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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昕突然停下來,說:“我不走了。”
小玉問:“你說什麼?”
阿昕說:“我不走了,我要回去陪冉香。”
小玉默默不語。
十方回過頭來看著他倆,他問阿昕:“你打算回去,同冉香的墓碑過一輩子?”
阿昕說:“我想她。”
十方問:“你真的想回去?”
阿昕點點頭,說:“她一個人躺在那裡,太孤單了,我這一路上想來想去,還是想去陪陪她。”他看了看小玉說,“小玉,你跟十方叔叔走吧,我不能陪你啦。”
小玉低著頭,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她抬起頭求助似的看了看十方,十方嘆了一口氣,說:“好吧,臨走我再送你一個故事吧”十方說,“我自己家庭的故事,我從沒與人說起過,也從來不想對任何人說起,今天,看在小玉的份上,我就跟你們說了吧。”
面對大河我無限慚愧,我年華虛度空有一身疲倦。
我走過無數的路,行過無數的水,看過無數的山,唱過許多的歌,飲過許多的泉,卻只愛過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人。
以前我也有過幸福的家庭,有個美麗的妻子,不是我說,我的妻子,這麼多年我走遍大江南北還真沒一個趕得上她的。那個時候,我年少氣盛,她溫柔賢淑,總是用她的溫存平息我的衝動與不快。
我們相處三年,她從來沒跟我吵過一次架,紅過一次臉,樣樣順著我,事事體貼著我,心地善良,只要肚子不餓的咕咕叫她都不會願意多吃一條魚。
後來,我們有了孩子小南,我的家庭算是圓滿了。那個時候我是那麼迷戀著遠行,直到有一次回家,遠遠地看到她牽著孩子的手等候在那三棵大柳樹下,我的心忽然一陣酸楚……
我回家了!別人都特羨慕我呢,我也總是為自己擁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而自豪。為這個美麗善良的妻子所感恩。我以為,我們可以一輩子在一起,長相廝守住這份幸福,我以為我們可以鰭挽著鰭,牢牢扣住對方,像鐵鎖一樣鎖住幸福時光。
我的想法可有多天真,我被幸福衝暈了頭腦,忘了世界上還有一種魔鬼叫做二腳。
在我孩子兩歲大的時候,有一天,悲劇發生了。
那天我和孩子正在河底覓食中華新米蝦,靈兒在水面上採菱角,二腳的捕魚船看見了她。
大多數時候,二腳的捕魚船並不會對豚族直接下手,但不幸的是我們碰到的是一艘魔鬼的船。
我們聽說二腳喜歡去大海捕獵大鯊魚,然後將魚鰭割下,將失去四肢的鯊魚扔回大海。他們殺死一隻活生生的鯊魚,只為取那小小的魚鰭。據說在他們看來,吃魚鰭代表著一種高貴的身份,他們把這種高貴的食物叫做魚翅。儘管“身份”這東西我們很難理解。
不過之前從沒聽說過他們對豚鰭也感興趣。而那次,我們確實遇到了對豚鰭感興趣的船。我懷疑他們的目的是用豚鰭假冒鯊鰭。但不管怎樣,他們發現了她,並對她下手了。
當時,我和孩子就在水底下。
我看到他們的獵刺飛過來,從我頭頂的水面掠過,呼嘯聲中,“噗”地釘入靈兒的背脊,我能聽到骨頭被擊中的悶響。
我摟著孩子,捂住他的耳朵,我怕他聽到二腳的獵殺嚇得叫出聲來。
她在飛刺下拼命掙扎,鮮血像泉水一樣湧出來,把江水裹在一片血霧中,江水被她打擊的啪啪作響。
眼看著那枚飛刺在她背上開始鬆動,“叭”地一聲二腳射出了第二枚飛刺,直貫胸口,像一支竹竿直直把她釘住,插入泥土。她再也跑不了了,血從嘴裡吐出來,像把我的心也隨著一道吐出來了。
我強壓悲傷,對自己說,不能動。
我和孩子就這樣靜躲在水底,眼睜睜看著她被二腳拖上漁船,二腳的劊子手抽出雪亮的刀,在她身上比劃了幾下,然後一刀揮出,“噗”地一聲嵌入靈兒的背鰭,她掙扎著,背鰭與身體間被利刃撕開一道口子,像魔鬼般猙獰。二腳改用雙手握刀,用刀往前推出,刀子順著那道口子往前割去,靈兒的背鰭被生生地割了下來。
那一刀像是割在了我的身上,讓我渾身篩子般顫抖,可我必須剋制住內心的激動,等候適當時機才能跟我的兒子一起痛哭!因為如果被二腳發現,他們不會給你任何活命的機會。
我不能死,我要給我的妻子報仇!
