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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面向大海(大結局)

六個月之後,他們安全返回了揚子江。在離翠螺山還有四十里的地方有個渡口名叫“和尚返。”阿昕和小玉在這個渡口附近休息,就快回到那片熟悉而陌生的故土了,二人都壓抑著心中莫名的情緒,近鄉情切。閒聊之際,阿昕便跟小玉說起這個“和尚返”的故事。

從這裡往下游四十里便是翠螺山下的東林寺了。東林寺靠著江邊柳溪野渡處有一座古樸的鐘樓,鐘樓上懸掛著一頂宋朝鑄造的大鐵鐘。傳說此鍾鑄成後的四月七日晚上,住持長老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金甲神腳騰雲來到眼前說:“我是晨鐘神,奉佛祖之命特來告你,擇一日派一位有道的年輕弟子守護鍾旁,告訴他,你要遠行。一天後,等你走出百里路程,好讓他撞鐘,你即會聽到鐘聲。那時你只要念一聲阿彌陀佛,鐘聲即定百里。”長老醒來,知是菩薩點化。於是,擇吉日四月初八浴佛節清早,長老按鍾神吩咐,選了一位聰明伶俐的小沙彌守鍾。自己這才身披袈裟,手持錫仗向西南方走去。長老走後,這位小沙彌盤腿打坐蒲團上,雙手合十,靜心參禪,只等一日之後撞鐘。沒想到小沙彌道心不堅,坐了大半天便心慌意亂,坐立不安,老想著撞鐘,老想著師父走了多遠的路,多久才能走出百里路呢?坐著便覺得腿也麻了,腰也困了,頭腦也亂了,便站起來懵懵懂懂將鍾撞響了。小沙彌當場被這驚天動地的鐘聲震昏了。再說長老剛走出四十餘里路,猛聽到宏大響亮的鐘聲傳來,心說不好,口中不禁念出“阿彌陀佛,善哉”。之後,停住腳步,原路返回。於是這個返回的渡口便被叫做和尚返。

如今,東林寺又響起了氣韻綿長的鐘聲,這鐘聲一聲聲傳遞開去,召喚著離家的豚族們平安返回。

“以後這裡就不叫和尚返了,叫尼姑返。”阿昕說道。

“為什麼呀?”小玉問道。看阿昕在笑,她才醒悟過來,叱道,“好呀,你罵我是尼姑!”

二人打鬧之際,第二輪長征的驚心動魄淡去了,那熟悉的揚子江水的味道瀰漫在整個空氣中,安撫著他們緊繃的神經。

當他們回首之際,第二輪的長征少了第一次的驚心動魄,多了成長之後的滄海桑田。

他們經歷過長征的歷練,知道長征途的危險,但還是沒有料到,第二輪長征會以這樣的方式開始。

在過回程的第一道關口金沙嘆息牆時,哨子犧牲了。

哨子孤身一人,義無反顧擔當前哨重任,陪同他們下撤。十方依然決定不回長江,他的違背諾言是為了通知豚族嘆息牆的訊息,並陪他們上行利用自己熟悉環境的優勢幫助同伴們脫困。他的使命已經完成,決定重返清江。

回到那片讓他留下太多遺憾和傷感的地方,在充滿青青氣味的江水中,了此殘生。

救贖靈魂,懺悔過去,並請求遠在天國的心上人的原諒。

哨子永遠走在最前面,在嘆息牆面前,按照第一次長征之後得到的經驗,他們知道了原來二腳建嘆息牆之後,不僅會留出過牆船閘,還會留出專門的過魚通道,就是在牆上安好的自動控制的升降魚機。小玉在上溯的時候,荊江嘆息牆骨架雖然已經大體完工,但那時候升魚裝置還沒有開始建設,所以她聰明地跟著二腳的船從臨時船閘透過了高牆。可是當嘆息牆完全建成後,臨時船閘會被封死,這時候江中的動物們要過牆,就必須得靠二腳善心爆發留出的升降魚機。在寬闊的江面上,一架小小的升魚機對於那些洄游的魚類來說極為難找尋,但這根本難不倒豚族,更別說是聰明的哨子。獨一無二的哨子,豚族歷史上最優秀的嚮導、偵察員、聯絡員和博思,他順利找到升降魚機,朝後面的阿昕和小玉揮手,自豪地笑著讓他們跟上。

