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獨釣影煢煢
江雪
紅塵數載盡虛度,情冷驚心恨意濃。雁落孤山哀血淚,寒江獨釣影煢煢。
第一章 出嫁伊始 冰心初冷1
今生不相欠,來生便可不相見。
只願兩生緣,輾轉輪迴永不見。
不甚明亮的紅燭,幽暗的光影,憧憧晦暗。不甚新鮮的紅的紗幔床帳旁,坐著一位一襲紅衣的女子。女子靜靜安然,沒有特別的情緒,彷彿她不是這場婚姻的新娘,彷彿這婚姻與她無關,彷彿她並不期待這場婚姻中男主角的出現。如是這般,靜默伴著燈火,已近三更,蠟燭將近燃燒到盡頭,燭花需要剪了,卻沒有人來剪掉燭花。外面沒有婚禮宴席的喧囂和熱鬧,屋內沒有婚禮的喜慶和期盼,靜悄悄地,一切皆在沉默中流逝。轎子是傍晚時分由四個人從角門抬進來的,然後由一個老婆子把她們二人領到這個院落。院落和屋裡沒有一個僕人,沒有一個丫鬟,什麼人都沒有,除了屋裡那半新不舊的紅色窗帷簾幔。她們二人彷彿不受待見的客人,被拋擲到偏僻的角落,忍受著冷落。“八夫人,侯爺今夜宿在七夫人房裡,您早些歇著吧。”“知道了。”依舊沒有太多情緒,女子回道。一把拽下紅蓋頭,藉著餘燼降落的晦暗光芒打量屋內。屋內的一切都是舊的,哪有新房喜慶的樣子,兩個大的木託櫃子,一張床,幾把舊椅一案几,新人舊物,鮮明的諷刺。“嗯,倒也般配,你們沒有彩禮,我也沒有嫁妝,這般待遇倒也是正常。”女人諷刺地想著,依舊看不出喜怒,淡然地洗漱安寢。
沒有婚禮,花轎只從側門抬入,然後便是寂寞的等待,然後是獨自一人的洞房花燭,然後是一個人的安寢。一個女人,無論什麼樣的女人,婚禮都是她一生最期待的盛典,新婚之夜是她一生難忘的加冕之夜,成為新娘是女人的最大幸福。於女人而言,婚姻是她的天和地,這天和地包裹了她的一生,她會用生命付出只為生活在這片天地下。無論什麼樣的男人,只要對她好,她都願意把這片天地經營成人間的世外桃源。可是啊,老天很少遂人願啊,無論如何地求索,天底下又有幾個女人真正地幸福呢!妾室則是女人的又一種悲哀,沒有妻子的地位、尊嚴和權力,妾的存在滿足著男人發洩欲和佔有慾,妾成了玩物和悲哀的代名詞,男女地位的懸殊,男性對權力和社會的掌控,女性變成了弱勢,被分配,被掌控,為了衣食無憂的生存,在命運的陰錯陽差下,妾室就那樣理所當然地存在了很長時間。妾室偏房大多不過是暖床的工具,至於生育教養子嗣皆是髮妻夫人的職責權利,至於地位尊重那是正妻的體面,至於體面權力那是明媒正娶的妻子的專屬,妾的存在是陪襯,是萬物,是附屬,有時是不得已。三日後是新婚女子回門的日子,對於妾氏,一切全免。若有來生,孤老終身也絕不做妾侍偏房。不回門也好,木如風從未覺得那裡是自已的家,也不想與從前有任何瓜葛。她要的是在新環境中安穩的生存下去,至於親友,情愛,男人,皆抵不過安穩舒適的生存,一盆爐火的溫暖,真金白銀的可靠。不被人欺,不被人利用,平安健康,有錢財依傍,這就是如風想要的。雖然依現在的處境來看顯然是不能過上她想要的生活,無論如何,生存是第一步,首先想辦法生存下去,然後再圖謀良策。