我透過血霧看到那血紅色的一幕,看到二腳活生生割去靈兒的背鰭,又用同樣的方式割去她的胸鰭,最後用一把斧子跺掉了她的尾鰭。
靈兒睜大眼睛,看著肢體像樹葉一樣被割掉,看著自己的斷鰭像人家的東西一樣被拿走,當她被割掉全部鰭,只剩下一個光光的身體躺在血泊中,像被零落的桃花湮埋的一方石塊。
她的身體顯然對二腳沒什麼用處,他們抬起她那一根圓木般的身體拋回了江中。
她緩緩地往江底沉,鮮血在身後拖曳出一道紅色的尾跡。她從我們的眼前沉落,擦身而過的時候還用她那蒼白的眼珠子看著我,然後,就這樣像一截枯木緩緩地沉落下去。
剛剛還甜美的像蜜糖一樣的靈兒,忽然就只剩下個光禿禿的沒有了四肢的身體,像截木棍一樣直直地插在河床的泥沙中。
就像河床的流沙一樣緩慢,她緩慢地,緩慢地接近死亡。直到青灰色的身體流乾了血變得像一朵梨花一樣雪白的時候,她才終於不動了。
這樣緩緩地死去,看得我心驚肉跳,根本不敢相信她還是我的妻子!眼前這個被二腳割掉了四肢的像截木頭一樣的豚是我的妻子!
她的頭顱耷拉在一邊,她圓瞪著已經失去生氣的雙眼,她透過這片血望著我們,血從她的眼皮流下,她流著鮮紅色的眼淚。
我已經完全無法控制住自己,我緊張得流尿,尿液順著我的身體朝那團血霧流過去。
小南在我的身邊一動不動地看著這一幕,鮮血下沉將他的雙鰭染紅,當他媽媽沉到江底之後,我放開捂住他耳朵的手,他朝媽媽游過去,圍著媽媽的光溜溜的屍體繞了幾圈,像是看著一個陌生豚。他看見媽媽的眼睛睜的滾圓,他也努力把自己的眼睛睜得滾圓。他把沾了血的鰭在媽媽的身上擦拭乾淨,然後,浮出水面,朝著捕魚船開走的方向,“咯咯”地笑起來。
幾隻白鱘跟在他的身後,我朝這群大魚咆哮,他們卻不斷糾纏著他,好像一群固執不願離去的蚊子。
孩子的笑聲越來越放肆,像是遇到了天大的喜事,在黃昏的江面上,“咯咯”地像個白痴一樣瘋狂地笑,笑得眼淚鼻涕流滿一臉。
江上船來船往,我聽到鬼音靠近,當時我已經完全傻了,血淋淋的慘狀麻木了我的神經,我像枚傻蛋一樣立在那裡,我根本沒有想起來讓他躲避。
孩子聽到鬼音朝自己開來,一點沒有退讓的意思,反而笑得更加大聲。
船從他的身上碾過,奪命螺旋絞過他的身體,螺旋槳打在他的頭上,將他的腦袋劈成了兩半,腦漿四濺,像深秋的霜。然後他只剩下了半個腦袋,嘴裡面我還能聽到咯咯地笑。他的另半個腦袋掉到媽媽的屍體旁,挨著媽媽的胸前,我想起了他小時候追著媽媽要奶吃的情形……
從此,我的生命只有一個目的,復仇。
我周遊天下,尋找對付二腳的辦法。
我費盡苦心尋找到一隻同樣願意以身報仇的河豚小渭,試圖毒死二腳他們,小渭故意被二腳抓住,讓他們殺死吃掉,但我沒有聽到有二腳被毒死的訊息。後來才聽說二腳對自己的命很小心,時刻提防來自河豚族的暗殺,他們在吃食之前會把河豚的血液清洗的乾乾淨淨,他們早就知道河豚的魚腸劍就藏在這血液之中。
就這樣,我在長江水系漫遊,一次次嘗試著為我的妻子報仇,結果一次次失敗。
