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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0章 孟公千古

靈堂之內,白幡低垂,香燭繚繞。

孟浩林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作為孝子,他本應垂首肅穆,但當那個身影步入靈堂,萬籟俱寂,唯餘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與遠處隱約的哀樂時,他仍忍不住,在皇帝上香行禮的間隙,極其短暫地抬了一下頭。

這一抬眼,恰與趙凌的目光撞個正著。

那雙眼睛,平靜,深邃,如同不見底的寒潭,沒有任何咄咄逼人的鋒芒,卻自帶一種洞察一切的威壓。

孟浩林只覺得周身血液彷彿瞬間凝固,呼吸一窒,連忙又深深低下頭去,脊背竄起一股寒意。

趙凌將他的細微反應盡收眼底,臉上並無多餘表情,聲音平穩,打破了靈堂令人窒息的沉默:“逝者已矣,孟先生,節哀。”

這聲“節哀”出自皇帝之口,已是天大的恩榮。

孟浩林強壓下心中的驚悸與紛亂,以額觸地,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臣……叩謝陛下天恩,陛下親臨弔唁,家父泉下有知,亦當感念陛下隆恩浩蕩。”

禮節周全,無可挑剔。

然而,趙凌並未就此移開目光,也未如尋常弔唁者般說幾句場面話便離開。

他站在原地,玄色的衣襬紋絲不動,彷彿一尊沉默的山嶽。

在滿堂賓客和孟家族人屏息凝神的注視下,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嫋嫋香菸,落在孟浩林低垂的後頸上,用不大卻足以讓靈堂前排眾人聽清的聲音,緩緩問道:

“孟公一生,為大秦鞠躬盡瘁,臨終之際……可有遺言囑託後人?”

轟——!

此話如同平地驚雷,在孟浩林腦海中炸響!

他跪伏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皇帝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場合,當著幾乎所有前來弔唁的朝中重臣、世家代表、以及全體孟家族人的面,問出這個問題……

其意何為?

這絕不僅僅是簡單的關心或好奇!

這是要他孟浩林,在眾目睽睽之下,在父親的靈前,代表整個孟家,做出徹底表態!

說,還是不說?

孟浩林的額頭瞬間沁出冷汗。

父親臨終前那番泣血般的囑託,那兩條足以決定孟家未來數百年命運的族規,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頭。

若當眾說出,尤其是第一條“永不為官”!

這等於自斷政治前程,向全天下宣告孟家在皇權面前的徹底屈服。

也是自我放逐,再無迴旋餘地,也將父親乃至孟家最後一絲顏面徹底剝落。

可若不說,或含糊其辭……

皇帝那雙彷彿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正看著自己,他不敢賭皇帝是否已經透過某種途徑知曉了父親遺言。

父親臨終前將利害關係剖析得血淋淋,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賭上的是整個孟氏一族的存續!

時間彷彿凝固了,每一息都格外漫長。

靈堂內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跪伏的孟浩林和靜立的皇帝身上。

空氣沉重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孟浩林能感覺到背上那些來自族人、來自賓客的複雜目光——

最終,在趙凌那看似平靜的注視下,孟浩林所有的猶豫、不甘、僥倖,都被對家族覆滅的恐懼徹底碾碎。

他不敢再遲疑,深吸一口氣,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抬起頭,聲音因緊張而有些乾澀,卻努力保持著清晰:

“回……回稟陛下。家父臨終之際,心繫家族未來,確……確有遺言,並……併為孟家子孫定下了新的族規。”

此言一出,靈堂內響起一片極其輕微的吸氣聲。

孟巍然臨終定下新族規?

趙凌依舊沒有催促,只是那目光如同無形的枷鎖,牢牢鎖定了孟浩林,等待著他的下文。

這沉默比任何逼迫都更有力量。

孟浩林避開了皇帝的目光,不敢與之對視,彷彿那目光能灼傷他的靈魂。

他轉向父親的靈位,又彷彿是在向在場的所有人宣告,聲音逐漸穩定下來,也像是認命了一般:

“家父定下的第一條族規便是:自今往後,凡我孟氏子孫,當安心經商,營植產業,惠及鄉里,然……終生不得再入朝為官,亦不得透過任何途徑求取仕途功名。”

“孟家,只願做陛下的順民,大秦的良商。”

“嘶——”

這一次,吸氣聲變成了壓抑不住的驚呼和低語。

永不入仕!

孟巍然竟然留下了這樣的遺命?

這哪裡是族規,這分明是……自我閹割。

是向皇權遞交的最徹底的投名狀!

