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宸在衝佑觀依然保持晨鐘暮鼓的日常，雖然這裡根本沒人管他。
去書庫讀經的路上，要經過一片菊園。聽聞當朝太后喜菊，在宮內種植了幾百種菊花。衝佑觀作為宮觀，太后偶爾會在此清居祈福幾天，公主便派人修了個更大的。
不止菊花，亭臺假山，小橋流水，參天大樹，隱秘石洞，每走兩步就自成一景。這也成了靈宸每日去讀經最喜歡的一段路。
花圃裡好像有女子的說話聲“我聽說，是寧國夫人組的局，那幾個對公主不敬的貴女，母親全應邀去了德陽觀！可真是因果不虛，報應不爽！”
“陶珍…！”另一個沉穩的女聲訓誡道“德陽觀大火多少無辜枉死，怎可為了昔日口舌之爭說這樣的風涼話？那跟那群嚼舌根的人有什麼區別？本宮平日是怎麼教的？”
靈宸聽見德陽觀大火不由心驚，繞過假山尋著說話聲終於找到那兩個人！就看見一個少女撅著嘴，有些不服氣的行禮道歉“奴婢一時失言，請公主恕罪。”
公主捏著一枝紫中透黑，花瓣如絲的墨菊，輕輕打了一下侍女的頭“你這嘴！都能吊在床頭掛紗帳了！倒是我冤枉了你？”
陶珍被打，忍不住笑出來“嘻嘻，哎呀，公主饒了奴婢吧！”
兩人打鬧著抱作一團，公主突然察覺有人，抬頭就看見站在假山邊的小道士！立刻恢復儀態故作嗅花狀，用絹帕微微遮臉。
而侍女也擋在公主身前，展臂往腰上一插，跟護犢子的老母雞似的“大膽！公主在此！外人竟敢亂闖！你不要腦袋啦！”
靈宸趕忙伏跪低頭，告罪道“小人不知是公主在此，只是每日讀經要經過此處，不小心聽到德陽觀大火一事，才貿然闖入！請公主恕罪！”
陶珍橫眉怒目“你偷聽人說話還賴到說話的人頭上了！”
“小人不敢！小人曾在德陽觀十餘年，早已把觀中師父及師兄弟當成至親，所以聽到德陽觀大火才一時心急……”
“你從德陽觀來？”公主打斷他的話問。
靈宸未及回應，就看到繡著彩蝶戲花的羅裙邊，停在自已眼前，不由把頭伏得更低了，跟自已的手背貼在一起。
“抬起頭來…”公主命令道。
靈宸膽怯的支起身子，心想自已光解釋是不行的，驚了公主肯定得挨板子，但眼睛只敢盯著地面。
突然被公主抬起下巴，直視那張略施粉黛就明豔動人，但不失英氣的臉。靈宸慌忙側目不敢再看，只聽到公主說“我當他一心奉道呢，竟是請了個這樣的師父。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道號靈宸…”靈宸不知道兩人對視時，公主眼中的驚豔不亞於他。他只覺得自已像什麼牲口，被人捏著臉翻來覆去的看。
“宮觀花園也算皇家重地，不是公主任性妄為的地方…”賀韓不知什麼站在菊園入口的拱門，揹著手冷聲道。
“你為了他，指責我？可別忘了誰提你去太后那討的恩典。”公主狀似威脅，臉上卻掛著笑，放開了靈宸的臉。
“好了…你去讀經去。”賀韓皺眉催促道，目光略過靈宸臉上被掐紅的指印。
靈宸巴不得立馬消失，賀大人看著與公主交情匪淺，見到公主不行禮還直接出言訓斥。公主也不怪罪，兩人互損起來坦然得像沒有尊卑。只有他，形同螻蟻見了真龍鳳，不配與他們站在一處。
但他爬起來後又覺得該懂點禮數，匆忙回身鞠了一禮，好像賀大人也得拜，遂又鞠一禮。那公主的婢女也算宮中有品階的女官吧？再鞠…
他忙得團團轉的樣子逗笑了公主，對陶珍招招手道“呵呵呵，這小道士倒是可愛，快把我的玉牌拿來給他，以後在這裡走動可以不必拘禮跪拜。除非是見聖上和太后。”
“他只是觀內一個普通的道士，公主不必給他如此貴重之物…”賀韓生怕象徵皇權的玉牌，毀了靈宸簡單幹淨的生活，但公主偏要送。“我送我的，跟你有什麼相干？”