直到我不得不承認先生對我說的話,在二腳面前,你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認命。
認命吧,起碼我們還能勉強活到今天。看看陸地上吧,無論是號稱百獸之王的華南虎還是溫順可愛的梅花鹿都已經滅絕多年。
我認命了。
從此,妻子的魂魄每個夜晚都會來到我的面前,輕輕地來,輕輕地走,沒有一句話,但是她的眼神是那麼地苦楚失望,她不怪我膽小如鼠不敢挺身而出,她只是對我眼睜睜看著兇手逍遙不能替她討回公道而感到傷心。
我對不起我的妻子。
我不敢再回大江,只要回長江,當時的情景就在我的眼前活生生重演一遍,我無法拒絕去看,無法拒絕去聽,我一遍遍地看著我的妻子被二腳用刀子割下背鰭,被二腳用斧子砍去尾鰭,一遍遍地看著她的身體像圓木一樣一點點往下沉,我一遍遍地看著鮮血從她的眼睛中流出來,我一遍遍地看著小南驚恐地看著媽媽被殺,驚嚇之下變成了傻子,我一遍遍地看著兒子的小腦袋被奪命螺旋劈成兩半,腦漿滿天滿地地瀰漫……
他們折磨著我,我的美麗的妻子和可愛的兒子,他們死了都在怪我。
我不敢再回長江,我在一條條支流中,一條條小河中游蕩,像個孤魂般遊蕩。
是的,我已經死了,我的魂魄已經跟著他們一起去了。
只剩下這個軀殼,無家可歸,四處遊蕩。
就這樣,我在長江各條支流流浪了一年又一年……
※
後來,在流浪的路上,我遇到了青青。她一隻豚居住在漢江的支流清江上。我們攜手上溯清江,一起穿越奇偉壯觀的沐撫大峽谷,一道去看隱於山間不為人知的蝴蝶瀑,一道去五峰山的地下溶洞探險,一道穿過地下暗河去騰龍洞體驗溶洞的雄偉。清江水真清,像是兩岸樹木的綠傾潑在了江水中,在那條美麗的江中,她喜歡上了我,她打心底裡希望我能夠留下來,一起在這條美麗的江水中生活,不用再下長江,不用在那條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的大江中生活。
十方說,很遺憾,當時我沒有答應她。
雖然已經過去了好多年,但我依然忘不掉青青的死,忘不掉她的魂魄來看我時那無助而悲傷的眼神。多年的流浪,浪蕩江湖早已將我復仇的幻想磨滅掉,我只是在躲避著記憶,在各條河流亂奔,不斷奔走,不敢停留。一旦停下來,記憶便像影子似的追來,讓人不得片刻安寧。我負疚於我的妻子,更沒想過還要跟另外一位女子一起生活。在我看來,別說愛情,連生命都已經結束了。我已經不知道我為什麼還活著,只是在江湖中浪蕩著,像個影子似的流浪。
青青說,我喜歡你的流浪。
我說,我不可能一直停在你身邊,我命中註定不能停留。
青青說,我等你,等到你厭倦流浪的那一天。等到你終於想家的時候。
我說,我的旅程很長,長的沒有邊際;我的旅程很遠,遠的不計距離,足夠你把我忘記得一乾二淨。
青青說,沒關係,走多遠,我都等你,走多久都等。
我說,你願意等我多久?