許多心思敏捷的官員立刻聯想到近日朝堂風波與皇帝對世家的態度,看向孟浩林和皇帝的眼神變得無比複雜。

而跪在後面的孟家族人中,一些年輕子弟臉上瞬間血色盡褪,眼中露出震驚與不甘,卻又不敢在此刻發出任何聲音。

趙凌的眼底,在聽到“不得入朝為官”時,幾不可察地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寒意,快得無人捕捉。

孟浩林,終究不如其父老練。

他在心中暗暗冷笑。

此等涉及家族根本抉擇,尤其是明顯帶有被迫退讓色彩的族規,本當秘而不宣,內部嚴格執行即可。

如此當眾宣之於口,豈不是在告訴所有人,孟家是被皇帝打壓逼迫到不敢讓子孫為官的地步?

雖說是表明了絕無二心的姿態,但孟浩林的表現比其父差了不止一籌。

孟巍然或許會做出同樣的決定,但絕不會選擇在這樣的場合,以這種方式說出來。

不過,趙凌眼底那絲寒意轉瞬即逝,化為一片深不可測的平靜。

轉念一想,自己又何須在乎這點“名聲”?

天下人如何猜測,與他何干?

孟浩林如此直白地說出來,倒省去了許多猜忌與暗中觀察的麻煩。

一個沒有深沉城府的商人,不是挺好的嗎?

自己當了皇帝,思慮難免過於繁複,無論如何,孟浩林此舉,至少在坦誠與服從上,給出了一份他想要的答卷。

直接說出來,自己反倒不會、也不必再刻意去針對他了。

孟浩林並未察覺到皇帝那一閃而逝的心思變化,他也不敢抬頭去看。

說出第一條族規後,他彷彿卸下了一半重擔,又彷彿被抽走了更多力氣。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

“家父定下的第二條族規:孟氏族人,需謹記‘仁義’二字,不可欺壓良善,需多行善事,積德行福。”

“族中若有膽敢作奸犯科、恃強凌弱者,無論親疏,一經查實,立即逐出宗族,削除譜籍!”

“並且……本家主將親自將其捆綁,押送至廷尉府,依《秦律》嚴懲不貸!絕不容情!”

這第二條,語氣更為嚴厲,甚至帶著一股狠絕。

孟巍然臨終前雖未能親口向兒子細說皇帝手中那份觸目驚心的罪證文書,卻留下遺書闡明要害,命其閱後即焚。

孟浩林雖未親見文書,但從父親數月間迅速衰亡,心力交瘁而終的慘狀,以及這第二條族規中透出的森然恐懼,他已能猜出七八分。

孟家,乃至他們這些族人,在皇帝面前,早已無任何秘密與底牌可言,生死榮辱,盡在帝心一念之間。

因此,他對趙凌,升不起絲毫恨意,也不敢有。

有的只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敬畏與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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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父親那樣的人物都被皇帝玩弄於股掌之間,自己若還敢心存怨懟,那無異於將整個家族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此刻的“大義滅親”之誓,既是對皇帝的保證,也是對族人的警告。

趙凌聽完這第二條族規,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動容之色,不再是之前的平靜無波。

他輕輕嘆息一聲,聲音在寂靜的靈堂中顯得格外清晰,充滿了感慨:

“孟公……真乃仁人君子也!”

“臨終之際,所思所慮,非一己之私,非一家之利,而是家族清譽,是造福鄉里,是恪守國法!此等胸懷,此等自律,朕……佩服之至!”

他略微提高聲音,讓靈堂內外更多人都能聽到:“孟巍然公,於國有功,於民有惠,於家有訓,其德其行,堪稱典範!”

“大秦有孟公,乃大秦之幸!天下黔首有孟公遺澤,乃百姓之幸!”

最後,他轉向孟巍然的靈位,一字一頓,鄭重說道:

“孟公——千古!”

“孟公千古!”

這四個字,從當今天子口中說出,其分量重於泰山!

這不僅僅是對逝者的哀榮,更是對其一生的定論。

有此四字,孟巍然之名,必將以“忠伯公”、“仁義典範”的形象,載入史冊,流傳後世。

這對於一個渴望青史留名計程車大夫而言,已是至高無上的褒獎。

靈堂一側,鬚髮皆白,老態愈顯的西文彥,始終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作為三大家族中僅存的老家主,他今日前來,既是為老友送行,也是在觀察。

當聽到“孟公千古”四字從皇帝口中莊嚴說出時,他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了悟,一絲複雜,最終歸於一片沉靜。

他明白了。

孟巍然用家族的退讓、財富的散盡,乃至生命的終結,為孟家換來了這條看似憋屈卻足夠安全的生路,以及皇帝親口賜予的“千古”之名。

這條路,或許也是他西文彥,乃至所有識時務的老牌世家,也是在武帝的時代唯一可走的道路。

只要不再“作死”,不再試圖挑戰皇權,不再忤逆皇帝的意志,安心做個富家翁,行善積德,那麼,一份身後的哀榮,一個體面的歷史評價,皇帝是願意給的。

西文彥緩緩垂下眼簾,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是自嘲,也是一種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