠狠地捏緊拳頭,第一次抬頭反抗父親,眼神執拗地瞪著他:“憑什麼我道歉啊?她擅自闖我房間不說,還翻我東西,用我媽留給我的貼紙。那是我媽給我的,我都不捨得用,她憑什麼亂動亂用啊!”

我用盡全力,扯著嗓子朝他們大吼大叫,情緒宣洩出的剎那,只覺得渾身細胞都在痛快地跳動著。

他們被我喊得皆是嚇了一跳,女人柔和的表情甚至出現了短暫的空白,像是怕我做出過激的反應,傷害到她的寶貝女兒,將其死死地護在身後:“我們第一天來,這不是也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嗤笑一聲,冷冷地望著她,“不知道你們就可以亂碰我的東西了?第一天進門就弄亂了我的房間,還指望著我歡迎?我才不想和你們在一起,我相信我媽媽一定會來接我的!”

難得的一次宣洩,我不管不顧的樣子,像是明天我就不會和他們同住一個屋簷下。

我喊得撕心裂肺,喊得得意忘形,根本沒有注意到何時眼前的最後一抹光都被高大的陰影遮住了。

客廳的電視屏中,倒映著的女孩頭髮鬆散凌亂,馬尾辮無精打采地耷拉在單薄的一側肩膀,臉頰疼到發麻,我微微偏著頭,終於恢復了平日裡鎮定安靜的模樣。

父親氣得不輕,自離婚後,他就開始不願被人提起關於我媽媽的任何事,大有種要把這個同他過了大半輩子的女人就此從他的人生中全部剔除的趨勢。

而對於正處在幼年時期的小孩子來說,他們總是眷戀著自已的母親,又有些畏懼自已的父親的。

每在父親當著我的面,說我媽媽的不好時,我總會控制不住的失去理智,理所當然不相信他所說的每一個字。

讓我們本就冷淡的父女關係變得更一文不值。

那時的我真的是把自已當成了這個世界的主角,覺得自已無論是做什麼,都會成功,覺得自已的人生,不會有任何的不圓滿,就像動畫片裡的羊總是能打敗狼。

我堅定又自信地告訴父親,我媽媽才不會丟下我,她是愛我的,是想我的,就像我愛著她,想著她一般地濃烈深沉。

於是就有了現在的一幕,他將厚厚的一沓紙朝我劈頭蓋臉地扔,鋒利的紙頁劃傷了我的臉頰,割破了我最後的防護。

他以最現實的方法,告訴了一個孩子最殘忍的真相——媽媽是主動放棄我的,她在逃出苦難的時候,從未想到過我的處境,我的未來。

我對我的父母來講,只是一個丟棄不下的責任。

重生……我的人生沒什麼好重新再來的。

甚至上輩子的我都不是因為迫不得已死的,只是因為對我自已的人生感到了疲憊,對我自已這個人感到了失望。

父親還在指著我的額頭罵我不懂得感恩,我想,如果我真的要感恩他的話,那這個恩情,便是我永遠都還不清楚的。

女人護著她的女兒,為了不被波及,她們選擇老老實實地站在一邊,依舊同我記憶裡模糊的影子一樣,旁觀著,嘲諷著,總是樂於欣賞我的苦難。

很久很久以前,我在網上也瀏覽到過一句話:時間是治癒傷疤的一劑良藥。

那時候的我是很贊同這句話的,還自以為是地在那句話的下方點了個贊。

我以為時間過得久了,我會變得不在意過往,無懼於曾經的傷痛,甚至覺得當時膽怯懦弱的自已是幼稚到了愚蠢。

可是現在,我才明白,無論過了多久,結了痂的傷口面臨曾經造成傷痛的元兇時,依舊會脆弱地裂開,而我只會更加恐懼地戰慄著身體,連回視的勇氣都沒有,更何談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