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慕容桓的笛聲停止之時,竟見女帝的眼角處溢位了一滴淚。
此時此刻,便連李靈桓的靈魂也跟著震顫了一下,立刻便甦醒過來。
夢醒之後,女帝睜眼,在對視上“慕容桓”的目光時,她的眼中也滲出了一抹熟悉的驚愕。
“你真的有想過,將皇位傳給你的那個女兒嗎?”李靈桓忍不住問。
“如果這不是夢,如果朕真的有這樣一個女兒,這對朕來說,便是福運,朕確實寧可將大周的天下交到這樣的一個女兒手中,也不會讓其毀在一個懦弱的兒子手裡。”
李靈桓的心中陡地一痛,竟然有一種想要落淚的衝動,前世的她在臨死之前一直不明白,母親對她到底有沒有過一絲感情,哪怕僅僅是對她能力的認可,而今日,她竟聽到了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答案。
這時的女帝又坐起身來,續道:“世人皆道,朕想做這個女皇帝,所以排除異己,連自己的親生兒女、孫子孫女都不放過,可又有誰知道,朕守這個天下的初心,昔日駱賓王罵朕‘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對,可若是沒有朕,又何來大唐及大周這數十年來的太平。”
“先帝有頭風之症,是朕替他批閱了二十多年的奏章,處理大大小小的國事,才令天下太平,民生安康,也是朕為先帝出謀劃策,先後除去褚遂良、韓瑗、來濟、長孫無忌等門閥世族,才讓皇權真正的回到先帝手中,結束了自魏晉以來皇權受門閥士族威脅的局面。”
“難道朕所做的這些事情,不算是功績嗎?”
李靈桓沉默著沒有答話。
女帝再度看向她,似乎又從那虛無縹緲亦真亦幻的夢中清醒了過來,道:“你的確很優秀,五年前,子城便與朕打了一個賭,就賭你在五年之內必會名揚天下,而現在,不僅是洛陽城中傳播著你醫術精湛的美名,就連魏、幽兩州都傳出了你乃將星轉世的名聲。”
“你唯一的遺憾恐怕是沒有真正的進過國子監,參加過我大周的科舉,來證明你的才學,是麼?”
李靈桓便笑道:“無須科舉,倘若聖人想考驗我的真才實學,我亦能如上官待詔一般,於當下作文章,由聖人來評價。”
“哦?”女帝的眼中更滲出了興趣,“那朕可真要考一考你了!”
女帝當即出了一首詩題,李靈桓從容研墨寫詩,呈給女帝看時,女帝的眼中確實掠過一縷驚豔。
之後又問了她一些對儒學、道學以及佛學的看法。
李靈桓道:“儒家強調有為,追求自得其樂,樂知天命,道家卻強調無為,追求人道一體,天人合一,佛家強調出世、空無,以及因果,人生是苦亦是全,是每個人來到這世上的根本感受。
桓以為,不能說哪個好,哪個不好,儒家治世、道家治身,而佛家治心,皆是人生必修之課。”
女帝聽完,似十分滿意的點了點頭。
“說的不錯,不管是儒家、道家還是佛家,皆是人生必修之課,你嫁與子城五年,倒是真的不遜色於他。”
沉吟了片刻後,女帝才道:“退下吧!”
李靈桓道了一聲喏,正要走,卻聽到女帝又沉下聲音道了聲:“等等!”
“將裳服褪下,讓朕看看你的身體!”
李靈桓倏然頓下腳步,頗為震驚的看向了女帝。
而在女帝威嚴的目光凝視下,李靈桓雖有不悅,卻也不得不褪下衣衫。
但就在衣衫漸漸滑下胸口時,門外又傳來一聲通傳:“聖人——”
“退下!”女帝不悅的皺眉喝道,又示意“慕容桓”將衣衫拉上,“罷了,你與子城回去吧!”
“喏!”
當李靈桓一走,女帝才令那門外通傳的千牛衛走了進來。
“何事如此驚慌?”
“聖人,邵王李重潤與永泰郡主都死了,李將軍只是將聖人的話帶給了太子,太子便令二人自盡了。”
女帝聽罷,面上不悅之色更甚。
“哼,真是杯弓蛇影,朕又沒有說要他們的命……”言罷,又將話鋒一轉道,“死了便死了吧,退下!”
“喏!”
待那千牛衛退下後,一直藏身於殿中的方士韋什方便在女帝的示意下走了出來。
女帝便問:“怎麼樣?朕時常夢到的那個人是她嗎?”