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特別冷,大雪封門,北風呼嘯。屋內爐火微熱,粗煤炭的黑煙有些嗆人。窗紙瑟縮在窗格和窗欞間,隨著北風有節奏地嗚咽,有些地方已經露出破洞,北風順勢侵襲屋內僅存一點的溫暖。“人不幫我,天也不幫我”,木如風望著方圓閣外的皚皚白雪,強烈的雪色刺痛雙眸,加之黑煙的燻灸,眼淚無聲地落下,僅是淚液,無關喜怒。雖然破敗,畢竟也是新的生存地,雖然此刻狼狽不堪,終有一日會過上安穩富足華麗美好的日子吧。我所在之處便是安華之所在,便把這個破敗的院落索性就命名為安華苑。安華苑內冷冷清清,只有一位名喚疏芯的女子踉踉蹌蹌地提著一桶水進入內屋,放下水桶,疏芯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二人簡單地洗漱過後,疏芯幫著如風梳頭穿衣,收拾完畢,開始吃飯。桌上的飯菜簡陋至極,兩碗米粥,兩碟鹹菜。二人初來乍到,什麼都沒有,今天早晨有個管家模樣的人帶著兩個僕人送來這些粗鄙的飯食。“這都是些什麼,打發要飯的嗎?”“是呀,拿我們當叫花子了,不過就是個下馬威嘛,沒什麼了不起”。主僕二人吃罷飯後,稍事休息了一會兒,這時一個小丫鬟模樣的女孩進得門來,在門口嚷著,“快點去拜見大夫人”。疏芯和如風對視一眼,跟著小丫頭走了出來。出嫁的時候,如風的繼母命人把如風屋裡所有能賣一文錢的東西都命人拿走了。帶走疏芯是如風放棄嫁妝換來的,二人身無分文地來到侯府,自然無錢打點下人們,只能忍受各種冷遇,小鬼有時候比閻王更難纏。如風與疏芯沿著各種院落和小路輾轉,約摸過了半個時辰方才走到一處富麗堂皇的院落。繞過影壁,飛簷雕刻,青瓦高堂,氣宇軒昂,壯美俊麗;亭臺樓閣,軒廳水榭,奇花珍草,青磚鋪路,細石踮腳。正堂門上懸著一塊大匾:朝鳳閣。那個小丫頭收斂了先前的囂張,畢恭畢敬走到大廳裡面通報。隨著一聲“請”,如風和疏芯走入大廳,一陣香氣撲面而來,有薰香,有脂粉香。如風掀了掀眼簾,所有的景象盡收眼底。大廳正中坐著一位年約四十的女人,通身華麗,眉眼還算有些風韻,後面四位丫鬟環伺而立。她見如風進來,便放下正在喝著的茶碗,端做了身子,半笑著望著如風,嘴裡說著,“妹妹是新婦,何不多陪陪侯爺,為何這般早地來此?”。只聽得一群女人竊竊地笑,竊竊地話語,突然一個女人嬌嗲的聲音咋咋呼呼地道,“夫人莫要取笑八妹了,咱們侯爺昨晚在我那裡呦”。眾人鬨笑,這是坐在右首最末座位的女人發出的聲音。大夫人微微搖搖頭,嘆道,“你看我這記性,老了,比不得八妹你年輕貌美,嬌俏可人,日日得著侯爺的寵愛”。好一個下馬威,好一齣雙簧!如風轉動眉目稍稍瞥了一眼說話的女人,果然嬌豔,眉梢挑動都是情慾,眼眸微轉也能盪漾慾望的微瀾。“來人,伺候八夫人奉茶。”大夫人命道。兩個丫鬟走了過來,一個捧著茶盤茶盅,一個拿著墊子,如風逐一跪下給一妻六妾奉茶,官宦女眷適當地保持著臉面,她們的不屑和輕蔑從慢慢的餘光裡飄散滿屋。跪也跪了,拜也拜了,七個人都拜完整整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如風素衣素服鞋履粗糙,在一片金銀硃玉中顯得格格不入。