升魚機下降了,他沒有想到,悲劇在下降的同時發生了。嘆息牆的洩水閘門在降魚機開啟的同時開啟,洩出閘門的洪水像是出籠的一群猛獸。面對面如泰山壓頂般向哨子當頭撲來,哨子在瞬間被裹入巨大的洪流,甩出去幾十米遠,身體被衝擊力撞在大牆的混凝土堤上,撞得四分五裂,他連呼叫一下的時間都沒有就被湮沒在了滾滾洪流中。屍體一直被衝到下游兩公里處才擱淺在了岸邊,像團破敗的棉絮。

阿昕和小玉當時正應著哨子的招呼朝降魚機走過來,他們眼睜睜望著這突然發生的一切,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

二腳再次失信於豚,作了背信棄義的小人。

當初在建高牆時,二腳迫於有識二腳的壓力,在壩上留出一部升降機讓豚及鱘等洄游族透過,但是絕大部分洄游魚類根本不可能順著幾公里寬的大壩找到瀚海針尖般的升降機。就是找到也不知道這是為它們準備的通道。因為通道每天只在固定的幾個時段才自動開啟。於是很少有魚類真正能夠透過這個通道實現突破嘆息的旅程。久而久之,升降機似乎成了擺設,連二腳自己也不認為有哪個二腳之外的物種能夠找到這個通道。與其說這個通道是為了魚類洄游,不如說更多地是為了迴避輿論壓力,迴避道義譴責。

但是他們忽略了一種動物,豚。如果說長江之中還有一種動物能夠找到這個通道,那就是長江豚。

長江水生動物之王,長江淡水豚。

他們在上溯的時候,碰巧趕上了升降魚機的自動升降,順利地透過。沒想到,時移世易,對豚族來說至為寶貴的經驗在二腳面前那樣地不名一文。

二腳根本不會善良到去關注升降魚機是否有過洄游動物通行的記錄,他們也並不知道豚族已經有過這樣的先例。

哨子找到了通道,二腳同樣並不知道。

因為很久沒有洄游類通行的記錄,他們早已將此通道改作了別的用途,那就是洩洪。

他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種聰明的生靈如豚般。

哨子就這樣死在了二腳的洩洪中。

死得不明不白。

他至死不能理解為豚族開闢的通道怎麼會突然間變成了葬身的墳墓。

豚族最聰明的一位博思死在了二腳的背信棄義之下。

但長征還得繼續。

小玉提出進船閘,與船一起下行,但這道金沙江的嘆息牆沒有船閘,因為這段江面不通航,他們唯一的機會只有從洩洪口衝出。

阿昕看了看小玉,他從小玉的眼中看到了勇敢和堅定。

經過長征已經讓他們磨礪的勇往直前無所畏懼,世間已經沒有任何困難可以阻擋他們前進的腳步,除了死亡。

他們看了看喜樂說,“盡豚事,聽天命”

“小喜樂,就看你的造化了。”

在下一次洩洪閘開啟的瞬間,趁著閘門還沒下降到水面的高度,他們抱著喜樂往前衝刺,高高躍起,從高出水面約一米的剛剛開啟的閘門飛躍了過去,像飛天、像仙子般飛了過去。

那一天,剛好有二腳在閘上巡視,當閘門開啟的一瞬間他的視線裡有兩道青色的影長虹般飛過。

“那一刻,我好像看到敦煌的飛天活了。”巡視員說。

他們在洪水下瀉之前透過了大壩。

他們成功了。他們以勇往無前的勇敢贏得了成功。

而哨子,從此長眠在了金沙江的盡頭,他們為他祈禱著,願他在另一個世界與他的家人早日相會。

雪後。

許多天後,他們來到了三門海。

那個四年前二豚重逢之地,那個承載了太多故事的三門海。

他們打算去看看秀才。

月牙湖邊,人去樓空。

秀才走了。

那天,秀才在門前張望著三門洞,等待著豚逃脫二腳魔爪的訊息,許多天後,當二腳的捕殺船空船而歸時,秀才笑了。

那天,他一整天都在看著靜靜的月牙湖水,靜默無言。喝喝茶,看看景,想想心事。忽然有一天,河上駛來一艘小船,他就登上船去,……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他不知道許多年後還會有豚回到這裡,回來看他。