靈宸被塞了玉牌，看兩人因此爭執自然不敢真的拿走。婢女陶珍已經做主拉上他出了菊園“公主賞你的你就收著吧！賀大人只是個祠祿官，並無品階，聽誰的你還不明白嗎？”
“多謝女官姐姐…”
“噗，應該謝公主！”
“是，是！多謝公主…”
兩人的聲音走遠，賀韓才解釋道“我雖調他來，卻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你讓他戴著玉牌豈不是說明…”
公主高聲打斷他“我聽說了德陽觀的事，後院起火的官員都恨那‘求子必應’的道士入骨。所以也給德陽觀放了一把火，連同私通的女眷燒了個乾淨。他應該沒牽涉其中，你才願意救他出來吧？”
賀韓聞言暫且忘了解釋兩人關係，幫靈宸說話“他確與此事無關。”
公主點頭道“那不是正好？名正言順把人留在身邊吧，太后那裡我也好回絕我們的婚事。我朝男風盛行，有權有勢的人家裡尚且養幾個書童，何況你在道觀裡孤寂一人。”
“說了我們不是……”
“我們不也不是？”公主一語雙關，無奈笑了笑“好男風，總比被說離君心好……若是陶珍知道婚事告吹，也會安心些。”
公主的話讓賀韓心事重重，到書庫找靈宸時，發現他正對著書架發呆，手裡拿著自已之前帶去德陽觀給他獻寶的《三洞珠囊》，就知道他在想念原來的道觀。心道自已是逃不過說明德陽觀失火的事了。
賀韓躲在書架的陰暗處靜靜看了他一會兒，從他發呆到醒轉，又到低頭用袖子擦掉落在書封上的淚點，心裡越發沉重，根本開不了口騙他。
索性轉身要走，衣袖卻碰到了書本，發出紙張摩擦的聲音。
靈宸驚訝側過頭，急忙抹乾淚溼的臉“賀…賀大人！您什麼時候來了…”
賀韓只好硬著頭皮走到他身邊，裝作整理書籍沒注意到他哭，給他留著臉面“噢…我剛來，想找本書但總找不到。看你在讀經就沒出聲打擾…”
“您找什麼書？我幫您找吧？”
賀韓哪知道臨時想的藉口還要被問書名，正是大腦一片空白的時候，平時看的書是一本都記不起來了！腦中一閃而過什麼就趕緊抓來用“三洞珠囊！”
“啊…？難怪找不到，在我這裡呢！給您…”靈宸明顯因為收拾自已的表情也很慌，竟將滴有淚點的書封直接遞到賀韓眼前，然後才想起什麼，捂上這個賀韓刻意避開的“破綻”！
這回兩人都避無可避，賀韓不得不問了蠢問題“怎麼哭了…”
靈宸心性單純，有話直說“我想回德陽觀看看，聽說失火了，死了人？”
“你回哪去？！早都燒得什麼都不剩了！”賀韓聽他想走，一時情急說出實情。心裡暗罵自已這嘴怎麼這麼不懂事。
靈宸愣怔了一瞬，從他欲言又止的表情看出這事不是開玩笑，是怕他傷心特意瞞他的，眼淚止不住掉下來，帶著哭腔問“那…那我的師兄弟…也都…”
賀韓不敢看他，略微點頭。
靈宸攥著手中書冊擦了又擦，怎麼又沾上淚了，他有什麼好哭的。歸虛師叔欺負他，他才躲到這裡來的。現在哭是辜負賀大人好心…
“我…我已經是衝佑觀的道士了，是不能回去。我喜歡這裡，有許多書可以看！多謝大人義舉…如果不是您…”
他竟還想著不讓救他出來的人難堪，賀韓心頭一緊，手放在他瘦弱的肩頭輕輕拍著“靈宸……”
無錯書吧那之後，賀大人說了什麼靈宸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已的眼淚總有人用帕子及時擦掉。
後來眼睛腫得厲害，他不敢回去，打算天黑再走。
賀大人也不走，一直安靜陪著他。讓他閉目養神，還貼心用外衫矇住他的頭，讓他不必恥於這副樣子被人瞧見。
靈宸蒙著布，感到人坐在他身邊跟他靠在一起，一隻手臂繞過後背輕輕安撫，像在哄小孩…