這時大夫人喝了口茶,慢慢放下茶碗,開口道,“八妹,我們姐妹共同伺候侯爺,以後就是一家人了。每個月每人都有一定的分利,飲食每個人都在自家院落自行烹煮。逢年過節,我們一家人會聚在一起吃飯。一會我派人把炊具糧食等送到你的院子裡,八妹,可還有什麼要求?”。如風淡漠地回道,“拜謝大夫人,夫人安排甚是妥當”。大夫人似有若無地笑了笑,說道,“既是如此,姐妹們散了吧,也是吃午飯的時間了”。眾人起身拜別大夫人,臨走的時候大夫人突然對如風輕飄飄地道,“侯爺今日上朝去了,改日再見吧”。如風答應著走出了朝鳳閣,七夫人慢慢地逶迤,似乎有意慢慢地走,等如風出來便湊了過來。她從上到下打量如風,如風施禮,七夫人湊上來握著如風的手,親熱地說道,“妹妹初來乍到,有什麼事我會幫你的,等侯爺有空我會叫他去看你哦,先走了,妹妹”。木如風從此以後便重複日復一日的日子:每天按慣例去給大夫人請安,然後回來撫琴,刺繡,間或畫一幅丹青。簡單、清冷,卻也不招致禍端。進入侯府一年,沒見過侯爺,當然更沒有洞房花燭,只知道侯爺姓蕭名文遠。從最初的明裡暗裡的恥笑,漸漸地眾人竟同情起這一主一僕。示弱有時候真是一種最好的自我保護,世人皆有一種心理是嫉賢妒能的,當你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優勢的美好,必然遭到平庸勢力的排擠和打壓,直到這種美好被撕成碎片被破壞殆盡。優秀的美好變成凌亂的碎片,落魄的悲慘卻激發起世人的另一種心理,即同情弱者。譬如一位美靈美幻的美人,美得讓人窒息,讓人嫉妒,於是流言蜚語易如反掌地毀掉了美人的生命。死去的美人對平凡相貌的人們沒有了任何對比和奪目光環的衝擊,這時候世人的同情心便如便會如洪水般氾濫,瘋狂地同情被撕碎毀掉的美好。如風二人此時本就被剝奪了所有強勢的資本,只能順勢而為,伺機而動,弱勢是本色,卻也變成了保護色,所以落魄和赤貧的她們除了忍受些嗤笑、嘲諷、刻薄慢待,貧困得不如一個體面的丫鬟,卻也不招人嫉妒。木如風和疏芯中規中矩地過著屬於自已的日子,在規矩之內得到平安和自由。
這日大雪紛飛,木如風和疏芯圍著棉被做針線,如風設計的圖案和樣式新穎奇特,兩人連續做了幾日,已經快完工。雪花們鋪天蓋地,三五成群地擁擠到安華苑,大概是老天也可憐二人孤寂,打發這群熱熱鬧鬧的雪花來陪伴她們。安華苑的院落空空蕩蕩,給雪花提供了廣闊的容身之地,一片白色的熱鬧,一片白色的孤寂,一片白色的冰冷。冰冷的安華苑只有數株紅梅和白梅花,此時開得正好。這梅花最初栽種的目的是用來擋禦風寒和裝點牆垣的,外面便是一條小街道,每日夜深之時都能聽到打鑼敲梆的打更報時。從落更起,二更,三更,四更,五更,如風常常從落更聽到五更。“戌時一更,天乾物燥,小心火燭;亥時二更,關門關窗,防偷防盜;子時三更,平安無事;丑時四更,天寒地凍;寅時五更,早睡早起,保重身體。”鑼梆聲,一快一慢,連敲三下,週而復始,兀自地敲著。不管春夏秋冬,不管世間的榮辱沉浮,不管人間冷飽飢暖,不管風霜雨雪。