韋什方整了整儀容,正色答道:“回聖人,據臣觀其面相,以及這些日子以來夜觀星象之推測,她確為那一顆逐漸接近帝桓的紫薇星,此女前世與聖人之間更有親緣,身上亦流淌著帝王之血脈。
她便是能改變大周氣運之人!”
女帝聞言,眼眸翕動,揮手令他退了下去,許久的沉吟不語。
……
一直在外等候的蕭慕宸手中不禁沁出一把冷汗,尤其是看到有人急急忙忙的奔進迎仙殿,心中更是惶惑不安起來。
“蕭右相年紀輕輕便已入閣為相,實令我等瞻仰且汗顏啊!”
就在他焦急的等待之時,張昌宗與張易之二人邁著從容的步伐朝著他走了過來。
“孔子常說的玉德,縝密以慄,溫潤而澤,大抵便是蕭相這樣的人了,不知蕭相是否得空到我兄弟二人的府上坐坐,我們一起煮茶論道?”
如今張氏兄弟二人的府宅已經擴大到了相當大的規模,幾乎要佔據整個積善坊,二人還各收納三百戶租稅的實封,但二人的貪戀遠不止如此,不僅收受賄賂,還將手伸到了朝堂之上。
張昌宗身上的一件皮袍便是價值千金,女帝曾讓狄相與他們二人下雙陸棋,狄相便拿自己的衣袍來作賭,女帝笑說,狄相的衣袍無法比張昌宗的相比,狄相便言語諷刺的回了句:“我的衣袍乃是臣子朝見天子的衣袍,高貴無價,而張昌宗的不過是受到寵幸時的衣袍,我還不樂意與他交換。”
後張昌宗連輸幾局,終將千金衣袍輸給了狄相,而狄相轉眼便送給了自己的下人。
此舉令得張昌宗當場顏面掃地。
也便是自此以後,這兄弟二人便屢屢在聖人耳邊進饞言,想要將狄相趕出朝堂。
此事也是蕭慕宸回到洛陽之後,從狄相府中所打聽到的一些事情。
“不必了,蕭某公務繁忙,且偶有空瑕,也要陪伴自己的妻子,如今中秋已近,便更是不得閒了!”
張昌宗與張易之的面色頓時鐵青,便在這時,“慕容桓”已然從迎仙殿中走出來,蕭慕宸便再也不看二張兄弟一眼,忙向“慕容桓”迎了上去,二人眼神交匯,點了點頭,蕭慕宸這才鬆了一口氣,挽著慕容桓的手快步向宮外走去。
待上了馬車之後,蕭慕宸才擔憂的問:“聖人所為何事?她可有為難你?”
李靈桓這才將迎仙殿中所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說了一遍,當說到聖人要求她當面褪衣時,蕭慕宸便緊張了起來。
李靈桓又道:“你別擔心,因為有人闖進,聖人並未看到我身上的梅花印,不過,能讓聖人對我起疑心,想必便是那一位方士韋什方的功勞了。”
“但有一事,我覺得很奇怪。”
“何事?”
“我從聖人的夢中竟然也看到了我的前世!”
“你的前世?”蕭慕宸陡然反應過來,“你是李靈桓?”
李靈桓看了他一眼,並不否認。
“蕭慕宸,我說過,我會還你一個完整的慕容桓,哪怕現在的我,是那個人所創造。”
提到那個人,蕭慕宸便問:“你與我師傅是何關係?你有……見過他的容貌嗎?”
李靈桓搖了搖頭:“沒有,在我從慕容桓身上甦醒過來的一刻,他就坐在我身邊,但我看不到他的臉,他也十分會隱藏自己的真容,但我知道他對我的善意,雖然我並不知道什麼,也不記得他,不知道他到底是誰,但我對他似乎也有一種無條件的信任感。”
“我相信他不會害我,也不會害慕容桓。”
“可若是他要以阿桓的身體來複活你呢?”
李靈桓沉默了一刻,終回道:“我若見到了他,會就此事和他說清楚,待我心願了結,我會自己選擇離開。”
“好,我希望你能遵守你的諾言。”
李靈桓果斷的點了點頭,若有所思的看了蕭慕宸一眼,突地又道:“蕭慕宸,有沒有可能,我在前世與你之間也有一些羈絆,我對你也有一種熟悉之感,可很奇怪的是,我在初次見你時,竟然一點也想不起你的名字,也想不起任何與你有關的事。”
蕭慕宸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想到師傅曾說過,是李靈桓給了阿桓生的機會,是她換取了阿桓的出生。
“也許吧,也許你與他之間是有一些羈絆,但這個人絕不是我!”