他在那個楊花糝徑的園子裡,在那株他採摘種子送給豚吃的櫟子樹下,立了一塊青石鑿刻的石碑,一叵堆土,無言堆立碑後。

碑上刻著:

長江豚之墓

阿昕和小玉在碑前待了很久。

日影西斜,陽光塗抹在青石碑上,灑下一片暗紅的光芒。

望著這方石碑,他們想起了三門海的相逢,想起了石沉溪洞的歷險,想起了千里長征,想起了千里之外的蓮花湖,想起了採菱塘,想起了——

……

太陽落山了。

西方的天際,正在雲海中下沉的夕陽彷彿融化著,太陽的血在雲海和太空中瀰漫開來,映現出一大片壯麗的血紅。

阿昕牽著小玉的手,感嘆道,

“這是豚類的落日!”

揚子江面寬闊無際,揚子江水渾黃如昔。

阿昕帶著小玉、喜樂,歷經千辛萬苦回到了長征出發的地方。

家園破敗,那些留守的豚們已經不知去向。

他們找到了摘星洞,打算在這裡臨時住下來。

摘星洞很久沒豚居住了,顯得破敗而荒涼。自從阿奴毀掉星圖先生因此弄瞎了自己的眼睛之後,這裡就很少有豚會來了。

石牆頹塌,石洞淤堵,家園已荒蕪。

他們整理屋子,佈置新房,然後打算在這裡重新結婚,生育。

等到懷孕之後再東下大海生育孩子。

在這個洞裡,他們意外發現了一片並蒂蓮。

他聽說過阿奴和先生的故事。阿奴在毀二十八宿星圖之前已經搬進了摘星洞住,並且還佈置了新房正打算結婚。她曾滿懷憧憬地對先生說,我在咱們的新房內加入了一個特別的佈置,等到六月初八結婚那天,咱們會收到特別的驚喜。

那就是她從東洞庭帶來的一枚並蒂蓮的種子,她在新房內埋下這顆種子,寄託了最美好的願望。“我相信我們會有美好的未來,就像這美麗的蓮花一樣的美好。”

蓮花在六月初八那天如預期的一樣準時地開放了,並蒂雙雙,滿屋子的喜慶。只是,種下它的主人已經離去了。而它的另一位主人鬼谷子,也已經在看到花開之前變成了瞎子。於是,這朵無主的蓮花寂寞地盛開著,安安靜靜地守在一個角落,見證著豚間的喜樂悲歡。

時光荏苒,歲歲枯榮。

很多年過去了,等到這個屋子迎來新的主人,這暗香獨自的並蒂蓮已經花開成片,織出了一整片絢爛的彩霞。

阿昕和小玉便在這片彩霞的輝映下,洞房花燭,甜蜜而幸福地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小玉懷孕兩個月後,他們開始繼續下行,去大海生產。

像千萬年前的祖先一樣,讓下一代在大海生存下去。

豚族曾在大江生活了兩千萬年。

現在他們走遍大江,大江已經不適合生存了。

為了讓孩子們不至於像上一輩一樣付出如此生存的艱辛和犧牲,他們只有選擇大海。

只有在那裡,海闊天空。

並且先祖們兩千萬年前正是從那裡進入長江,從此形成一個全新的物種,長江豚。

在嘆息牆開建之前,豚類都是帶著孩子們遊向大海,飽含鹽分的海水能讓孩子們迅速成長。

阿昕和小玉行遊在寬闊的揚子江面上,在密集的沙洲間躲避著長江航道最為密集的鋼鐵巨輪。

為了安全,他們晝伏夜行,每天前進不超過10公里。

又過了兩個月,在前行的途中小玉的肚子越來越大,小喜樂也像小玉的肚子一樣飛快地長大,如今她已經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了。他們變得越來越小心翼翼。往東北過了燕子磯之後便是順著長江一路東行,這一日終於來到了長江口,前面便是萬里長江最後的一座大沙洲崇明島了。