青青說,一輩子。
“復仇只是你自己在欺騙自己而已,事實上,你愛著一切善良與美好,”她一個字一個字盯著我說道,“我只愛你。”
青青曾經是漢江上豚族最受歡迎的歌手。她的歌聲那樣美妙那樣動聽,以至於成為眾多青年男豚的偶像成為他們的夢中情人。他們會捕捉那些美味的鰣魚不辭辛勞送來給她,以博美人一笑。那個時候,她像一輪明月,為眾星拱耀,明媚而光輝。然而好景不長,當那幾年長江魚大量減少之後,長江裡的漁船開始偷偷轉往漢水,滅絕性的捕捉方式在短短兩年內讓漢水的魚類數量減少了十分之九,以前吃飽一頓飯不用跑上五百米的飽食之地漢水一下子變成了需要來回巡遊五公里來找尋獵物,豐衣足食的短暫美好時光結束了,飢餓的時代來臨,大家都吃不飽,再也沒有誰來給美人送吃的了。青青一氣之下一個豚來到了清江,獨自生活。她說,一個豚在清江的生活平靜而安寧,就像這一帶的山川,很美。
他們都為她的歌聲迷得神魂顛倒,卻不想,其實她還未曾使出那件真正的神器,碧瀾葉。那是隻有在太古遺書中才能找到記載的仙界遺音,她是如今豚族僅存的一個還能吹奏碧瀾葉之豚,遺憾的是,她還沒有找到值得她演奏的聽眾。
她說,我以為就這樣寧靜地在清江生活下去從此波瀾不驚,再也不會驚動碧瀾葉了,不想卻一不小心遇見了你。
一切都是命中註定。
我和她相遇,她的心裡從此多了份依戀,而我卻不曾被改變,短暫的相聚之後,我繼續我的流浪,連那仙界的上古遺音也挽留不住我,因為,
我要和我的記憶賽跑。
在這飛快的奔跑中,我與記憶拉開了距離,漸漸淡忘了過去那殘痛的回憶,卻也在不知不覺間忘卻了清江那份短暫而美好的回憶。
自從多年前陰陽一別,我的內心一片空白,已經容不下那樣溫暖而感動的情感了。
忘了。
我把我的妻子忘了。
我把我的孩子忘了。
我把她也忘了。
我把她們全都忘了。
許多年後,我才聽說,青青死了。
沒有人知道,她是死在了尋找他的路上。
那一天,她一定是打聽到了他在湘江的訊息,她等了他這麼多年,他一點音訊也沒有,她便離開清江,離開了她本打算終老一生的佈置的如同花園的家,孤身南下,來尋找她的那個負心郎。
從清江入漢水,由漢水東行,在大三鎮入長江。
她從未到過長江,她的半輩子都是在船隻較少、受二腳干擾較小的清江和漢水度過的,她不知道長江的危險,忽略了這條大江的可怕。又或許,為了找她的心上人,她明知危險也不顧忌了。
在橫渡長江的時候,她遇到了長江巨輪。巨輪掀起的水浪一下將疲憊的她衝到了江心洲的泥灘上,泥灘將她陷在裡面動彈不得。
這是她第一次過長江,也是最後一次。
她被困在泥灘整整十一天。她用不可思議的意志力頑強地支撐著生命,等待能救她一命的長江漲潮。但那一次她始終沒有等到。在她將死的時候,她看到了二腳。一個二腳腳踩著膠鞋漸漸向她靠近,她定定地看著走近的二腳,那個二腳臉上皺紋滄桑,呆滯的表情讓人不敢相信傳說中他們的毒辣。原來,二腳看起來是這樣的啊……
二腳在接近她的時候分明聽到了她的一聲嘆息,聲音極輕,卻充滿了哀傷之意。
她說,“我臨死之前,要來再瞧他一眼,因為我要明明白白的問他一句話。我聽了之後,方能死得瞑目。”
漲潮了,青青聞到了潮水的氣息,但她走不了了。她努力把身體移到朝向南的一邊,這樣,她與他的距離總歸可以縮短一點點的。
終於還是沒有能夠與你相見,只是,在海闊天空的旅程中,你可曾在某個燈火黃昏的時刻,偶爾想到過我一點點,不耽誤你的旅程,只要一點點,偶爾的想念。
你可知道我從未停止過對你的思念,自你走後,我再未出過清江。每天都在江口痴痴守望,就連獵食也不敢走的太遠,我怕你忽然想回來,回到家中見不到我,那你該有多傷心。我就這樣一直等著你,一直等著。
我記得我說過,會等你一輩子。
可我實在等不下去了,我太想見你了,只好出來尋你。
我只求與你相見一面。
我沒有能夠信守諾言,等你一輩子。
十方,如果哪天你回清江,回來看我,卻發現我不在了,你會怪我嗎?你會罵我是個女騙子嗎?