蕭慕宸斬釘截鐵的補充了一句,李靈桓便不說話了,乾脆倚在馬車的壁沿上睡了起來。
直到馬車駛至蕭府門前,慕容桓才從夢中驚醒,略有些驚訝而茫然的看向了蕭慕宸。
“蕭慕宸!”
她忍不住喚了一聲。
蕭慕宸便立即將她攬進了懷中。
“我在聖人的夢裡看到她了!”
“我知道。”
慕容桓訝然的望向了他,又恍然的笑道:“是她告訴你了?”
蕭慕宸點頭,神情十分的擔憂落寞。
慕容桓也有些悵然若失,她能感覺到,只要李靈桓願意,便可以隨時奪走她的身體,她之所以現在還有意識,只是因為李靈桓的善念,給了她與蕭慕宸相處的時間和機會。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李靈桓,莫要傷害他!
她在心裡念道。
即便你不愛他,也請別傷害他!
這也算是我與你之間交易的條件。
“蕭慕宸,我在聖人的夢裡也看到那名使者了。”
一句話將蕭慕宸的神思也拉了回來。
“他就是來俊臣!是來俊臣將那一戰的戰敗原因全歸根於王將軍的指揮不當之上,他甚至還誣告王將軍未死,而是被孫萬榮俘虜投靠了契丹,雖然有鳳閣舍人張說為王將軍證實求情,但聖人對王將軍的信任也大打了折扣。”
“竟然又是他?”
蕭慕宸的神情也變得慍怒起來。
“而且韋團兒誣告相王之妻妾之事,也許亦是受梁王或是來俊臣的指使。”說到這裡,慕容桓鄭重道,“蕭慕宸,若是來俊臣不死,恐怕將會再有一次如五年前的密告謀反案發生。”
“我知道。”
“所以,他一定得死!”
……
馬車驟停之時,車外傳來了一名男子極為陰陽怪氣的聲音:“蕭相這麼快便帶著自己的夫人回來了?”
蕭慕宸抱著慕容桓下了馬車,便打算直接奔進蕭府中去,未想來俊臣又一次的攔在了他們二人面前。
“五年不見,蕭相身邊的這個美人真是越發精緻動人了。”來俊臣笑道,“進了一趟宮,還能活著回來不容易吧?蕭相其實很擔心自己的妻子會如竇妃與劉妃一般消失於宮中,成為那所謂的妖貓口中的食物,是吧?”
“滾開!”
看到蕭慕宸終於惱羞成怒,來俊臣十分得意的笑了。
“真是難得,來某還能從蕭相臉上看到如此憤怒的表情。哦對了,你知道邵王李重潤今天被自己的父親責令絞殺了嗎?”
“你說,留在房陵多好,至少還可以保住自己妻兒子女的命,這一回來,便丟掉了一個兒子加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嘖嘖,多可惜,帝王之家,甚是無情吶!”
沒有再聽他繼續嘮叨,蕭慕宸已令玄羽開道,徑直朝著蕭府中走了去。
身後傳來來俊臣哈哈大笑的聲音。
……
“中丞,咱們就這麼走了嗎?我都沒弄明白,您好不容易來這蕭府一趟,就激怒了蕭相一下,便什麼都不做了?”
“怎麼可能什麼都不做?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聖人現在對他的這個夫人已經生疑了。”
“中丞,您還惦記著他的這位夫人吶?”
來俊臣橫眉怒視了這位嘻皮笑臉的下屬一眼,嚇得賊眉鼠眼的狗腿子連忙撲倒在地上,眼淚直流。
“小人嘴賤,小人馬上掌嘴!”
說罷啪啪啪的打了起來。
“說起來,蕭相的這位夫人也不算是來某此生見過的最美的女人,便是那安樂郡主也生的比她更嬌豔,但這個女人特別啊,你難道沒有聽說過,越是得不到的女人,卻是讓人心中惦記難以忘懷嗎?”
“所以,只有得到了,方才能治好本中丞這相思之疾!”
一群烏合之眾連連道是。
“是是,中丞說得十分有道理!”
來俊臣又望了一眼逐漸黯下來的天幕,嘆道:“中秋將近,我們也該是準備一份大禮來送給這位年輕的宰相了,順便也約他夫人出來喝喝茶!”
“來人,送請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