那聲音,就那樣地存在著,告訴人們活著和時間。這個院落的白日能聽到小販們的叫賣聲,晚上能聽到打更人的報時聲,所以沒有人願意在這裡居住。望著漫天的飛雪,晶瑩純潔,手舞足蹈地飄了下來。有的在舞蹈,有的在漫步,有的在淘氣,有的東張西望,有的心無旁騖,有的直接飄到窗戶的稜閣上,快樂地窺探什麼人住在這裡,有的老成持重,直接落到了地面和塵土結為夫妻,踏踏實實地過著人間煙火,有的喜愛梅花和梅樹,紛紛落到樹的枝幹。樹的梢頂,樹的枝丫,紅色的花兒,粉色的花兒,白色的雪花兒,相互映襯,嬌媚而風情。同是天涯飄零,也是有緣分。木如風興致偶起,拿出古琴,調好音準,稍稍撥了撥絃試了試音色,然後坐在窗前,眼望梅花,兀自彈唱一曲《雪梅清湛》。
《雪梅清湛》乃是木如風昨日提筆寫成的。
飛花入雪,梅綻清冷,嫵媚情俏奴嬌怨。牖戶偏閣月如水,傾瀉無眠,春闈寂。幾度芳華,柔情妒,無緣鏗鏘,誤此生。
雪盡忠義入泥深,花散千金碾碎芯。芳魂一縷再愁腸,杏花酒家借杜康。無端莫踏芳園徑,徒然勾起往懷傷!
白絮毯,紅梅錦,嫋嫋輕音,唱罷聲聲慢。幕簾未落,戲曲正好,何妨再扮相,唱一曲璀璨清雅,錦繡征程。
詞曲幽怨,聲音婉轉憂柔,聽者皆會為之動容。可是如風卻認為這曲調這吟唱不過應景而已,此情此景只好配詞曲,心中實是沒有悲傷的,也沒有必要悲傷。為誰悲傷呢,對於一個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男人又有何可以悲傷!為了自已,悲傷是華而不實的,這能徒增煩惱。暫且安閒養心養力,不要徒然損耗心性和精力。
“小姐,歇歇吧,免得傷神。”疏芯道。
“不妨事,這就歇息。”如風微笑言說。
自從二人來到侯府之後,每個月都有固定的糧食和生活之物,還有些許的份例銀子。這便是為人妾的好處,可以有飯吃有衣服穿有些許的錢財,這是為妾的這場交易的交換所得。唯一所得,用屈辱換溫飽,過得好是不可能的。因為妾室本身不是財政和權力的掌控者,餘利再多也僅是餘利。更何況,妾室眾多,餘利中的一份,也多不到哪裡去,更何況,還是餘利中的殘羹冷炙。一切應用之物都是別人挑剩下的,如風二人倒也不爭不講,給什麼便拿什麼。眾人見此,也不好再挑起什麼事端,越發肆意地攫取本應屬於二人的金銀與應用之物。人嘛,本性如此,都是貪婪而且得寸進尺的,此刻計較也扳不回勝負的局面,此刻重要的還是積蓄力量。每個院落都有廚娘和打掃雜役的僕人,可是大夫人刻意忽略了給她們分派僕人,這是想讓二人變成僕人,淪為笑柄罷了。幸好疏芯有一手好廚藝,二人便自已動手做飯,自已洗衣服,自已打掃衛生。起初疏芯對此憤憤不平,如風卻道,“她們想讓我們淪為笑柄,遂了她們的意吧,侯府不怕丟臉,我們又怕什麼!”被逼到角落的人最是無所畏懼的,無路可退的人最是勇猛直前的,向死而生的人通常會爆發出兩倍的力量,要麼敗北死亡,要麼孤注一擲一飛沖天。今日二人吃罷午飯,賞雪觀梅,玩了一會兒,便早早休息了。一牆之隔,外面又是另外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