別怪我,我真的好想,好想你。
青青就是豚族的娥皇女英。
十方說,當我知道她已經不在了,才甦醒記憶,憶起她來,憶起她吹擺水中的桃花瓣,憶起她沐浴清江的蝴蝶泉,憶起她那曲讓人魂傷腸斷的碧瀾曲,憶起她淚眼婆娑送別我的眼神。
這一回憶,竟然全是她的好來。
而我,就這樣輕易錯過。
就這樣老了。
他說,我抱愧了靈兒整整六年,我抱愧青青終此一生。
她死了,她用死來證明她對我的愛。只是這份愛我再也消受不起。
蕭蕭黃葉閉疏窗,當時只道是尋常。
難道你還想做第二個我嗎?看似痴情男兒,其實最是無情無義,有眼無珠。
這種男豚,該殺!
十方對阿昕說,“我講了這麼多,其實只是想告訴你一個道理,生死已矣,命運無法改變,不要在遺憾中抱愧終生,你能做的只有一樣,那就是——”
十方看了小玉一眼說,“珍惜眼前人。”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阿昕抬眼望向小玉,小玉也正好望著他,像白天交織了黑夜,像風交織起雨,像花交織起葉,像蛛網交織住蝴蝶,像藤蔓交織住大樹,兩人的目光交織到了一起,那一刻,他第一次用心去讀懂小玉的目光,他讀到她目光中對他的完全信任,那是生死相隨的信任,那是託付一生的信任。
是二腳納蘭公子說的?愛情就像蟬,一早誕生,卻埋在地下,不被察覺。甘願忍受黑暗,只為相信終有一天能迎接重生。
“小玉”阿昕忍不住一聲輕喚。
“你答應不回去了?”小玉壓抑著內心的歡喜。
“不回去了,我要你陪我一起,完成這最後的長征。”
“嗯,”小玉點著頭,心裡面在說著一百個一千個願意。
※
當前方的風吹來白馬雪山的涼意,當無人的山崖停駐一片樊籬,當洶湧的激流化作舒緩的清唱,當美麗的弧形大拐彎喚回先輩們的最初記憶,
——石鼓到了。
經歷了太多的悲歡離合,看過了太多的生離死別,避過了太多的血雨腥風,長征,終於抵達了最後的終點。
180天的生生死死,揚子江、荊江、川江、金沙江加起來四千多里的長途遠征,當初的隊伍只剩下了最後的三個,加上後來加入的小玉,還有阿璃與千山的孩子喜樂,總共還有五豚。
他們成功了。
石鼓,萬里長江第一灣。
當年,豚的祖先的祖先從大海長途遠征來到這裡,後來,豚的祖先又從這裡下徙到長江中下游,如今,他們再次從中下游上溯回來,重溫了祖先的祖先們的旅程。只是,他們的旅程遠比祖先的祖先們的旅程要危險的多,這是一場拿生命作賭注的遷徙,以死亡率超過70%的代價取得了成功。
這是祖先的祖先們世代生活的水域,這裡,長江像被風彎折的柳條拐了一個大彎,上游下來的湍急水流在這個灣裡向外甩出,形成一片平緩廣闊的水域。寬闊的河床水面靜緩,浮動的波紋好像老豚的滿臉皺紋。河底的沙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閃動著金色的光澤。沙石從江的一面向另一面梯子般鋪陳開去,形成一個高低錯落有致的棲息地。江灣處的緩流與直道的激流依傍一處,虎跳峽邊的崇山峻嶺在這裡退後了,兩岸是一片桃紅柳綠的田園風光。早開的桃花開滿溝溝坎坎一地,像一陣席地捲過的火。各種見過未見過的魚群在清澈見底的水中悠遊自得,江底的金沙之中不時有被流水衝出的美麗花紋的鵝卵石,水邊的青荇隨波搖曳,向遠來的客人致意。
世代的嚮往,夢中的桃源。
透明的空氣,燦爛的陽光,斑斕的樹葉,醉人的果香
他們決定住下來,不走了。
他們在這裡營造家園。
從明天起做個幸福的豚
用微笑代替嘆息
讓心靈周遊世界
這個多美麗又遺憾的世界
我有一處水灣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經過漫長的歷程,他們終於找到了一方豚間淨土,沒有奪命螺旋、沒有鬼音、沒有血森林、沒有無淚水,並且這裡的藏二腳還不吃魚的世外桃源。
“這是我們最後的家園!”豚族感嘆道。
不走了。在這裡美美地睡上一覺,不用被噩夢驚醒,不用擔心無休無止的屠殺。
生活多麼美好!