他們進入崇明島的北側夾江,由這裡入海,奪命螺旋要比南側少得多。

“就快要到大海了,小玉,你再休息會吧。”阿昕無微不至地關懷道。

“嗯,那我睡會,你帶著我走吧。”

小玉閉上眼睛,由阿昕牽著她的鰭往前緩緩游去。阿昕一邊牽著小玉,一邊牽著喜樂,尾鰭打水的節拍依然緩慢而有節奏,讓小玉感到很舒服,她很快就睡著了。

她像是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夢,夢到一片蒼茫無際的大地,飄落著紛紛揚揚的大雪,鵝毛大雪中,四野闃寂,有一隻溫暖的鰭,牽著她緩緩前行。她轉過頭來,便看到了那張夢裡無數次出現的面孔。於是她又滿足地閉上了眼睛,任憑他帶著她在大雪中前行,無論還有多遠,無論要走多久,她一點都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能夠跟他在一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玉睜開眼睛,先看到的是天蒼茫,野遼闊,帶溼的空氣,霧白的四周,一切竟回到初開天地時的氣象。在這黎明破曉之時,天和地收了遮幕,變成新生的嬰兒。

江面在眼前豁然開闊,茫茫水天一色。

迎面吹來一陣風,她迎起身,在風中聞到了大海的味道。

那張熟悉的面孔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看她,他們相視而笑。

這時候小玉的肚子疼了起來。

“小傢伙要出來了。”

“哈,他可真會挑時候啊。”

小玉笑道,“他在肚子裡也聞到大海的氣味急不可待了。”

阿昕笑道,“小傢伙的鼻子可真靈,像我。”

“給即將出生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起個名字吧,舅舅。”喜樂說道。

阿昕尋思半響。

抬起頭來,大海,蔚藍色的海水在天盡頭像一個藍色的夢,一個只有在最愛幻想的童年才會做到的最神奇最瑰麗的夢。

天上大朵大朵的白雲像雲夢澤的一葉葉扁舟無聲遠行,飄往大海與天空的結合處,遙遠的旅程如同豚族當年的遠征。

就像三叔描述的傳說時代那樣,天藍得像是大海投向空中的倒影。

在這片蔚藍色的倒影下,曾經經歷的一切彷彿一場夢幻。

阿昕低下頭來看了看小玉,看著她那高高隆起的肚子,又摸了摸喜樂的腦袋,溫柔地說,好,咱們給他(她)起個名字,就叫他(她)——

“平安!”

(全文完)

00年7月14日早晨8時,在孤獨地生活了14年之後,小布安靜地死在武漢中國水生所的豚館,享年5歲,相當於二腳70多歲的高齡。它以壽終正寢的方式離開世間。在人類的報道中,他們給小布起的名字叫“琪琪”,(他們給命運多蹇的拉雅起的名字叫“珍珍”。)

006年11-1月,在國家農業部和中國科學院的領導下,中國科學隊水生生物研究所,長江漁業資源管委會和瑞士白暨豚保護基金會聯合組織了一次長江豚類國際聯合考察。在歷時8周的時間內考察了從宜昌到上海的1700公里長江干流,沒有發現任何一隻白暨豚的蹤跡。

007年,有水中大熊貓,水中女神之稱的白暨豚被人類宣佈功能性滅絕。

01年,在農業部組織下,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聯合世界自然基金會,武漢白鱀豚保護基金會等機構,共同組織了01年長江淡水豚考察。考察的初步結果顯示目前長江江豚的種群數量已經不足800頭。

當物種滅絕的多米諾骨牌紛紛倒下的時候,作為其中一員的人類能倖免於難嗎?

本文所描述的豚族綜合了白暨豚和江豚兩個物種的習性,因為她們都是我們最美麗最珍貴的長江女神。(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