他們在這裡住了下來,捕魚,造屋,嬉戲,悠遊。吃得飽飽地躺在半浸水面的柔軟的沙子上曬太陽,讓太陽曬的暖暖的江水一波一波拍打著身體,一陣一陣的透心的溫暖。
這裡經常下雪,雪花又密又大,天地茫茫一片白。有時候桃花分明開著,一場大雪,白中透出一片桃紅,煞是好看。
這裡時而有很大的江風,風把水面吹得嘩嘩地衝擊著江岸,在江的對岸,岸堤在水浪的拍擊下不斷崩塌,層層後退,把這片江灣變得更為寬闊。
這裡的月好圓好亮,圓的像一片湖泊,亮的像一汪深潭。
這裡的星星真多,像霧一樣,滿把滿把地灑在天上,密密扎扎,叫天空透不過氣來。
這裡的水流聲真好聽,叮叮咚咚,像一眼一眼清音泉匯聚到了一處。
這裡多好啊,可是,你再也看不到了。
小布,阿璃,阿夕,冉香——你們再也看不到了。
他們在每個白天每個夜晚,貪婪地看著這兒的一切,這兒的桃花,這兒的竹林、沙石、田野、遠山……
“他們看不到了,我們多看看,把他們失去的那部分補回來。”
…………
他們在石鼓平靜地生活了三年。這是他們的生命中最平靜安樂的三年。三年之後,他們決定下行。
逆著長征來時的路,順江而下。
因為他們發現在這看似美好的金沙石鼓,暗藏著一個致命的缺陷,那就是由於梯級嘆息牆所造成的水溫過低。
他們能適應這樣的低溫,但他們的孩子不能。
所以,在這裡生活了三年,阿昕和小玉始終沒有孩子。在這個水溫下大部分卵子無法正常受精,偶爾有成功受精的卵子在身體所處低溫的刺激下很快死亡。
這部分成功上溯的豚族不得不面對亡族滅種的危險。
先祖們當年放棄這片桃源下行到充滿危險的中下游生活,可能是因為當年在這個江段挖沙淘金的二腳太多,整個金沙江已經給折騰的不像個樣子。現在,很少有人再相信這裡的江底下有黃金了,淘金的船很少了,卻不曾想到梯級嘆息牆的建設讓這段看似已經平靜的江面埋藏了這樣一個致命的危險,這個危險足以讓豚族在十數年後滅絕。
因為在這裡,豚族無法擁有後代。
“其實真的不想走,就在這裡,幸福的生活,平靜地老去,該有多好。”小玉說。
“誰也不想離開,就像當年在三門海一樣。只是為了豚族保留最後一線血脈,我們必須下撤。”
“我們活著已經不再只是為了自己,在豚族日益凋零的今天,我們每隻豚都是為了整個族群而活著。”
“還有喜樂,不能讓她長大後孤單的沒有夥伴。”
“這是我們不可抗拒的使命。”
下撤吧,希望還能見到百川,見到三叔他們。
在十方的建議和一番慷慨激昂的使命感的感召下,阿昕和小玉決定放棄這片桃源淨土,放棄這片夢寐以求的土地,放棄這片小玉辛勤靈巧的雙鰭佈置的溫馨而美麗的家園。
迎著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的長征之路,
下撤。
在時隔三年之後,豚族的第三輪長征開始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